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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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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五、解語花·梅蘭芬芳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五、解語花·梅蘭芬芳

他還怕歸雲不贊同,繼續道:「這也是為了歸鳳。」握拳切齒,「方進山那狗東西,我早晚收拾他!」歸雲悵悵的,憂慮展風,又思念歸鳳,不覺愁思百結。「快過年了,以前過年都有歸鳳和我一起做蛋餃蒸年糕。」展風抱膝,直直望著天。那天是黑的,月是明的。他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雖還沒底,幹了再說,也是光風霽月的胸懷。「向先生教會我好多,要忍,忍得一時,為了以後的贏。」歸雲說:「向先生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又神秘又奇怪。」就將自己的遭遇同展風說了。
對於老范夫婦和陸明的鼎立幫助,她十分感激,就趁著元旦,早早歇了業,親自至菜市場買了些新鮮的菜蔬回來,又親自下了廚,打點出一桌豐盛的菜肴來。老范是個老法師,還未正式見過歸雲的手藝,此時見她將幾樣本幫小菜弄得山清水綠,減了本幫菜的濃油赤醬,偏清淡,極適口,很是讚歎。不禁誇:「杜小姐原來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
歸雲抿嘴一笑:「一份給自家的,一份給別人的。」雁飛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兩眼:「你啊!到底是有這氣勢脫了杜家的枷鎖。」
卓陽笑著敲一下她的腦門:「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們弄堂里,你竟然不知道?」又皺眉沉思了,「他什麼時候回上海的?這回應是組織文化救亡協會的學生們去武漢抗戰義演的吧!」
一聽這話,卓陽像瞬間收斂了盛怒的獅子,又垂頭喪氣起來。他住了手,藤田智也只是潦草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這時,有聞聲趕來的巡捕,歸雲正緊張,沒想到藤田智也居然喝退了他們。
日近深冬,天亮得晚,太陽不開,一年要終,一年將始。展風的病慢慢在痊癒,卓太太的精神也逐漸在恢復。本該度過嚴冬,有一個新的生氣。小蝶的病卻又讓歸雲揪了心。主治小蝶的大夫將她的病情如實相告:「病毒已經侵到臟器里,不單隻在表面上發作。這病病程長,看似穩定,其實情況相當不好。也容易傳染。」大夫要求家屬做好防護措施,方才准許他們進入病房見小蝶。小蝶得的是梅毒,從慰安所里染來的病。和她同時被救出來的女孩,好幾個因這病死了。小蝶也曉得自己的病,因此不願再見陸明,也不願讓親人們碰她。只是歸雲每回來看她,總要替她梳個頭,盤那種活潑俏麗的盤頭辮子,一邊一隻,紮上紅頭繩。
「杜家是娘家!」忽忽想起又問雁飛:「你可覺得展風怎麼樣?」雁飛笑笑搖頭,歸雲想了想,也就沒再問下去,只是說:「雁飛,你太寂寞了。」
歸雲釅釅喝了一口,笑道:「阿姨做的比我好多了呢!」卓太太拍拍她的手,眼圈不由一紅:「家裡那些親戚靠不住,出點事人都沒影子了,沒想到你這樣有心。」世情的冷暖,原到患難才能見。歸云為卓陽和卓家做的事讓她感動,三五操勞的,又替她分憂。她想著,這緣分是難得的,又打心眼裡喜歡這位姑娘,她善良,落落大方,不做作,做事請又麻利,還愛花。她覺得心裏有了依傍,又是寂寞的,有了個跟前人分享,也是好的。
