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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本多情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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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三、人生固大夢

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三、人生固大夢

她抱緊了他,安心,入睡。這個世界很暖,她只怕會落空。猛一落空,驚醒過來。「卓陽!」卓陽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個可愛的女娃娃。」歸雲揉揉眼睛。卓陽手裡抱了一個蠟燭包,小心俯身下來給她看。初來人世的小嬰兒太小太小,閉著眼睛,五官沒長開,看不出像誰。歸雲小心翼翼從卓陽手中將嬰兒抱過來。嬰兒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無牙的小嘴蠕動了一下,十分可愛。「產婦說,要麻煩你們給嬰兒起個名字好讓我們作登記。」卓陽身後站了一位護士,她又說,「產婦說孩子姓卓。」卓陽和歸雲都一愣。雁飛拋了一切,竟讓孩子姓卓。歸雲驚疑不定看孩子,這個父不詳的嬰孩,藏了雁飛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陽,請他拿主意。卓陽爽然一笑,並不拘節,慨然應允:「就姓卓吧!」他見窗外明月浩然,又聽曉風習習,江濤陣陣,再說:「叫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這就像上海女孩了。」
她轉身離開,回到杜家石庫門。從醫院里出來之後,歸雲和慶姑就將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顧。卓陽常常跟著歸雲跑來杜家,更多時候他和展風兩人關在房裡不知在說些什麼。這回卓陽又同展風避在一處說話,歸雲一個人在逗著江江,當作沒有看見。
雁飛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後就不再冒了,都說是佛祖發了怒。」「恐是因戰禍堵了水道,疏通之後,天下第六泉還是天下第六泉。」他堅持。
歸云為雁飛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飛將自己丟在滾熱的澡桶里,蒸汽滾滾上冒,她冒出細汗。低頭,水下是自己隱約的身體,緊滑的,雪白的,撫摸上去,熱燙得觸痛手心。她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還有一副活生生的身體。「我給你搓背。」歸雲說。雁飛坐起身:「好。小時候都是我給你洗澡。」歸雲拿起毛巾細細擦拭雁飛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傷疤,褶皺鮮紅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團多出來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張牙舞爪,要吞噬了纖細的雁飛。這樣相似的猙獰,似曾相見。她的手撫摸上去,輕柔地,學小時候自己跌傷了小雁給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勢。「傻瓜,早不痛了。」「哪裡得來的傷?」雁飛轉過頭,看著她認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後只燒的我自己得了這塊疤,其實是我討了個大便宜。」她閉上眼睛,「如果當年一了百了,哪裡會再捱那麼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來受罪的,沒有好命,求什麼好運?」歸雲不贊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掙的,我們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總朝氣蓬勃,但是老天爺不長眼睛。」雁飛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當日本人打進東北的時候,我這輩子就什麼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誰?那年中國兵不知道撤到哪裡,丟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受苦。後來中國兵衝鋒陷陣,還是擋不住該來的災難。死了多少人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詛咒和山雨欲來的恨意逼退。「如果互相交換的是沒有止境的恐怖,還能剩什麼?」他自問,不能自答,繼續混亂。
「他是誰?你的丈夫還是你的情人?」他問她。「他是我愛的人。」「為什麼你連一個謊言都欠奉?」他苦笑,幾個月不出現的她突然現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為了她的愛人。「你問我,我便誠實答你。你告訴過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你憑什麼肯定我一定會成全你?」他心生惡毒,啃噬心頭。她的口氣如此平靜和篤定,為什麼從來都能吃定了他?雁飛仍然平靜而篤定:「如果你是王亞飛,請讓你犧牲的同胞入土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這是日本人欠中國人的,請讓被你們殺死的中國人入土為安。」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惡:「這是日本人欠了中國人的。相不相信報應?在這裏死了多少中國人,將來日本人會用同樣多的人命來償還!日本人同樣要經受這種恐懼、悲傷和絕望,還有——永無止境的恐怖!」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蒼白的面上因為急促說話而潮|紅,詭異地有著興奮的光彩。他才發現她的發變得短而凌亂,她的詛咒清晰而兇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緒。
