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刺|激了吳維以的模糊成一鍋粥的記憶，他動了動乾澀的喉嚨，費力地問：「你是……曉曉？」

作為帶隊醫生，蘇兆儀忙到昨晚四點做手術，只打來得及趴在桌子上打了個盹就被另一位女醫生王薇叫起來，「河邊發現了有人昏迷不醒，大概是上流衝下來的。」

那天晚上凌晨時分，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國內。蘇兆儀早就聯繫了救護車，把吳維以送到自家醫院，連住院手續都沒來及辦，剛剛歇下來喝一口水，溫曉後腳就進了醫院。

蘇兆儀壓下心裏的不快，沉穩地說：「我看到了吳維以。」

若有所思的抬起眸子，才發現給他換衣服的護士臉都紅了。

蘇兆儀根本無心聽她說話，臉色急劇一變，低聲說了句「怎麼是他」，王薇兀自驚訝打算問一句「怎麼蘇醫生你認識他」；話還沒出口，蘇兆儀再次恢復到醫生的沉著冷靜里去，簡單地「把人都叫過來，馬上全身檢查」。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身上好像被機器碾壓過一遍，寸寸斷裂；巨大的發動機的聲音傳入耳畔，有點熟悉和不真切，像是斯瓦特河邊的千百隻昆蟲一起歌唱。吳維以大腦昏沉，所有的器官都不是自己的，從上到下的所有知覺都在喪失，連疼痛都模糊了。他使出全身力氣動了動手指，才發現有人握著自己的手。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溫曉徹底冷靜了：「對不起，我太著急。總之，你先送他回國，其他人我不放心。回國后的事情我來處理。」

「大半夜的有什麼事？」

大腦管不了肢體，到底是和-圖-書沒了力氣，吳維以很快平靜下來，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溫曉盯著他的臉許久，又抹了把淚，轉頭跟醫生低聲交談幾句，那個年長的醫生欣喜交加，說，大概是他運氣好，腦部的創傷也許沒傷到關鍵位置，所以他現在能醒過來，換了一個人恐怕是不行了。總之，具體的情況還要具體分析。

吳維以闔上眼睛，想不起溫曉怎麼在自己身邊，艱難地問：「這裏好吵，我在什麼地方？」

蘇兆儀聽到電話那邊一聲巨響，像是有人從床上摔下來，溫曉急切的聲音立刻傳過來：「維以？他怎麼樣了？我打電話兩天了，都不通……我知道地震了，可他呆的那個地方不是震中啊……你為什麼看到他了？他病了還是傷了？」

「沒關係，」溫曉慢慢對病床的這一頭的他露出微笑，「我等了這些年，不在乎再等下去。醒得了固然好，醒不了也不是什麼壞事，他終於來到我身邊，終於是我一個人的，這就夠了。蘇大哥，這次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說什麼我都回報答你的。」

蘇兆儀沉聲開口：「他什麼樣子你看到了，能不能醒過來都是個問題。」

醫生連夜會診，在牆上掛出若干張掃描光片，鄭重的告訴溫曉：他大腦受損，開顱手術肯定要做，但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至於膝蓋和腿上的，則要輕一些。但問題是如果大腦好不了，也沒必要在腿上動刀子。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只要能熬過這個劫難，就能活下來吧。

在燈光下溫曉的眸子是另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果決，溫曉是什麼性和圖書格的人，沒人比他更了解。更何況吳維以和別人不同，是她心裏永遠的一根刺。

「是我，是我。」溫曉的聲音太過哽咽，還是流露出一點欣喜，彷彿不是她自己的。

他喘息幾下，好容易攢下一口氣，睜開眼睛問：「現在是晚上嗎？飛機上……怎麼那麼黑？」

「認識，」蘇兆儀摘下手套，轉身離開，「先穩定住他的情況，聯繫車做好送他回國的打算，我去打個電話。」

蘇兆儀皺眉，簡單地講了病情。

醫院派來的都是極有經驗的醫生護士，一聽吩咐立刻有條不紊地檢查起來。很快掛上鹽水和血袋。

「人已經送過來了。」

溫曉連喘了若干下，氣息才平穩一點，但講話時聲音還是顫抖著：「居然傷得這麼重？那你還等什麼，馬上把他送回國內啊，去最近的機場，我也馬上回來。」

溫曉跟醫生對視一眼，哆哆嗦嗦，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維以，你看不到嗎？也看不到我嗎？」

「情況很嚴重。對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看來是深度昏迷，估計是大腦有了損傷……腿上也有很大的傷口，失血不少，我們包紮了一下，具體怎麼樣，還要回去全身檢查。這裏條件不足，絕對得送回國內。」

吳維以第一次是在飛機上醒過來的。

蘇兆儀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王薇簡介地彙報完畢，又囑咐護士給他擦身子葯換衣服，腦子裡想著各種醫療方案；但想來想去也每個頭緒，乾脆抬起頭來認真地再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病床上的那個人正在深度昏和*圖*書迷中，睫毛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紙，黑漆漆的頭髮蓋住了前額。真是俊美得驚人。

