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景宣元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北使（上）
罷、罷、罷……
只是自他舉進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過半年多，怎的有這能耐一躍而踞直館之位？且還是中書直接除授的！
孟廷輝伸手接過，想也沒想便先啟了樞府來報，飛快掃了一眼后，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復賜爵與歿秦國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于新都逐州，賜宅有差。……時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為昊、踣娶妻納妾，使玦、璞二子入宮以見；眾臣皆以平王為善，上亦頗許之。……」
不禁又搖頭輕嘆，雖想知，卻不必知道。
冬日金陽甚是稀貴，一絲絲透過窗棱撲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動便要折了去。
而他今夜翻檢這滿滿一室舊史，不外乎是為了再確認一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監門衛將軍、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編潮安、建康、臨淮三路禁軍營砦，潮安北路轉運使沈知書亦隨之同往。
聖旨雖下已逾十日多，但她原先遷調潮安北路轉運司、安撫司二處屬吏的事情尚未全結，便索性攬了這些雜事，待正旦大朝會過了再正式遷職。
翻開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將他的目光盡數吸入其間。
平王，平王……真不負其一生狠辣之名。
時已近夜，館中早https://m.hetubook.com.com就沒了什麼人，內里的閣間中光線昏暗，遙望可見細束飛塵在那光影中飄蕩來去。
尹清一把合上卷冊，閉了眼深吸一口氣。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鄭國公孟昊得女，上親幸其府邸，封賜其女為清圖縣君，孟昊闔府叩謝隆恩，夜宴群臣于宅；宴間或有臣公笑雲此女生來便享尊爵、及長亦富貴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聞之，使人復取其女觀之，頗愛其乖巧之貌，遂于孟昊笑曰欲使其女為太子妃云云，眾皆以為真，孟昊亦請上賜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頃即回宮。……」
印著微弱光芒，可見他清俊的眉間稍稍一陷。
否則沒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飭三路營砦軍務，北戩便當次之時遣使臣來朝。
她聽后，眉頭稍稍鬆了些。
尹清持著燈又向前挪了挪，翻動下面的卷冊時動作儼然更快，可手指卻也微微在顫。
月初一場雪下過，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無際白皚之色，雪厚之處甚可沒膝，便連早已通暖的院閣內亦是冰氛迫人。
她雖是要待年後才會正式遷職，但這段日子來樞府凡重機要務亦會遣人送一份來與她知曉，吏部的人早已是習以為常了。
又十日，以孟廷輝為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
這光景是如此美好，靜且舒心，倘是這日子能夠這麼一直過下去，也是極好的。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 有將獻鄭國公孟昊、韓國公孟玦墨寶于廷，其上或有思懷亡國、欲圖復興之句，眾臣見之，皆駭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于獄。……
一國降主之死，只有簡短五字得以蓋言，其後隱藏著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卻早已不被人所知。
孟廷輝微微作色，問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爺的主意？」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關注，眼下最重要的不過是北戩來使這一事。卡在這正旦大朝會時來，一下子就讓她原先欲待年後再遷職的打算有些動搖起來。
她抬眼又掃了遍來報，忽而覺得自己這想法實是好笑，北戩縱是有這心思，卻也沒這臉面在被拒一次之後再主動送上門來。
孟廷輝起身，「無事，你且退下罷。」待小吏走後，她才收起札子，拿過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今夜才知，當年史館里的修史之臣是這般記敘這些事的……只不知，當年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會不會有人起疑？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著這些泛黃的卷頁，慢慢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小吏見她看了兩封札子，許久才吐一句話，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喚道：「大人？」
www.hetubook.com.com狄念奉旨出京，沈知書亦順路回了潮安，想來沈知禮一人也無甚可忙的，她一會兒正好可以去尋沈知禮出來賞雪頑樂一番，順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心底輕嘆，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況他尹清當初亦曾因才學而名噪一時過，也實在是怨不得古欽和方懷。
小吏之前雖說這是除授館職的，但她卻沒想到這是中書欲以尹清直史館的一封札子。
她正寐得舒服，卻聽外面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睜眼，見是個考課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她久思不得，便轉而去看中書送來的那封札子。
想看的，自然不止這些。
她不由撐臂在案，支著下巴淺寐低思起來。
北戩遣使來朝獻，欲謁上與正旦大朝會。
原來是方懷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麼古欽允了他這請求也在情理之中。館職雖是清貴，但朝中三館卻是道地學問之處，這直史館一缺品階亦不高矣，古欽豈會因此駁了方懷的臉面？
他睜眼，藉著即將燃盡的微芒又將這最後幾段飛快地掃視一遍。
只是不解北戩此來何意。
「……大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鎮雲將軍、北面軍行營都部署謝明遠克吳州，斬首萬余級，擒中宛樞密使、軍前將校數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架幸吳州，命從官將校飲，犒賞諸軍有差。……帝見孟羽于崇元殿，羽跪于御前，待臣m.hetubook.com.com讀訖，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萬歲，領降臣百官稱賀，帝遂宴羽等於大明殿。…… 」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國諸路，北戩亦不過是修國書以賀罷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戩非但未于正旦大朝會遣使前來進賀，更是稱由以減歲貢近五萬帛，怎的此番卻無端端地遣使來賀明年的正旦大朝會？
只是古欽這一下子卻攪了她原先的算盤。
倘不見這札子，她險些就要忘了尹清這個人。
尹清獨自一人埋身於高高的木架書閣之間，神思不苟地翻撿著一卷卷蒙了厚塵的卷簿。
孟廷輝一人獨處屋中，偎在窗邊能曬著太陽的斜岸上，正慢條斯理地整理手頭吏部內銓的公文。
雪瑟漫目，皇城東頭的昭文館亦是清冷無比。
欲在正旦大朝會上謁見皇上，又是像商議些什麼？
這一看，竟比方才那張樞府來報還要令她感到驚訝。
雖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這般讀來，仍是無法坦然視之。
先撫后殺，又將此等大逆罪名栽與四公頭上，不過是為了要絕這孟姓一脈，令天下反臣師出無名，而不毀上皇仁聖之名一分一毫。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這麼多年來所準備的事情，又是不是對的。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盡誅其子于室殆盡，大白其罪于臣國郡縣，天下聞之股粟。……」
倘是換了當今聖上，會不會亦是如此？
他一手和*圖*書持著盞小燈，另一手仔細地拍去卷上落灰，伸指一頁頁拈開來，飛速翻閱。
雖是前朝舊事，不過短短數言，可他仍能從中字裡行間看出當年那個男人是多麼的強硬和霸悍，能讓另一個國君伏服於自己腳下，這需何等的手段？
「孟大人。」小吏請過禮，便忙走近，遞上兩份東西，「方才接了中書除授館職的札子來送與大人過目，路上恰巧碰見樞府來人，說是北面有報欲請大人一覽，下官便一併帶來了。」
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氣便變得格外的冷。
史冊浩瀚，雜章繁多，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上的動作才滯了滯。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個一年半載的，便尋個由頭讓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遠離京中朝堂，誰知此人竟這麼快就被方懷看中了。
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諫彈劾尚書左僕射古欽，遷侍御史橋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
小吏老實道：「說是翰林學士方大人看中此人的才華，去向右相討了這人入直史館。」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結了手頭雜物，去樞密院多識識事方是正理。
時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陽，照的窗棱暖呼呼的。
她低眼，回想早朝時分，並未有人當廷論及此事，想來中書那邊尚不知曉，而樞府必也是接報未久。
那麼是因為朝廷近日來在北方的動作？
難不成又像皇上還是皇太子那年一樣，遣使來求聯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