雁飛不掩飾地流露了半分https://www•hetubook.com•com哀戚:「是啊,連我的孩子以後還要麻煩你。想想我這輩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濟。」 歸雲惻然:「胡扯,你我之間談什麼救濟!」雁飛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說,她將懷裡的罈子拿了出來,放在了卓陽寫的牌位之後。那牌位是卓陽買的,展風立的,慶姑本有微詞,但見展風悲慟的模樣,也說不出什麼了。歸雲沒有料到雁飛會從懷裡拿出這個,怔怔看了半天,說:「卓陽說他會去龍華的墓地為向先生選塊好地,人要早些入土為安。」雁飛蹙了蹙眉,江江又開始哭鬧,她似未所覺,歸雲趕緊把孩子給抱回來哄著。
水汽濃了,雁飛的臉孔糊了。歸雲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陽共在澡桶間,也是水汽繚繞,濃到最後她看不清卓陽的臉孔。雁飛和卓陽,都似是要遠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覺流下淚。淚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煙消雲散,沒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我不走。」「永遠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懷中嘆息,他做不了的承諾,他就不做。他撫著她的發:「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時候,絕不讓你來辛苦。」
「我們需做好接手上海的準備,文化是其一。洋人總笑話我們東方人文化未開化,然我國文化精英足以令他們汗顏。」藤田智也卻無所謂,他的精神日漸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願去分辨清楚。在鴉片的薰香之間,他索然無味,原來自己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漢書,想起他曾經與他們父子談到芥川龍之介自盡之事的時候說的話。
藤田智也看著雁飛抱著骨灰罈子走向對面,打個彎,拐進了百樂門的後門。她遠了,也許也從來沒近過。他記得很小的時候,每當有男人來敲門,母親便將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給他幾個洋角,哄他別處去玩耍。他再看著母親走向弄堂的深處,打個彎,拐進了那個骯髒的深淵。
歸雲點點頭,低頭看嬰兒,卓陽伸手過來逗她,嬰兒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賴強壯的倚靠。「叫卓曉江。」歸雲笑著對護士說。她將卓曉江抱起來,進病房去看雁飛。雁飛正虛弱,可精神不錯,見歸雲進來,問:「叫什麼名字?」歸雲將孩子放在她身邊:「卓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
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靈通,不過換個崗,哪算得上榮升?」他不咸不淡的態度讓山田和周文英都尷尬,只山田還說:「噯!少佐謙虛了,我等往後還需多多仰仗少佐。」「山田君不是已經做了租界內幾個國際商會的顧問?」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門前,往門框上斜斜一靠,擋著那兩人慾向內打探的視線。「都是仰仗帝國榮耀,才有我等榮耀。」山田乾笑,「雖身為商賈,但為帝國文化教育事業著力是我一直以來的行事宗旨,與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見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誠意的彼邦精英協助——」周文英將手中的捲軸及時呈上:「一直聽說少佐喜愛我國字畫,現尋了幾件明代名家作品請少佐指教。」「軍人以征戰沙場為己任,我等以發展文治為專長。」山田又道。又是來求他的,他並非萬能,更不情願:「你們都是長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長才的地方。」「長谷川大佐乃驍勇上將,是帝國征戰的支柱,不久前剿滅滬上若干抗日勢力,尤其抓了國民政府軍統組織里有名的幾個刺兒頭殺一儆百,上下都頗為讚賞,聽說不日也有升遷,也許會被調派到華北戰場再建戰功。」山田口齒伶俐,門檻活絡,能把軍政的上下關節理得清清爽爽,再選擇最有利於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講究忠貞,在於他,只忠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國待的時間長,亢奮的興國性致早就淡如白開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囂建立大東亞共榮的狂熱分子,就算有了共榮圈又怎樣?榮譽屬於帝國,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著的東西。中國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見風使舵才能駛好萬年船。所謂堅持到底的氣節和忠貞,最後換來黃土一杯,又有什麼意思?當聽說長谷川可能還是要去北方戰場,藤田和-圖-書智也留下進工部局,他的心裏也有了主意。他要抓牢的是上海灘上的機會,而不是建立大東亞共榮的虛名。上海的商人贈他一個綽號叫「黃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國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誰敢小看他這隻「黃鼠狼「?