河邊是國內派來的醫療隊所在的基地，因為地勢平坦，交通方便，往來都很方便，許多地震中受傷的病人被送過來治療——唯一慶幸的，這裏不是震中，大部分病人的傷都不重，但礙於人數眾多，十幾位醫生護士熬了足足兩夜，最後換班休息。

出了臨時搭建的帳篷，恰好看到擔著病人的擔架急匆匆從面前過去，朝最近的醫療帳篷里進去。

衛星電話那頭正是凌晨時分，溫曉的聲音相當憤怒。

蘇兆儀停了停，又說：「我在儘力安排。你也知道這邊是災區，未必順利。他情況非常不好，你做好思想準備。」

她風塵僕僕，目光都沒看別的地方，眸子直接掃到特護病房中的吳維以身上，臉就立刻白了，膝蓋一軟差點也昏過去。

暗無天日的昏迷再次來臨。

溫曉一瞬間手都涼透了。她驚恐的跟醫生對視一眼，伸手在吳維以眼前一晃，他眼皮都沒眨一下，黑色的眸子依然如墨玉，還有細碎的波光蕩漾，可居然什麼都看不到。

兩人立即跟進去。王薇一邊帶著手套，一邊凝神看了看指著擔架上的人，微微一怔。不過也就是一瞬間功夫，高度的醫生責任感讓王薇很快回神，跟護士打聽幾句，又跟蘇兆儀說：「看來是從上游衝下來的，資料上說上游有一個我國幫助開發的水電站，他也真是命大——」

他躺在那裡，身上插著管子若干，脖子和臉微微反著儀器的光芒，安詳的閉著眼睛，像一隻https://m.hetubook.com.com從水裡撈起來的垂死天鵝，不知今夕何夕。複雜而艱辛的前半生就在這個躺著的姿態里濃縮了成一個側影。

溫曉心思早不在這裏了。她再次低下頭去，專心看著彷彿只是沉睡的吳維以。隨後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和手指就像鴿子一樣飛出去，最後輕輕停留在了他的鬢角上。

「維以，你醒了……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永遠都醒不過來……」

「曉曉，幫我打聽一個人，」吳維以上氣不接下氣，掙扎著動了動身子，結果全部的力氣加起來也只能是攥緊了溫曉的手，「陸筠，我同事，她怎麼樣了？」

溫曉頓時清醒了。

這枷鎖一樣沉重的身體，如果能收捨棄，也不是壞事。

溫曉想不到他都傷得奄奄一息還在牽挂著別人，又看著儀器上蹭蹭上升的心跳數字，一時間怔住，摁著他的肩膀，說了句「別急，別亂動，我慢慢打聽」，隨後叫醒了隨行的腦科醫生過來檢查。

溫曉的額角抵在玻璃上，想起他在陽光中畫圖，脖子上細密的汗珠；想起他在課堂上站得筆直，穿著白襯衣的背影，清清楚楚的回答老師的問題；想起他在乒乓球場上上奔跑，揮灑汗水時健康姿態；想起他那麼努力的學習，騎車帶著自己穿越學校每一條曲折小道。

溫曉氣急，眼前金星亂飛，聲音直哆嗦：「你別亂說！」

溫曉一直寸步不離，此時眼淚噼里啪啦忘下掉，滴落在吳維以的手背上。

溫曉聽完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沉默的回到那個連呼吸都沒有的安靜病房，握著吳維以的手坐了一會，最後打了幾個電話，https://ｍ.hｅtubooｋ•ｃoｍ•ｃom起身告訴蘇兆儀：「我帶他去國外做手術。」

三四年不曾見面，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這樣的刺|激一生一世足矣。

回國還算順利，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在國外才知道身為中國人的好處，大使館早就聯繫了若干班次的飛機送在巴的中國人回國；蘇兆儀知道有重傷的地震傷員，一路通行，在安排中國人回國的航班上再加了位子。

「溫曉你給我冷靜一點！」蘇兆儀脾氣再好也忍不住發火，「我是醫生還是你是？我不想救他給你打電話做什麼？」

這個消息讓蘇兆儀清醒過來，馬上恢復了精神從凳子上彈起來：「中國人？去看看。」

王薇定定神，抬頭看去，蘇兆儀也在盯著這個病人打量，眸子里各種情緒都有。王薇歷來心細如髮，問：「蘇醫生，你認識他？」

簡單的「地震」兩個字勾起了他全部的回憶，這些記憶是如此的痛苦，大腦好像被人拿著把斧頭從中劈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掉。

「飛機上……你在地震中受了傷，我帶你去國外做手術。」

吳維以喘息了幾下，醫生說的話斷斷續續地聽了個大概，知道自己能活著絕對是個奇迹了，而這個奇迹能持續多久就沒有人知道了。

風裡聶挾看水汽的味道彌散開來，這一帶比起幾公里的上游揣急的河水溫和得多，尤其是清晨，河水更顯得無害，像嬰兒的牙床小口的啃咬著岸邊。

吳維以是何等聰明，自從醒過來他就覺得有地方不對勁，此時終於想明白了。他慢慢闔上早就沒有用處的雙眼，意識逐漸混沌：「我……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