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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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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十、佳期是夢

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十、佳期是夢

卓陽請的照相師傅正是王開照相館的授技恩師,他安排眾人站成一排,正要擺手勢讓大家笑,展風忽而排眾而出。「向先生,來的正好。和我們一起拍照。」他不由分說,就將尚未脫下紳士帽的向抒磊拉到了自己的身邊。正正好好站在了雁飛的身邊。
雁飛不曾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再遇向抒磊,錯愕只剎那,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
在功德林坐下的時候,歸雲看到歸鳳手上寫著杜班主死祭的展風的平安腕帶,她不露痕迹掃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條。它們都來自於雁飛。「張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說是要抵銷兒孫的孽障。」歸鳳也常吃素,很熟絡地點了素鮑片、素蟹粉、松鼠魚、素麵筋和素菜包。「我是抵銷我的孽障。」歸雲說:「你沒有錯。」菜陸續上來,鮑片蟹粉,賣相精緻,完整盛裝在盆內。歸鳳說:「你瞧,佛祖眷顧了,連廉價的素材都能這麼體面。」她撫著手腕上的腕帶,「歸雲,你修成正果了。」「不,歸鳳,我們一起努力。」「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歸雲無語,兩人吃了兩口菜,忽忽有兩位太太走近,竊竊私語偷偷看歸鳳。
直喜到眉梢上。新郎倌帶了兄弟團來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夥計鄰居不少,許是在這些動蕩的年月裡頭一回辦喜事,這邊堵著,那邊推搡,都鬧騰喧叫得過了頭。到頭費了卓陽不少紅包,還不讓他接人。最後卓陽急了,猛推開堵在閨房門邊的戲班子師姐妹,大步流星跨進去,打橫抱起歸雲來。
「你覺得你這輩子還得起我嗎?」似乎周遭的明亮被黑暗漫越,他們的天地陡然渺小。只有一句話在漂。「你這輩子還得起我嗎?」他還是那句話,如此模稜兩可的話。「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卓陽被人架到台上,大夥要求他述說和歸雲的戀愛史。他喝多了酒,倒是面上不紅,只口齒有點打顫,但聲音琅琅的。從小到大的,馬路上,法國公園裡,戲檯子下,老范的餛飩檔,他都記得,如數家珍。賓客聽得興起,有人帶頭起鬨要新郎給新娘一個誓言。卓陽對住歸雲,朗聲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歸雲羞了,那是喜悅到極處的羞,眉和眼都動著人。她主動拉住了卓陽的手,十指交握著。
向抒磊為她選了一件白色綉梅花的軟緞無袖旗袍。她穿出來的時候,連店老闆都看呆。
彼此擁抱。卓陽悄悄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隻翡翠戒指。歸雲莫名感動:「你——」「媽媽說傳女不傳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陽唉聲嘆氣。歸雲眼中一熱,握住那戒指,一時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悅沖淡不遠的離愁,幽幽地說:「卓陽,你什麼都知道,原來你早讓自己置身那麼危險的境地。」
但小蝶精神格外好,人也容光煥發了,對陸明也理睬了,陸明悶愁一掃而空,緊緊跟著小蝶,不肯多離半步。歸鳳也趕了大早來,帶了舊日交好的戲班子師姐妹張聲勢。她打扮得鮮艷明媚,在慶姑前行了禮。慶姑拉著歸鳳的手詢問了好長時間。歸雲暗忖,也許慶姑心底是允了展風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悅。
「怕是你的戲迷。」歸雲道。歸鳳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們笑了一笑。那兩位太太戲迷走近過來,一人道:「煩您給咱們簽個名。」一手備好了繡花手絹和鋼筆,頗鄭重的。歸鳳簽得很仔細,不知何時也練習過自己的簽名,字跡極工整娟秀。太太戲迷很開心,直道:「來小姐真親和。」歡喜地走了。歸雲也開心:「你現在很紅。」「其實方進山在唱戲上並沒有虧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這個苦命的人。」歸鳳默聲祝禱,神色安然。「展風和你說了他要上前線罷?」「我等他。」歸鳳點頭,說,「我等了他一輩子,不在乎在多等幾年。他若死在前線,我也跟著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歸雲一震,竟生共鳴。「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壞的,我都經歷過,如今還能這般,已是萬般僥倖。」歸鳳指著滿桌的素菜,「這樣輕賤的東西能上得這樣體面,什麼都夠了。我知足了。展風他有心,我這輩子就什麼都夠了。」兜兜轉轉的姻緣牽扯,最後還是在這個亂世成全了一對她和他。歸鳳仍不爭,只是撿起了留給她的幸福,不再計較,不再掙扎。所以她快樂。