歸雲見她神色倦怠,便說:「我給你放水洗澡?」將江江放入搖籃,就見展風和卓陽從房裡出來了,展風一眼就瞧見桌上多出來的骨灰罈子,一愕。這是他千方百計終還是不得門路而想要弄到的東西,他知道雁飛的法子,就問:「你去求過藤田智也?」雁飛不點頭也不搖頭,說:「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東北那麼遠——」她完不成他的任何願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願望。她只能認命:「麻煩你們了。」
門又關上,桌子上多了送來的禮物。雁飛走出來,她的手裡多了一把摺疊水果刀,眼圈紅了兩圈,隱著淚光的樣子。她問:「長谷川是殺了陳曼麗的那個軍官?」見到他點頭,她又說:「恭喜你們踩著中國人的屍體升官發財。」她慘然地牽了下嘴角,「這把水果刀很漂亮。」「是啊!它屬於一個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時候明白地去死總好過糊塗地活著。」
「現在是死水。」雁飛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瓏又圓罈子,眼中也汪出了兩潭深水,深水覆滅,也是死水。她將罈子抱進了懷中:「謝謝你總是能辦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義的事。你們政府在報紙上表彰了他的行為,算得生榮死哀。」雁飛朝著藤田智也輕輕一笑:「生榮?」嘴角下彎,終成苦笑。有掃地僧人持了掃把推了邊門出來打掃湧泉井。雁飛看著眼熟,上前幾步,突問:「大師傅,您還記得我嗎?我在您手上給兩條平安腕帶開過光。」僧人緩緩抬頭,慈眉善目,淺帶笑意,他點頭,再持了掃帚打掃。過一陣又喟嘆,這回面上的笑意漸漸逝去,慈眉鎖了起來。「再多的平安腕帶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邊掃地一邊搖頭,將湧泉井周遭打掃得纖塵不染。「掃完這一刻,過了半刻,風一起又會起了塵土。」藤田智也說。僧人朝他合掌行了個佛禮:「人生固大夢,天地余劫灰。」他轉身進了寺門,留他細細辨別這話的意味。「人生固大夢,天地余劫灰。」雁飛醒過神,「我也該走了。」「去哪裡?」他問她。她指了指對面的百樂門:「回那裡。」「我以為你洗盡鉛華去了。」「髒了就是髒了,怎麼都洗不幹凈!就像這裏,大師傅不過才掃好,現在又起了灰塵。」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只是星辰睏倦。歸雲也睏倦,蜷住身體。她支撐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著雁飛,就像小時候雁飛守著她。
這裏形成了一個奇異的淪陷世界。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陰暗綠粉的牆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緞子外的開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個小世界也是奇異的,將她與周圍的一切割離,像被遺棄的獨立的梅。她更是奇異,看身形似豐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際微微枯萎。不管盛放還是枯萎,他望過去,只看到一個她。她的身邊有一位甜美的賣花姑娘,正向一個擁著中國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賣花姑娘也認了,或是習慣。雁飛漠然,似什麼都沒有瞧見。日本兵卻一眼又瞧見她這麼個絕色,便要轉目標。藤田智也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你跟我來。」他拉著她一路疾步進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關上門。他們都平靜地望著對方,她平靜地看到他的書桌上放著他父親母親的相片,並燃了香,味道幽淡且憂傷。她說:「我請你幫忙。」「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觀察她,他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久到他幾乎將要忘記她曾經存在過的時候,她竟又出現,。她斂著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王亞飛,有一位搞抗日活動的中國青年被日本人殺了,我想讓他入土為安。」
藤田智也也知道他這綽號,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罷了。」他有送客的情緒,只道,「多謝承情。」山田接翎子,也看出裡屋的玄機https://m.hetubook.com.com,拉著周文英站起來:「如此一來,往後還請多多關照。」
他覺得一切都舊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雁飛走了來,背著萬丈霞光。原來佛光也照不到她。她問:「怎麼不進廟裡上柱香?」他卻問她:「我記得這眼泉水可以冒這麼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麼不再冒了?」