小蝶小聲說:「師姐,我只想在你成親的時候當一回你的伴娘,那樣我就滿足了。」可是面上的笑容扯不開,只有苦苦的紋。冷冬的清晨露了晨曦,驅散寒露。歸雲撫著小蝶的髮辮,這本是晨曦一般的女孩,如今卻要等著落日樣的結局。
歸雲照他意思將水果刀橫著放在他的嘴邊,讓他咬住。他似是得了安慰,顫抖沒先前那麼厲害了,身子雖還蜷著,但漸平穩,只口中咕嚕咕嚕仍有呻|吟。歸雲原本以為他只是呻|吟,但靜下來細聽卻不是。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說一句話,因不斷重複,才能讓歸雲辨聽清楚。「我答應你不抽鴉片!我答應你不抽鴉片!」他答應誰?歸雲茫然,只盼展風快些將大夫帶來,好減輕眼前這位病人的痛苦。雖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卻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濕了發,狼狽不堪。再英俊剛強的男人都經不得病魔的打擊,兵敗如山倒的模樣永遠令人惻然。展風終於請來了大夫。歸雲替他們掩上門,無意中的最後一眼,見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後是醜陋的傷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縱橫交錯的傷痕。也許曾經被千刀萬剮,也許曾經被鞭抽火煉,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蓋著他的背脊。歸雲捂住嘴,在最後一刻被嚇住了。展風抓著她轉過頭。「不要看,向先生的傷很恐怖!」「怎麼會這樣?」展風搖頭不知。「華大夫說抽鴉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從來不肯抽鴉片,所以舊傷複發的時候會疼得很厲害。」可歸雲還在想,他答應了誰不抽鴉片?那樣疼,都不抽鴉片!老范熄了門前的燈,陸明同老范媳婦一起做著收夜的清掃,歸雲收拾灶台,忽見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閃著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飛m.hetubook.com.com也用銀色摺疊水果刀給展風削過生梨。不知怎地,心驚肉跳,甚是忐忑。
飯桌上,歸雲好好地敬了他兩家的酒,陸明喝得狠了點,不勝酒力,幾杯下去,有些微醺。他只是不住搖頭,道:「只有做著活兒,我才不覺得自己是個廢人。」聽的人都黯然。歸雲想,他年輕,斷了一臂還能活轉過來,再積極面對人生。卓陽的父親卻年邁,熬不住相同的滅頂之災。但都殘缺了,年輕的年老的中國人,在戰爭中失去肢體,失去生命。
「這些是十歲時候,能畫人物肖像了,常常找我們做模特。這時候頂煩人,會纏著人不放。家裡人都被他畫過,這還不夠,他竟跑大街上找人寫生。你看看這孩子!」然後,卓太太翻出一張畫紙。是一個小女孩的全身像: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在胸前,杏眼水靈靈的,滿臉的朝氣,那身段和步子,分明是在唱戲。歸雲怔住了。卓太太也發現了,獨把這張畫紙抽了出來,往歸雲臉旁比了比,怪道:「這畫上小女孩和你有幾分相似呢!」她想,這倒是前世的姻緣了,因而又歡喜了幾分。歸雲卻又羞又驚又喜。她想起來了,當年那個當街捐錢的男孩,驕傲的臉,戲謔的笑。原來是卓陽。