所有的平和寫在臉上,是過度疲憊之後的鬆快。滿足不過那一點點,卻要犧牲那樣多。歸雲覺著有種鈍痛在心底蔓延。拆開松鼠魚的金貴的皮,不過是一層慘薄的豆腐衣,那裡面的魚肉是光鮮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動。零落成泥,那麼脆弱。雁飛是親自來拿了請柬,還帶了她特意備好的禮物。「做了好久,昨日才從那家洋裁店拿出來。我就知道你頂沒創意,壓根沒有想好該穿什麼。」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陽的爸和-圖-書爸在天之靈也會歡喜。」又對卓陽說,「從今日起,你已為人夫,日後也會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為,凡事多想想家裡。」「我明白。」復又牽了手,打著紅傘,由親朋好友簇擁著去國際飯店。雁飛已經到了飯店,獨自一人籠著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卓陽知道雁飛和歸雲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遞到雁飛面前。
雁飛瞅著他笑:「很好。連妻子的朋友都照顧到,我很放心把她交託給你。」
她的心軟和,因他的話而精神抖擻了些。洗漱之後,略收拾了新房,必要整潔。
只有自家展風還是孑然一身,掛著前途惘然的歸鳳。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雙淚眼只看著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慶姑來了精神,合計下日子,將卓陽和歸雲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討個吉彩。展風更是積極承辦了歸雲新房的翻新,找來昔日在王老闆工廠認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隊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將婚筵訂到了國際飯店,她說:「卓家娶媳婦雖不是大手筆,可也不能丟了場面,畢竟只有這一次。」卓陽嫌棄事情繁瑣,就由著母親和歸雲籌措,唯一的貢獻也就只有寫請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請親朋,林林總總幾十號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單愣了一下,問歸雲:「展風請了向抒磊?」
雲冉冉,樹蔥蔥,擋不住半米熱烈的陽光。歸雲將喜字的紅帖子,一張一張喜悅地寄出去,最後留了三張,是給小蝶、歸鳳和雁飛的。
卓太太愛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兩父子心氣很近,真不錯!」忽又嘆氣,「其實卓陽很像他爸爸,並不是我誇自己家的人,他們這樣一副俠義心性怕是改不了的。」歸雲輕輕道:「我明白。」熏染著蒙蒙煙香氣的芸芸眾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廟是舊的,但來的人是新的,一朝換一朝,到了這時代,周圍的小吃鼎盛了,玩樂場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還依著古禮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實不知讓菩薩也沾惹了人世間的風塵。又或者帶了塵世氣的菩薩才更可近,他總是縱容地看著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壞。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進廟朝拜,由歸雲代為行了禮,她很虔誠地進了香,心裏想著要菩薩保佑的人,悄悄數來,發覺自己關顧的人很多,突然覺著不孤獨了。對菩薩的禮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攜她走入城隍廟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處,更多了塵世的香,什麼酒釀園子、南翔小籠、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熱熱鬧鬧,是生活的俗氣。
她笑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命,我惟有在我能所力及的命里做到最好。」她踮腳吻他的額,「我也遇到了最好的。」她又吻了他的唇,「以後你教我寫毛筆字,學算術,還有物理,你是念物理的。我不懂,但我想懂。還有修自行車,裝電燈,修水管。」卓陽撫額笑:「老天,這些你都會了,還要我幹什麼!」歸雲勾住他的頸子:「你只要走你的路,其他的都有我來。」「你真是——宜家宜室。」這次他吻住她。
慶姑十分驚鄂,卓太太又細聲說:「本來是想等卓陽過了熱孝再辦這重喜事,但如今情勢不由人,我們也只好變通一下。」歸雲往慶姑面前,屈膝跪下:「娘,這些年來您當我自家女兒似的養,女兒大了,無以為報,終身是您的女兒,往後承歡膝下,奉養終老,都是女兒的職責。」慶姑尷尬著輕嘆一聲,她怎麼能不成全?這屋裡眾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彆扭煙消雲散,拉了歸雲起身,這個女孩,她從一點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與卓陽並立,怎不是一對佳兒佳婦?