嬰兒輕輕蠕動著小嘴。歸雲忍不住又抱起嬰兒,小小嬰兒在她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將臉頰碰在嬰兒細嫩的臉頰上,莫名感動。「這孩子一在我懷裡就哭天哭地,在你懷裡倒是睡得舒服。」雁飛苦笑,「她攤上我這麼個母親多不幸。生在這樣的關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飛似是睡著了。中秋之後,簾卷西風,秋真的到了。慶姑親自去了醫院照顧雁飛,這讓歸雲和展風都很意外。只是雁飛同慶姑絮絮而談的時候,歸雲才曉得中秋當夜,慶姑是將雁飛當成了心腹敘話留宿,結了這段緣。慶姑管不住展風,但心裏有了新的牽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頭。她乾脆就拋了些執念,竟然通情達理起來。照看雁飛的時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歡嬰兒,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飛卻一直神魂失落的樣子,什麼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餓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連探望過雁飛幾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飛這是怎麼了?倒是對孩子不甚上心。」但慶姑只當雁飛是傷了精神和傷了身的。只有歸雲心中的擔憂愈來愈多。雁飛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時獨自一人就走到醫院的花園裡出神,嚇壞了歸雲,慶姑也嚴厲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飛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裏有千百隻爪子在撓,在催她。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飛卻緊緊攥在了手裡,她說:「我一直想找這樣的水果刀,摺疊起來,攜帶很方便,還能削生梨。」他抱緊了她:「你們彼此相愛?」「我愛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她將水果刀嵌在手心裏,原來,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獨的恨。「你怎麼這麼死心眼?」他被她掙脫出來,懷抱冷寂,這次連恍惚間互相汲取虛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她渴盼地望著他,聽他說:「這把刀送給你,你的要求,我盡量辦。」只要她提的,他勢必會去辦。他和她,從來沒有戰鬥,因為他一開始就輸了。藤田智也辦妥了雁飛要的,將她約到了靜安寺廟北的湧泉井。這是一座古泉,在赤烏古剎旁邊,還豎了一座石欄,上面有同治年間的書法家胡公壽題寫的「天下第六泉」,現在看來,也斑駁了。
他什麼都阻止不了。回頭,是那一井死水。雁飛並沒有踏進百樂門,她低頭望望手中的骨灰罈子,就停駐在百樂門的門前。門前彩燈圍繞的巨型海報上印的是熟人,她訝然,原來竟是喬綺,貫了名號叫做「綺麗佳人」。海報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許褶皺,恐是放了一段時日了。雁飛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許,有的是殊途同歸的悲哀。
他明白了:「這就是你誠實的全部理由?」「他叫向抒磊,一個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屍。我想要讓他入土為安。」
她卻軟弱了,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裡褪了惡,有了淚光,鼻頭也紅了,第一次面對他出現楚楚可憐的表情。她抓著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我求求你,把他還給我。他在外面被掛了那麼久,有多疼?現在又被丟在哪裡?」她的淚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無助,就有多少淚。小時候母親抑鬱的時候就會哭,會握著他的手哭,把淚流在他的手心裏。他的手心怎麼承載得起這麼多的悲傷?他逃不開這掌心。及時有了敲門聲,將他從這掌心拉出去。藤田智也將雁飛推入裡屋睡房,再開門,卻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間冷靜,與雁飛有同樣的漠然,讓兩人進來。「有事?」周文英來送禮,手裡捧了些捲軸,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過冷落,故帶著拘謹,全靠山田說話。
日本兵打量了雁飛幾下,她衣著樸素,表情輕佻,有歡場的痕迹。他聽的懂中國話,也聽的懂雁飛話里的勾當,他的上司們時常會找這m•hetubook.com•com些樂子來耍。他不敢怠慢,轉身向門房囑咐幾聲,再道:「稍等。」雁飛便等著。藤田智也今天沒有去福州路的鴉片館,他被藤田中將安排去參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會議。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飯,和愛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個小家庭,這輩子也就夠了。但這都是奢求,只怕在夢裡才能實現。「我真的準備這樣做過,還攢夠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樣做竟有這樣的難。我不過是個女人,丟了那個魂,這隻是一個空殼,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連魄都丟了,什麼都剩不下。」