他的手掌在她的掌心,握成了拳。「我們的報導,是同事們在戰場上搶回來的,如果有一天——」 歸雲搶道:「如果有一天,那麼我還是那句話——請你放心。」下一刻已被卓陽抱在懷內。有信心,有勇氣,互相支撐,也互相理解。這是她能給卓陽的。歸雲覺得自己已經學會不去害怕什麼,昂頭挺胸一步步豪邁向前。回到日暉里,慶姑和何師母坐在灶庇間閑話。她見歸雲回來,料定是去了卓家,心裏慪著氣,就涼涼說一句:「人大了留不住,到底給了別人做嫁衣。」歸雲見有人在,不好多說。見到自家灶頭上正燉著湯。杜家因累年唱戲,都怕夜裡腹空,有吃夜宵的習慣。只是後來人口少了,也就戒了。歸雲猜測或是有了客來,就和顏悅色問慶姑:「娘,展風又有客人了?」展風的傷痊癒大半,已能在家休養,慶姑便作主將他接回來。因他回了家,原先王老闆廠子里的若干同事們逐漸有了來往。他經歷那一段,又是個極受敬重的人物。歸雲替他高興,慶姑卻愁展風傷好后的生計。她便幫著含蓄地建議過:「我那小店慢慢會好的,也要靠展風哥的協助。」慶姑卻是打聽到了歸雲的那些事,心裏有了疙瘩,一口就說:「要是自己家的生意倒還好說,怎麼還能給別人家打工?」歸雲就不好再說什麼。這回慶姑也沒有答她,只對何師母說話:「我們展風也算行得正,才能遇貴人。那位向先生可是現代戲里頂紅的角兒,親自來請展風去他們劇團做文書兼箍場是再好沒有了。一個月有五六十塊的進賬,也不薄了。」樓梯上響動了幾聲,向抒磊被展風和徐五福送了下來。慶姑忙招呼:「向先生,我這兒做了紅棗蓮子白木耳,喝一碗再走吧!」
老范夫婦和陸明都按著歸雲的意思打理店裡的事,多做出了些業績。包飯作的廣告單一出去,就吸引不少職員顧客注意。歸雲和老范又是實幹的人,從不在料作上偷工減料,故贏了不少客人的讚賞,也多了訂單。歸雲又著手同菜市場的小販講價訂貨。她人美嘴甜,說話又在情在理,很是混熟了一些菜販子。卓陽也三五不時帶些同事朋友來光顧,其中秦編輯新近喪父的兒子頂喜歡跟了來。才五六歲大的人兒,鬼靈精似的,名喚「裴向陽」,因為同卓陽重了名,就偏愛膩著他,還學他的模樣走路寫字。
中年客人興之所至竟拿起鋼筆往牆壁上寫字,歸雲等也不攔著他們,盡他們寫。等他們散了,歸雲才去看,那客人留下這樣的字——「你們應勇猛地去唱你們的《大道之歌》!」
大家都覺著這孩子總模仿卓陽,很是可愛有趣,老范媳婦就打趣:「小卓先生你倒似這孩子的爹。」裴向陽在旁聽了,立刻拽住卓陽的衣角叫了一聲:「乾爸爸。」卓陽驚得打跌,向對歸雲抱怨:「我今年才二十,原本叫叔叔就虧了,現在乾脆被叫了乾爸爸。嗚呼哀哉!」歸雲笑他:「那是孩子對你親。再說叫乾爸爸怎麼就虧了?白撿個乾兒子,你不到四十就能做干爺爺了,豈不是美事一樁?」卓陽聽了,不懷好意地撇撇嘴:「行啊!我權當先實習,往後就知道怎麼帶自己的孩子了。」
卓陽顯然沒想到她會主動,未曾準備好,甚至還往後踉蹌了一步。但卻能料到歸雲湊上來之後會立刻撤退,他的手先阻了她的退路,化被動為主動,讓她的「就義」變得貨真價實。
「我只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歸雲陪著雁飛多逛了幾家商店,雁飛多買的是綢緞洋裝和皮鞋。路過三洋南貨店,歸雲要去hetubook.com.com買些準備過年用的乾貨,雁飛便陪著進去,見歸雲樣樣東西都買雙份,奇問:「還要過兩個年?」
老瞎子癟著嘴,竟也不道謝,不客氣地收過大洋,對歸雲吟道:「灘邊孤生一朵蘭。回送你。」
老范一點即透,還能有發揮:「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問我餛飩餡小籠餡怎麼拌,我略指點了一二。你這麼一說我倒有另一個建議,如果咱們將這些點心的餡料獨獨拌出來或者將點心制個半成來賣,豈不是好?」他倆互一溝通,一拍即合,商量好馬上就分工合作。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經推出十分受歡迎,尤以餛飩餡和小籠餡賣的異常紅火。最大的顧客除了那些懶勞作的二房東,竟還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們,她們仗著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勞動,買的是圖個便利,連雁飛家裡的蘇阿姨也時常會來光顧。