走過九曲橋,橋下池水並不幹凈,總有沒有公德的人往湖裡放|尿,可往綠油油渾濁的湖面看下,竟還有魚的。歸雲同卓太太走進了湖心亭,熟絡的堂倌來迎接,還泡來了毛尖,並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黃連頭。卓太太同堂倌說笑幾句,對歸雲講:「卓陽的爸爸很喜歡來這裏。以前他在這裏招待過一個日本作家,是什麼叫芥川龍之介的。回家后發了半天牢騷,說這邊優良風景被糟蹋盡,在鄰國大師面前丟了份子。」卓太太說著笑,歸雲卻在心中隱隱作痛,不由凄然。卓太太見她這樣,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經歷多了,也就不怕了。」她從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紙,並不展開,直接塞到了歸雲的手中。她的面容還是安詳,平靜,只是道家常。「在打仗前,我們家有十幾件卓陽爸爸喜歡的東西,都帶回了浙江老家山裡的一座舊書洞,怕以後的人不知道路,就畫了一幅圖下來。卓陽爸爸說了,卓陽性子激烈,好承擔,有些責任咱們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讓他來擔,只能委屈未來的兒媳婦了。」歸雲一驚,直直望住手裡的紙卷:「阿姨——您——」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紀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有些責任擔不動了,但真高興有個媳婦能陪我,這就是最大的福氣。」她摁住歸雲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紙卷:「我且自私這一回,這是咱們的秘密,是卓陽不能夠知道的。」她誠懇地望著歸雲。歸雲的眼睛濕潤了,她將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遞上,微頷首,喚一聲:「媽媽,用茶。」
卓陽真的嘆氣了:「我真是不能瞞你什麼。杜歸雲,卓陽的一切就是杜歸雲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險。」這次是歸雲執起他的手:「卓陽,你給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這個名稱之於我而言太珍貴,我要好好保有這個名稱,更要承擔你承擔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蘭長得茂盛,她偷偷在樹蔭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親吻他。
向抒磊已經看到了雁飛,低聲問:「你,結婚了?」雁飛替他拿下他的紳士帽:「拍照要脫帽,這才禮貌。」什麼話都來不及說,照相師傅又重新指揮。站好,立正,微笑。向抒磊只微側了臉,看見雁飛巧巧勾起嘴角。她的手上拿著他的紳士帽,正蓋在她遮也遮不住的腹部。那樣成像,竟是他和她的第一張合影。他們站在一邊,畢竟不是主角,沒有新郎的驕氣和新娘的淺羞。三度相見,一次比一次習以為常。這個城市太大,他們以為今生不再相見。這個城市又太小,他們不得不再三相見。
雁飛的位置竟然是被安排在向抒磊身邊的。都是沒有家眷的那一群人,不得已湊在一桌上。向抒磊便知道了雁飛孤身。他盡量不打量她的腹部,只怕會忍不住多看一眼。他們都看向台上向賓客行禮的新人。「還記得那年在徐家匯天主教堂看到的洋人婚禮,那新娘子沒有我的歸雲漂亮。」