「恭賀藤田少佐榮升。」山田因著周文英聽不懂日文,便用中文與藤田智也對話。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著慶姑同歸雲都離開的時候,出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望著天空走了會神。向抒磊曾經無緣無故感嘆過:「天空黑得連條縫都沒有。」今晚的天空,既沒有月亮又沒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說的黑得連條縫都沒有。
展風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紅。雁飛又說:「你該走的,不要去計較他不想讓你們為他計較的事。」「雁飛,你很早就認識向先生對不對?」展風問她。「我們是舊識。」她已隨著歸雲下了樓。卓陽上前輕拍展風的肩,說:「謝小姐說的沒錯。」展風道:「我見不得那漢奸逍遙法外,如今仗著張家和日本人四處耍威風。先前的弟兄有幾個也折返回來了,你也曉得我不報這仇誓不為人!」卓陽突然說:「向先生已經為自己報了仇。」展風是明白的,卓陽打探到消息,告訴了他。他氣惱、痛心、又不甘。人生總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語,嘆道:「我是沒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確實特立獨行,他的事便必須是自己解決,不想給旁人添半點麻煩。明天就會有報紙拆穿日本人裝腔作勢威脅巡捕房的伎倆。」卓陽繼續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著日本人,不宜輕舉冒險去打草驚蛇。」展風長長吐了一口氣,道:「經歷那麼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樣子了。我明白,會伺機再行動。」卓陽轉頭,也給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風說:「我會謹慎。」「那就好。」卓陽往樓下望了望,歸雲正提了水壺從灶披間走出來,她揚頭朝他一笑,輕叫一聲:「等我一道回家。」卓陽目送歸雲進了樓下的衛生間。「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還準備去雲南?」他問展風。展風握拳:「向先生已經犧牲了,他的遺志就是想要上前線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願。向先生給我們選的這條路,比以前渾渾噩噩混干強。」「好。」卓陽道,「堂堂正正去殺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樓下。千萬不舍,終是還要舍。他寧願自己能心軟能怯懦能不那麼堅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大師之文化期望在無力改變的社會現實前不過海市蜃樓一般不堪一擊,脫軌之現實令到他絕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隱,或死隱。正如我國的王國維,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這般才夠誠實對己。」他的父親他的老師,都誠實,他們不算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但他們也錯了,他們信奉的文化卻是不誠實的。他在審閱胡蘭成等人的文章的時候就在迷惑,到底什麼是誠實?中國字日本字,顛來複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異,更能屈從。他算不算屈從?他又有沒有誠實的勇氣?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鑒真大師的那幅《思故賦》,他想,這位千年之前的大師才是生在一個好時代。實在想得太久,頭痛欲裂,他覺得自己更需要鴉片。門房給他掛來電話,口氣頗曖昧。他從來不會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來找他,也只會是一個人。藤田智也匆匆趕了出去,連外套都尚未扣好。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養的熙攘。中國小販在日軍司令部宿舍對面仍開了攤頭,點心、水果、雜貨,還有賣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憲兵隊管著,他們不趕人,但是要收費。留在淪陷區的中國居民不得逃脫,仍需生活,只得硬著頭皮大了膽子做小營生,日本人也需這邊曾經死城一般的淪陷區恢復上海的風采來現給洋人看。一有生機,便要活下去,這裏的中國小生意人活躍起來。中國人的生命力極強,其實中國人的洞察力同樣極強,他們發現日本兵和-圖-書也有碩鼠習性,給些好處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掙扎活下去。
「英美對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將來會由我們接手,工部局的警務處、火政處、工務處、衛生處、教育處都將是你等實習的地方。」他將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處。藤田中將有他的打算,他自認比許多武官更高瞻遠矚。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準了,他對戰場素來消極,劍道和槍法都粗陋,如果強押著去前線,面對那些越來越不要命的中國兵,恐怕只有殉國的份。但他卻又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為他籌劃,思考再三,決定人盡其才。