小店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了。歸雲認真做,也認真總結,仔細琢磨觀察,發現淡井村附近還住著不少新派文化人。他們克儉又時新,沒錢去下大館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卻還是會想要找小地方聚一聚。所以歸雲乾脆單獨辟一間雅間出來,布置得精緻特別一些,來招待這些客人。老范也著實奮了力,不但從綠波廊的師傅那處學了些點心的製法,還私下拜了粵菜廚子做師傅,大大增了小店的菜式品種。歸雲便做主,她說:「既然這樣了,我們就得改個名兒經營。」大家都覺得應當,討論了一陣,歸雲定案:「就叫老范飯莊。」老范照例謙辭力推,被歸雲阻了:「若沒有老范的餛飩撐著,咱們哪裡會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讓卓陽給重新寫了招牌。接近年關的時候,來預定凈菜和應節點心的人多了起來,人手已是不夠用,歸雲又聘了幾位娘姨,覺著堪堪應付。歸雲老范等人本就隨和,很喜歡同客人們談成一片,也頗得顧客人緣。有回來了一位穿皺巴巴的中山裝、頭髮亂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請了幾位學生在雅間吃飯。他們就著花生米,鳳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時而憤懣不平,時而高談闊論,時而擊箸而唱,個個情緒激昂。
向抒磊客氣謝絕:「不必了,我晚上還要回劇團排練。」又向歸雲等道了別,才同徐五福一道走了。歸雲覺著蹊蹺,趁無人注意,上樓找了展風,貼著他耳朵問。「向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展風實不相瞞,也確實想對歸雲坦白:「他就是以前王老闆請的教官,做話劇演員那是掩護。」
歸雲心裏不免多了些想法的,她想著,沒想到又迎頭看到了藤田智也。他朝她走過來,一定是看到她了,所以走得慢了點。臉上被卓陽打的青紫還沒有痊癒,但他倒是無所謂的,也不管行人的側目。歸雲等他走近了,就向他頷首行了個禮。藤田智也停下來,說:「你放心,卓家不會再有事的。」歸雲一愕,藤田智也已經同她擦肩而過了。她撫著心口,望著藤田智也的背影思考了下,似得了些要領。待到了卓家,卓太太正忙著給卓陽整理房間。歸雲見客堂間的桌上正放著一盆水仙花,豐翠的葉和秀美的花骨朵,擺在房裡很顯生氣。她看著很喜歡,就道:「多好看的花!」卓太太笑:「到了冬天,我就喜歡養一盆水仙。卓陽和他爸這兩位老小書生是想不到的。」她捧著卓陽舊年用的畫夾走出來,拉著歸雲坐下,桌上已擺好為歸雲做的蓮心百合粥。
老范重重嘆了口氣。陸明忽說:「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讓人看扁了!」還好沒有喪失尊嚴。他又嚎哭起來:「我還要娶小蝶!」但苦惱,「她不願見我。」到底是辛酸。老范扶了陸明回裡間休息,再出來,老范媳婦正同歸雲說話。「那時逃難,我被流彈打中了腿。跑是跑不了,後面的日本兵眼看就要打過來。老伴說,咱們只能等死了。幸好遇到小卓先生這個天兵神將往虹口那頭拍照片。他二話不說就背起我,拉著老伴就往租界跑。唉——他一個人興許還能跑得快一些,這槍炮都在身邊,保不定就被打中,白白送了命――後來到了租界,他又給通了關係,送我去醫院看腿,又給老伴找了間房子。咱們家有今天都虧了他!」老范見歸雲聽得半羞半喜,心裏也歡喜。他上前說:「對,有了小卓先生才有我們的今天。往後杜小姐有什麼差遣,儘管提。」歸雲忙搖手,但倒是真有些事想要同老范從長計議。她原想既開了小店,光做小食生意未必做的開,正有做大的意思。對老范一說,沒想到老范也有這層意思。歸雲大喜,就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我想做一些包飯作,點心外賣什麼的。一來咱們可成批向菜市場進貨,省不少成本。二來現在時下不景氣,這裏附近有好些公司職員,生活緊巴巴的,咱們也能迎合他們。三是咱們也不放棄做些精緻的點心,這裏也有好些大洋房,也是客人。」