她親自先送了請柬給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問:「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卓太太的眼也濕潤了。離開湖心亭的時候,喧囂的茶樓里有賣藝人吹起了洞簫,歸雲看見湖底的老龜停在淺窪處深長了脖子喘氣。骯髒不堪的地方,其實有無限生機。卓太太是在次日攜了卓陽到杜家提親。上海的洋派風氣興盛,可她並沒有因此失了古禮,找了媒人,是卓漢書昔日交好的租界華人探長的太太。慶姑很是吃一驚,不曾想過卓家提親這樣快,還這樣鄭重其事,一時倒不知如何應對。只憑著卓家母子將彩禮放到了桌面上,是紅紙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條。她都不敢數。卓陽對他鞠躬:「杜媽媽,請您成全我和歸雲。」慶姑因為展風,並不痛快,眼前來了這喜事,她並不甘願應承。但沒想到出面應承的竟是展風。
「你沒醉?」卓陽眯了下眼,精明相不掩飾,哂笑:「我說過我酒量沒那麼差!他們都沒聽進去。」
「你什麼都不說,我要你的今世幹什麼!我的今世已經這樣千瘡百孔。」雁飛的心事蒙了一層灰,掃不落,怨憤也被蒙住了,要不到明白的光。過往都淡了,她也倦了。腹中的孩子也倦了,不再動。她覺著聊賴,她今世的辛苦是因為他的撒手不管。他有能力管,只要管一管,也許一切改變。
最痛是此處,最恨亦是此處。因此,他們怎麼可能會有佳期?雁飛扶了腰站起身,要向卓陽和歸雲告別。她的今夜已經結束,她祝福歸雲和卓陽的今夜能夠美好。卓陽被送回婚房的時候,是半醉的,走路都不穩,朋友和同事都不好意思再鬧洞房。都各自辭去。卓太太只埋怨:「這孩子,太不知節制,瞧這樣子。」歸云為卓太太做了紅豆沙圓子。又為卓漢書上了一炷香,誠心膜拜了一會。
卓陽認真且誠懇:「歸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雁飛說:「我們打小就認得,那時候無依無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後來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們一起在馬路上討過飯。實在餓的慌的時候,我們跑去偷路邊饅頭鋪子的生煎。後來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個勁求懇。人家見她可憐又可愛,就又多送了幾個給她。」卓陽的眉眼動容,他說:「我不會再讓她過這樣的日子。」「我相信你。」雁飛站起身,迎接走來的歸雲。「小雁我們去拍照。」歸雲拽著她就走,雁飛只得被他們帶到宴會廳門口,一眾的親朋都站好。有展風、歸鳳、小蝶、陸明、蒙娜。蒙娜乍見雁飛,又看到她隆起的腹部,驚詫住。雁飛朝她頷首微笑,她便只用眼神招呼了。
她的回憶勾起他的回憶。唐倌人會無辜打人。第一次給小雁上了妝,周小開垂涎欲滴的模樣毫不掩飾。小雁被拽進了廂房,再出來的時候,臉上青了兩塊。他領著小雁沿著霞飛路逛,她咬著唇不說話。路邊有很多洋裁店,服裝店。盛裝的模特妖嬈動人。小雁時而會駐足呆望。他拉了她的手說我們進去試衣服。霞飛路上的老闆會做生意,看他們選旗袍的眼光好,也不因他們年紀小就推搪。
歸雲不明所以,后見他指著她的名字問hetubook.com.com,就說:「一個冬天吧!那時候感念連長叔叔,故多用了心思。」卓陽感慨:「歸雲,你是個聰慧的人,如果從小念書,說不定會是個留洋的女大學生。」
向抒磊轉過了身,伸了伸手,終仍將手縮了回去。彼此不再面對面。他們之間,突兀地隔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依然如故一字不問,一字不提。在喧鬧的人群里,他的冷,令她無端有火。或是她的火一直化不了冰,又因懷孕而反覆著情緒,所以所有的苦潰堤。她想,憑什麼不讓他知道?雁飛覺得自己在變得惡毒。她說:「你十八歲生日的那天,還記得嗎?下大雨,是黃梅天。我買了一把水果刀給你做禮物,我以為你喜歡。」向抒磊有些迷惑,他一時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篤定地喝著果汁。「你說給米行的周老闆送土特產,唐倌人不放心,怕你藏了什麼好的給老頭子。所以我被派著跟了去。」他又看她,她的身影深深淺淺明明淡淡,那麼遠,又這麼近。「你偷偷在老虎灶旁邊洗了我送你的水果刀,因為下雨沒有人注意。可是那洗刀子的水變紅了。」她也看著他。「我回去翻了你的行李,有一張蓋印的證件。」他的面色還是不動。雁飛泄了氣,她用盡她的力氣和希望,想要擁抱的原來從開始到最後都只是海市蜃樓。