沒有縫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們都在黑暗裡,找不到縫。雁飛叫了黃包車,往外白渡橋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橋得下車,橋的北面有日本憲兵站崗,過橋的中國人外國人都得向憲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過橋,有兩個從浦江飯店出來的洋人走過來,他們喝高了,搖搖晃晃神氣活現,到了日本憲兵面前並不鞠躬,還取笑了一陣。當下被日本憲兵劈頭蓋腦用槍托子打下來,這兩位洋人顯是慣在上海灘上享福的,一點格鬥技能都沒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幾下,白白的麵皮上就開了醬油鋪子,藍眼睛里有了驚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點頭哈腰,連跑帶爬地走了。旁觀的中國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來真是誰凶算誰狠,這等在中國地頭作威作福慣的洋人也怕兇狠的日本人,想著心中都酸澀恥辱。雁飛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氣昂的日本憲兵彎了彎腰,順著蘇州河,一路到了日軍司令部宿舍樓前的馬路旁。這裏來來往往大多著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軍服的男人摟著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鄉。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無縫的天空勾破,終是亮了些光。雁飛對宿舍樓門前的站崗士兵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們約好的。」
雁飛只是疲憊地微笑:「謝謝卓記者給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歸雲引著雁飛看孩子,但雁飛不看。「你歡喜她就好。」歸雲只好抬頭看雁飛。她笑著,臉上平靜無瀾,連淺淺的愁和初為人母的喜悅都沒有。歸雲握了她的手,手冰涼。她很想問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問到了嘴邊,又全部壓下去。雁飛淡淡地說:「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讓這孩子姓了卓。跟著我這樣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們書香門第的卓家,讓我女兒高攀一次。」話是徹骨的辛酸,語氣是坦白的清淡。歸雲緊緊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握到。
雁飛卻覺出不對勁,只為歸雲嘆:「真難為你肯擔這一切。這些男人都愛把家庭重擔撂給女人。」「因為我愛他。」 歸雲坦陳道。「你該想盡一切辦法綁住他。」歸雲挨著雁飛說:「小雁,用一整顆心去愛一個人,原來是又幸福又吝嗇的。我想我應該像歸鳳那樣學著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夠的,才幾個月,好像老天爺給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戲,不給落幕就要沒了。我也抱怨過時間太短,可是我愛他,我不能讓他溺死在我的愛里,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沒有辦法不放他走,不讓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個他,他也只得一個你,已經十分難能可貴。」雁飛終不掩飾,「愛上一個不會去愛的人才叫悲慘!」歸雲卻不追問。這是雁飛的折子戲,也是她的傷。她猜測過其慘重,更怕揭雁飛的傷,所以情願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貼了雁飛:「小雁,好在還有你和我相依為命。」
醫院的走廊空寂,這裏臨著黃浦江,浪濤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濤一般無所依傍。環顧四周,心也空蕩。心懸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攬入溫暖之中。「我回來了。」卓陽的體溫使她溫暖起來,她能在他懷中尋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陽,你不要走。」
歸雲扣緊她的肩頭,要她痛,要她醒:「你還有江江。」雁飛卻搖頭:「她多不幸,比我還不幸,竟然不撿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頭看住歸雲,「好在還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歸雲抓不住她的視線,她著急了:「你別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麼都沒有親娘好!」「不,你會是個好媽媽,而我不會是。我認準的,錯不了。你知道我是認死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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