展風也不解,只說:「向先和*圖*書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裝成那樣恐怕是有別的行動。我聽向先生說華北那邊日本人的物資屢被共產黨游擊隊繳了,最近張嘯林就搞了個什麼貿易公司,從外地採購物資再運去日本人那裡。他們已經查到方進山頭上了,他最近不但開了旅館,也管上碼頭了。私運的事可能交給他負責。」「他們是不是要對付方進山?」展風點頭。「只盼能成功,歸鳳也就脫離苦海了。」他們不禁互握雙手,似覺曙光隱現,都盼望著。歸雲鼓勵自己帶著點希望,她心心念念著一個念想,就是往後的一家團聚,大家都會有個依靠。卓杜兩家漸漸有了生氣,歸雲也不似先前分不開身了,她有了全副心思來經營小店。
歸雲道:「我真聽不懂他說的話。」雁飛道:「討飯的胡口隨諏,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隨手招來了黃包車,同歸雲作別了。
卓太太打開卓陽的畫夾:「卓陽小時候就學畫畫,他以前畫的東西我都給收著呢!你看看,還畫過水仙花!」因找了些舊物出來,她很想找人念下舊,見歸雲認真在聽,就一張一張對她津津樂道。
歸雲不敢當,只說:「不過一些家常小菜。這些日子勞煩你們兩家,當我回個禮。」
卓陽得了逞,春風得意,幾個菜名也寫得一氣呵成。「越發得了你爸爸的精髓了。」歸雲贊他,多日在卓家的熏陶,她看了不少卓漢書的舊作和一些字畫精品,也能頗辨一辨了。卓陽還提著毛筆,又恍惚了,道:「以往爸爸總說自己的字只有骨架沒有靈魂,我還不以為然。現在自己寫了,方知連骨架都缺缺,根本達不到爸爸的高度。」歸雲拿下他手裡的毛筆:「所以更要努力。」 卓陽不想再讓歸雲和他一樣沉重,他故意低頭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原來他身上的絨線衫方才被歸雲抓皺了一片,還作控訴狀:「讓它傷筋動骨,杜老闆準備怎麼賠?」歸雲皺皺鼻子:「本老闆決定讓它養老,招聘一名新工人代工。」她笑嘻嘻望著他,也讓他展眉笑。彼此都想讓對方快樂。忽然就傳來裴向陽奶聲奶氣的聲音,他一路蹦過來,一把拉過卓陽的手,又拉過歸雲的手,大聲叫:「乾爸爸乾媽媽,請我吃巧克力!」卻不知是誰教他說的,歸雲頓時漲紅了臉。只有卓陽臉皮厚,把裴向陽抱起來擱肩上,大聲說:「今天乾爸爸高興,替乾媽媽請你!」又朝歸雲調皮地眨眨眼,歸雲面上羞,心裏則如吹進了一陣春風。秦編輯來店裡接裴向陽,歸雲從卓陽處知道她的新寡,又佩服她的堅強,總要閑聊安慰幾句。秦編輯無意說道:「總是忙,買了菜都來不及洗洗弄弄,也好多天沒讓這孩子吃著媽媽做的菜了。」
老范也計上心頭,說:「我正認得一個老朋友在城隍廟的綠波廊做過頭灶,能去討教一些精緻小點心的製法。」歸雲笑道:「我在灶上的能力有限,不過做幾本包飯作的菜單還是能行的,這活兒我來做。」想了想,又道,「只是我們新店開張,附近好多人家都不曉得,我們是不是該做一些廣告傳單發一發?」老范聽了連連點頭。他也想在開店之後做的更好一些,只是沒有好的思路,這回聽歸雲一說,頓時醍醐灌頂,大讚歸雲的頭腦活絡,暗地裡對媳婦說:「這杜小姐還真是做生意的料子,很有一套辦法。」
他想,和歸雲的吻就像是鴉片,一下兩下,會上癮。情願用一生一世,換這一刻的契合。