歸雲抱住婚紗旗袍,說:「你把我變作公主了。」雁飛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歸雲比劃:「這樣的旗袍和頭紗,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盤頭才好看。」雁飛也覺得對,就說:「那倒是的。來,試試妝。」她親自給歸雲上了新娘的妝。更衣、勻粉、繪形、上妝。雁飛的手法是極熟練的,她清楚歸雲的美,那樣鮮明的五官,根本不需要濃妝,只要淡掃娥眉,就美出了形。然後梳頭。她挽起歸雲的青絲收緊,編結,盤起。「小時候你也給我梳頭。」歸雲全心全意仰仗雁飛。雁飛微笑,這樣一天,扣好了她的發尾,再妥貼地將頭紗小心戴上她的辮際。她看著鏡子里的她,嫁衣剪剪瓊肌嫩,玉容風韻,繾倦風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蘋果臉,恍如是一夜之間變成這巧倩含嬌俊的新嫁娘。她的眼,驀地熱淚盈上來,馬上用指頭印掉:「真好,歸雲,真的好!」
展風也對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給您家了,請您多擔待。」儼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卓陽拿出兩人的婚書,大紅織錦緞硬面底,鴛鴦戲水,飛鳳展翅。封面上吉詞很多:「紅燭催妝,青廬交拜,盟定齊眉,歡歌偕老」,「同心同德,合歌昧旦之篇;宜室宜家,預卜周南之端」。他們盟定的百年誓約。「宜家宜室。」他望她忙碌的背影,又低頭看著兩人相同字跡的簽名:「練了有多久?」
氤氳的霧氣里,她的新婚丈夫俊秀的輪廓,眼眸明朗,眉宇飛揚。她靠在他的胸前,聽他說話。
「我真希望打小就在你身邊,好讓你少受些苦,咱們聚在一處的日子也能多些。」
歸雲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白光只一閃。卓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門口,可這傻子還知道拍照。「被新郎倌看到啦!這下可沒了新意!」雁飛笑著說。歸雲扭捏,被雁飛推進卓陽的懷裡。「我把她打了包給你,往後一輩子,都須教她像現在這刻光鮮亮麗!」卓陽的眼閃閃生輝,他牽起歸雲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中:「千山萬水,此心無悔。」他被她一雙剪剪秋水望著,又展眉笑:「我們找時間去拍結婚照。」雁飛也笑著建議:「去王開最好。」卓陽說:「那當然了。」他早約好了王開照相館的師傅,帶了歸雲去拍結婚照。結果到了王開照相館,歸雲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藝還真是那裡資深師傅調|教出來的。只暗嘆,卓陽端的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朋友都交得,什麼樣的路子都通得。「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歸雲細聲嘀咕,「你條條路都通,步步路都計算好。就像當初請我吃餛飩,你可料准我不會拒絕?」卓陽正經點頭:「我不接受失敗。」又一本正經道,「除了被你搶先度了我們的新婚夜。」
她輕輕說:「展風哥,我要嫁人了。」展風開懷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給你辦嫁妝,用我自己的積蓄來,我也狠積攢了一筆款子呢!」歸雲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頭,一針一針,飛著速度,馬不停蹄地織著毛線。是卓陽送的蒙古冷毛,藍色的,在夜裡看著更冷。但弄堂的上空綻放了燦爛的花朵,霎時開放,又霎時熄滅。歸雲的心,跟著一亮一暗。那霎時的燦爛,照亮了整個上海的夜空。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親自來找她去城隍廟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說著話。她的手撫到歸雲的額頭髮際,總是暖的。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點,不再素淡,她還戴了首飾,是一枚細巧的翡翠戒指,戒環上精雕著玉蘭花朵的花樣,不張揚。歸雲覺著好看,就多看了幾m.hetubook.com.com眼。卓太太笑道:「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當年卓陽的爸爸挑了好多給我,我單單看中這一個,他說最不值錢。這些年為了生計和他父子的愛好,家裡把金器玉器都當個精光,也就剩下這個了。」歸雲卻說:「旁的都是身外之物,總還會回來的,重要的是那份歡喜。」
歸雲自是滿口應她。倒是慶姑並不答應,忌諱小蝶身上的病並不太好,又是臟病。只歸雲不管,特地請了頂好的化妝師傅給小蝶定妝,還在靜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為小蝶定做了時興的小洋裝。小蝶裝扮起來,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彷彿也輕了不少。歸雲又去寶蟬戲院找歸鳳,這回往正門走,歸鳳面容沉定地出來見她。她拿著請柬,百感交集,找了借口出來,請歸雲去功德林吃素菜。歸雲問:「怎麼吃素?」歸鳳溫和笑道:「凈身。」歸雲看著歸鳳,歸鳳更沉靜了,眉目愈發疏淡,多了一層無奈的又蓬勃的清透。
卓陽仰面躺在床上,西服卻已經脫下來丟在一邊的椅子上,鞋子也脫下踢到了床邊,趴手趴腳佔了大半張床。歸雲將床邊的檯燈扭亮。她第一次看到睡著時的卓陽,那次在三馬路的小石庫門,他醒的比她早,只有她的睡相被他看了個光。他睡覺的樣子帶點迷糊和孩子氣,仰著的臉,頭髮已經睡得歪七豎八,頂不修邊幅。她又想起上一次在他的房裡睡,這房裡亂糟糟的樣子。以後,這間房間不會再亂了。她推了推卓陽:「醒醒,去洗洗再睡。」他不動,她只得再湊近他喚他。他的氣息急促,一個翻身,就把她壓在了身下。
歸雲道:「是啊,他和向先生關係不錯。」卓陽又看了看請柬,神色古怪。歸雲看出來,還來不及追問,他又突然問她:「那天早上媽媽找你說了什麼?」「並沒有說什麼。」歸雲要轉身,被卓陽扳了過來:「真的?」歸雲就信口胡謅:「她問咱們什麼有什麼打算?譬如對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麼時候要寶寶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麼樣子?」卓陽嘴角一斜,壞壞笑起來,蹲下來就把面頰貼在她的小腹上,戲謔:「哦,寶寶,說不定已經在裏面了。」歸雲大羞,猛將他推開,埋頭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陽卻一本正經,認真玩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們在討論家庭大事。」
歸雲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說些臊住自己的話。卓陽抱著她深深嘆氣:「還是等我回來再要寶寶吧!你一個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懷裡。「你說過的,日本人已經是秋後的螞蚱,不過幾年功夫。咱們都能等,堅持到最後。」