歸雲目送她的背影消失還在想著老瞎子的那兩句話。「灘邊孤生一朵蘭,火中血色梅花綻。」半明半暗,似悲似讖,想得自己不覺痴了。回到店裡,快要打烊的時分,展風來了。他架了一個穿長風衣的男人,被陸明協助著帶進了雅間。長風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縮,展風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歸雲嚇了一跳,命眾人急急上了木板,閉了店。她再轉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邊,麵皮青著,五官糾結,牙關顫抖,雙手抱臂,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整個人都脫了形,沒半絲平日丰神俊朗的樣子。展風焦慮道:「今天去劈那個漢奸大學校長,誰知道中埋伏了。咱們幾個後勤的把傷員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發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來這裏。」向抒磊勉勵顫聲,道:「去……去找……劇團……隔壁診所的華……大夫。」
她不甚理解,拉來卓陽再看,卓陽卻微微吃了驚。「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筆跡。」「誰是田老大?」歸雲問。「田漢。」歸雲覺得這名字耳熟,費勁地想了下,大驚:「是不是寫《義勇軍進行曲》的?」
歸雲自是懂他的戲謔,更怕被他口頭上討了便宜,就由他胡說。卓陽卻不放過她,把下巴擱到她的肩膀上,偏問:「好不好?」其實卓太太早就明的暗的透露過對卓陽和她婚事的許可的意思。按她的想法,如今是亂世,戴孝三年的習俗未必要依足傳統來。她太想要一個完hetubook.com.com整的家,所以希望卓陽熱孝一年後,能和歸雲考慮結婚的問題。歸雲卻還是有顧慮的,慶姑那頭尚未解氣,歸鳳也還未獲救,她想待一切安穩之後再商議這事。也曾和雁飛說過一回,雁飛不管其他,雙手贊成,還說:「何必顧慮那許多?結婚又不關旁人的事,只要你和他決定就好。杜家那位老媽媽早晚得接受現實,你左等右等哪有那許多閑功夫。」她知道雁飛做人做事自來是不顧別人眼光的,只自己仍覺著不能冒進。但裡外好友熟人卻早已將他倆當作一對。老范媳婦暗地調笑幾回:「改幾日,咱們該叫小卓太太了。」連小蝶也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消息,直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做她的伴娘。所以當卓陽來了店裡,大夥都心知肚明藉機避開使他二人獨處。歸雲向卓陽學著怎麼記賬本,還要卓陽幫忙寫菜單,卓陽笑道:「你觸類旁通的本事最大,門檻精的本事次大。」歸雲故意板住臉,道:「不過讓你幫些小忙,就被你這樣取笑。」卓陽拿住毛筆不落下,歪著臉眼色沉沉看到她臉紅,才說:「和杜老闆談生意,咱們不能吃虧。我的字雖不值錢,可也不能白賣。」見她一臉小惱怒地瞪住他,就壞壞地附在她耳邊輕輕又說,「一個字一個吻。」她就知道他是存心的,還一字一頓地說,熱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際,他就是要看她臉紅。歸雲不服氣,豁出去了,雙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閉上眼睛踮起腳,以英勇就義的姿勢親到他的唇上。