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山水之間,惟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她喃喃對卓陽說:「我們有一輩子了。」「是,一輩子。」歸雲想,她只想她的一輩子能永遠定格在這個瞬間。慶姑待歸雲婚期臨近,方生了無數的依依之情,她將展風為歸雲置辦的嫁妝擺放好,又訂了上好的蓮子和百合,準備在歸雲婚禮當日親制甜羹。她還絮叨,不滿意雁飛送的白婚紗旗袍:「現在的人怎地成親要穿白色?多不吉利!」「這叫摩登,現在上海流行洋派的婚紗。」小蝶娘道。慶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諱小蝶的病,她覺著這場婚禮總有諸多令自己無法滿意的地方。最後一夜,歸云為她蓖頭,只聽她將從小的事情再件件數說出來,終了嘆氣:「當年展風的爹說過我家未必能最後留住你,也真是沒有說錯。」歸雲著手輕巧,從不會拉疼慶姑的頭髮。她看見手裡的束束髮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過。
展風很晚才回家,踩著弄堂里震天價響的鞭炮聲。原是弄堂里有人家辦喜事,婚喪嫁娶是任何災難都擋不住的人生歷程。歸雲望過去,窗玻璃上的倒映無數人間光影,赤橙青藍黃綠紫,人生的顏色這樣多彩。她拔了拔火芯,燈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覷見了展風手腕上雁飛送的白色的腕帶沒有了。
「你在裝?」他輕輕吻她。「我可不想別人打擾我們的洞房,如果不裝醉,非被他們折騰死不可!」
慶姑終於像母親一樣叮囑:「你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顧。我看卓家少爺性子野,同展風不相上下,往後多半不著家,你擔的會更多。」歸雲點頭,抱著慶姑狠狠哭了一場。一場之後,就是佳期。雖然完美,但是也有遺憾。雁飛避諱著慶姑,不能一早伴她到晚,只說直接去國際飯店的酒席。
「真狡猾。」他動手解她的髮髻,解她的扣子,埋首在她的頸窩。「我問了別――呃——這次,不會疼。」他抬頭炯炯有神地看著她。她眼若橫波,頰顏生霞,羞得沒處躲,只好盈盈望向他,還帶著三分嗔怪,顧左右而言他:「你餓不餓?還剩些夜宵。」卓陽意氣情動,等不了其他,深深吻下去。春宵千金,細碎的呻|吟都帶著快樂的韻律,六月的風裡帶著清新的樹葉的香,別樣的清佳又異和_圖_書樣的濃馥,窗紗上印著庭前玉蘭樹搖曳的樹影。歸雲出了薄薄一層細汗,身上也有卓陽的細汗,耳邊是他的氣息,縈繞著她。她昏昏沉沉,最後只想,卓陽是真的沒有喝醉,他竟然騙得了所有的人。但卓陽沒有騙她,這次是真的有交融的喜悅和歡愉。頭一次是激痛的,但她一心向前,忍著,也不說。她以為這是相愛相守的代價。但其實這樣的愛是甜蜜的,先痛后甜,相從相就,最後淚光一閃,被卓陽吻去。她嬌慵無力,只由著卓陽披上單衣去灶披間燒水,再去衛生間準備好澡桶。
歸雲早不管他的瞎三話四,巧笑倩兮,不失態,將布景畫冊塞進卓陽的懷裡:「這回讓你搶先挑布景。」便提了婚紗旗袍進更衣室換服飾。待出來的時刻,卓陽已經挑選完畢,也換了一身西裝,西裝是新做的,他穿得一樹清風,人自傲然,風采爍爍。是怎樣的春風得意一少年?照相師傅正說:「怎挑這個?素了些。作為婚照背景,色調並不佳。」「就這樣挺好,我看好那氣魄。」卓陽拉了歸雲的手走到布景前,那拉下來的半塊幔幕,青山隱隱,綠水天際流,真的是千山萬水。歸雲的心隱隱一震,但聽卓陽的,並不發表意見,同他擺一個相扶相依的姿勢。
禮物在她的手裡抖開,白色軟緞鑲蕾絲的半袖長旗袍,綉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著開放。縐紗的裹頭披紗,織了大朵盛開的蘭花。白得如夢如幻。歸雲看呆了,捧在手裡歡喜得不自禁。「我自己的設計,整個上海灘只有這一件,我同那蘇北裁縫說了,不準按這樣子賣給旁的人。」
歸雲不料他這般霸道地就衝進來,張目結舌。卓陽頭一揚:「這輩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擋著我!」慶姑喜喜慶慶地穿了大紅對襟旗袍,儼然岳母的架勢,端了蓮子百合銀耳羹進來勸:「好了好了,孩子們別鬧過了吉時。」她慈藹又威嚴地受了新人的禮,又見著他們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禮。在歸雲步出杜家門檻的時候,她的慈母淚終於下來了。歸雲也依依不捨。卓陽牽緊她的手:「我們回家。」她笑著對他點頭。再到卓家,先給卓漢書的靈位行禮。歸雲深深敬重杜卓兩家已逝的父親,直叩了九下頭。
展風吁嗦:「歸鳳答應我了。」歸雲的心,落定下來,落實下來。「但她說現在不能離開方家,他們會用她,她也能幫我。她――比我強。」展風坐倒,好生落寞。他以為是他在保護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顧他。歸雲不再多問,也不能多問。歸鳳和展風之間,終於有她不能發表意見的地方了。
卓太太微笑:「歸雲,卓陽娶了你是福氣。這麼貼心。」她說得真心誠意,曾經她所期望的兒媳婦是門當戶對,有些家底也念過大學的小姐。戰爭改變了很多,但她的家終於重新得到溫暖。她知足,今天比誰都高興,所以一直笑。歸雲還帶著新嫁娘羞澀的笑,低頭吃東西,半晌,說道:「媽媽,我從小沒有家,現在有個真正的家,是我的幸運。」照顧了卓太太睡下,她回到新房。婚房裡有溫柔的昏眩,紅帳鴛鴦錦,無盡風流掩不住。
「穿旗袍最得體的是那種可口可樂瓶子的身材,最貼旗袍的線條。」老闆贊的是她的身材,他卻掏了口袋數錢,不夠。小雁傻乎乎向老闆鞠躬,說以後來買。出了店門,滿臉的失望。兩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悲哀,只漫無目的地走著,直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門口。西洋的婚禮進行曲輕緩莊嚴的音樂從天上灑下,雁飛艷羡的表情幾乎是神聖的。黑衣牧師引領新人述說婚誓。他們都聽不懂。小雁執拗地告訴他:「向抒磊,我喜歡你。」婚禮進行曲還在響,他不響。她非要他看著她。「我喜歡你。」怎麼能當是他負了她?雁飛堪堪記起,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更遑談愛。向抒磊很會喝酒,從來喝不醉。只怕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賓客正歡悅,他跟著他們一起灌卓陽。「今晚的確不準備讓你好好洞房花燭了。」賓客們鬧著,卓陽不討饒,還真一杯一杯倒下去,歸雲面上擔心,礙於新娘子身份又不好說。一圈下來,新郎腳步踉蹌。但是向抒磊說:「這傢伙才是深藏不露。」他再自灌。雁飛拿開他手裡的酒杯。「一醉萬古愁,沒有什麼好多喝的。」歸雲扶住了卓陽,卓陽順勢摟住歸雲的腰。「他們很幸福。」他淡淡地笑。她的記憶中,他不常笑。他是個難得俊美的男子,每當微笑,唇線細薄,有幾分紅伶人的神韻。弄堂里有淘氣的小流子叫他「娘娘腔」。他就更不願笑了。可最後,他還是做了伶人。他喝得放肆,滿廳的人不會有人關顧他們。只得雁飛陪在身邊。也沒有人關顧雁飛。那個用心的歸雲今晚心思都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別人的婚禮,他們都是孤單的。就算孤單,他都不肯與她相擁取暖。雁飛忽而心中恨,牽動內息,腹中的孩子動了一下。她捂住肚子,哀哀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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