「你不該再這樣不顧你的身子。」「我理會的。」「梅蘭芬芳一枝春。」南貨店旁的弄堂口一把喑啞的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兩人不禁歪過去看,原來是個討飯的老瞎子,他戴著黑眼鏡,蠟黃的高聳著顴骨的臉,嘴角凄凄慘慘低垂下來,是風乾的滄桑。一身破爛的襖子,像滾的龍的遮不住風雨的稻草,四處破裂透風。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隻討飯的碗,也裂著幾道口子,裏面有三五個銅板。歸雲摸出一塊大洋來,走到老瞎子面前,擺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這張是他六歲剛學美術的時畫的,他父親要他學達芬奇,所以啊儘是些雞蛋什麼的。」
一日,雁飛覷了空來約她去南京路吃飯,還作主多邀了兩位老闆。席間雁飛似無意般介紹,原是兩位開飯店做菜蔬生意的老闆。一頓飯下來,歸雲頗得了些生意上的提點。飯後,雁飛拖著歸雲逛南京路,一路閑聊。「用些小利去換大利還是應當的。」歸雲感慨:「以前唱戲也是下九流的勾當,賣嗓子也賣扮相。現在做些小生意還是一樣,有時候真讓我發毛。」「只陪兩個笑並不礙事,行得正那群人自會曉得。你是壓的住場子的人,並非等閑,別怕!」
歸雲聽了就去廚房拿了些老范媳婦洗好弄好的菜蔬塞給秦編輯。秦編輯要算錢給她,她死活也不肯要,但心裏又有了別的主意,找老范商議:「現今公董局禁了馬路攤販,要去菜市場才能買著菜。咱們這地過去路並不甚近,如若將菜買來做一些清洗摘撿工作,再賣給附近人家,你看會不會有銷路?」老范仔細想了想:「這邊有真窮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東的懶鬼,怕麻煩圖省事的,想他們可能會受落這樣的菜。」歸雲便決定了:「咱們可把進來的菜分批擇好,最好的做包飯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乾淨當作半成品賣,賺一個手工費。這樣一來,還能略取幾樣點心做成半成品來賣了。算打出一個新牌子。」
歸雲的不安,有如被冬風捲起的落葉,飄零不知何處。她擔心卓陽,也擔心卓家,在卓漢書去世之後,她幾乎日日往卓家跑,照顧卓家母子的生活起居。有好幾回在霞飛坊的大鐵門口看見藤田智也,他陰沉地來回踱步,讓歸雲捉摸不透,又害怕他不會輕易放過卓家。有一回她竟在霞飛坊門口撞見卓陽下了卯勁一拳一拳狠狠揍藤田智也,那藤田智也躲也不躲,挺著身子挨卓陽的打,不一刻臉便青紫了。歸雲萬分著急,慌忙跑上前拉住卓陽的袖子,叫:「卓陽,住手!你要顧好你媽!」
歸雲邊梳邊同她講:「春天要到了,到時候咱們可還賣玫瑰花好不好?現在咱們不能唱戲了,不過師姐開了店,也臨著洋人的洋房,咱們光明正大在店裡賣。」 小蝶無限嚮往地出了會神。握在歸雲手裡的她的發,乾枯如草,陽光都曬不亮。她的身骨也是枯枝,隨時會枯敗。
「那他同王老闆是一夥?」展風卻搖頭。「是,又不是。好多行動都是他通知王老闆,他們都給政府做事。」歸雲疑惑:「難不成他還想你干這個?」展風點點頭:「我只給前邊的人做後勤。」又怕歸雲擔心,再說,「我把這條路走定的,現在殘了,更少掛懷。徐五福會跟著他們干前邊的事,我傷殘了倒好隱蔽,給他們做好後邊的事情就行。」
天很冷,她的手泡在冷水裡,浸得通紅。但心裏暖。和-圖-書鐵門開了又關上,卓陽回來了。她一抬頭,他背著光面向他,一如當年。她打量他尚有幾分留著當年的男孩樣,說:「我見過你!」卓陽挑眉,又是一如當年。她亮開嗓子唱了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可他彎腰下來,迎著她揚起的臉,吻住她的唇。淡淡的煙草香繞著她,是他抽了煙。她想開口責備他,唇微微開闔,才發現實在失策,被他得了機會得寸進尺。是落日的時刻,滿天霞光,色彩繽紛得天旋地轉。她的手還浸在冷水裡,他握出她的手,渥著暖著,捧在心口。還是有違規小販在弄堂里的叫賣。「橄欖買呀,買呀買橄欖,丁香橄欖味呀味道好!」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急,是分明討厭煙草味的,可為什麼他的唇齒會比丁香橄欖更香?
歸云為卓家母子做好了飯,卓太太是例必不放她走的,三個人就團坐在一塊兒吃晚飯。卓太太已有些把她當兒媳看的意思,會在她碗里不住添菜,也會嘮嗑些家常事。她心裏是氣不過的,說:「卓陽的爸爸脾氣直,家裡人喜歡奉迎著權貴經商,自分了家,他也不與家裡往來。如今我們這邊也只能清清淡淡過日子。」卓陽道:「媽,別凈想這些。咱們未必須靠著他們。」卓太太指著兒子對歸雲道:「瞧瞧,這副脾氣就是他爸爸遺傳的。」又道,「藤田今天單獨來找過我。」卓陽和歸雲都停下筷子。「他要我放心,不會再有日本人找我們的碴。」歸雲方想起下午的情形。「我不管他作真作假,卓陽,我不准你再做找他報仇這樣危險的事。」卓陽說:「媽,我分的出事情大小和輕重緩急,不會胡亂造次。」卓太太抬頭望著掛在卓漢書靈位上的「無愧書漢魂」幾個字,忽嘆:「你爸讓你走你願走的路,我不會拂逆你爸的意思。」「媽——」卓陽聽了,他的肺腑都在翻轉,掙扎。但見母親慈愛地笑:「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這時候都這樣了,媽不去計較得失。」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雁飛一踏腳出店門,不知怎的身子搖了下,險險暈倒,被歸雲及時扶住。「怎麼了?」歸雲關切地問。雁飛按著胸口,面色泛白,閉了會眼睛養神,方道:「趕著兩個通宵轉檯子,玩得過火了。」
歸雲聽不懂,只覺得老瞎子那副帶著裂痕的黑眼鏡後邊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著自己瞧,心底發毛。雁飛也走了過來,也摸出一塊大洋來,塞到老瞎子手裡。這回老瞎子長嘆了一聲:「火中血色梅花綻。」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從身後拿出了盲人棍,其實只是一支細細臟髒的竹竿,點著地,不和歸雲與雁飛招呼,管自顫顫巍巍地走了。「火中血色梅花綻。」雁飛喃喃地念,細眉深鎖,若有所謂又若無所謂地牽了牽嘴角。
生命的難喻讓她黯然神傷。冬風一陣緊似一陣,年關近了,黃葉落盡之後,這個城市的顏色就真的單調又枯燥了。走在街上,又處處扎了街壘,圍成一小個一小個的堡壘,洋巡捕持槍站著崗,瀰漫不安的氣息。
歸雲揉揉額角,更納罕:「他是大人物,又這樣忙,還來咱們小店,真讓我蓬蓽生輝!」言下很是欣喜,靈機一動乾脆就和老范陸明買了白牆紙,糊在雅間內壁,方便客人塗鴉。卓陽笑她要開「黃鶴樓」,這回她是曉得黃鶴樓的典故的,故作神氣、俏皮地道:「黃鶴樓就黃鶴樓,我就是等像李白這樣的大人物來的。」「好大口氣!」卓陽又想親她了。這一來倒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觀瞻。歸雲也是得意的,自覺很得了些門道。
他們竟又這樣相遇。歸雲推了卓太太去休息,接手了她手裡的整理工作,又將卓家母子的衣物拿到天井裡洗滌。
「你去吧,我來照顧向先生。」歸雲便說。展風應命,囑咐歸雲兩句,動身找人。歸雲是第一次見人發病發得如此凄厲,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樣,有些害怕,就問:「向先生,我能做什麼?」向抒磊顫抖地指了指風衣的口袋,歸雲往裡掏出把摺疊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著水果刀不知怎麼做。「讓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是習慣命令的人,雖然聲音顫,還是當命令叫。
繼續吃飯,因心事重重,飯菜便更難以下咽。卓陽送歸雲回家的時候,歸雲說:「我聽的懂你和阿姨的意思。」「歸雲,我是不是還那麼自私?我什麼都想要做。」「不不!阿姨說的對,任何事都有得有失,我們不能計較那麼多,也沒有空去計較那麼多。」歸雲將他的手捧在掌心,「所以,請你放心,我能夠,請你放心。」「秦編輯——就是我們報社秦編輯,她的丈夫是東北前線的戰地記者,一直跟著東北抗聯做跟蹤報導。幾個月前他跟著的那隊聯軍隊伍和日軍在通化郊外山林打游擊,後來戰士們全部犧牲,包括這位戰地記者。今天,前線的記者同事把他遺物帶了回來,還有他臨終前寫好的戰地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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