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於茫
第16章 小人凄凄
王導和郗鑒相攜而回,見自家侄兒雙眼迷濛,不知在思索著什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於菟,劉小郎君已連獻兩首好詩,該輪你咯!」
「嘿嘿!」
此時,衛協仍在作畫,根本就沒有在意身外之事。那庾亮則不知躲到那裡去了,柳樹下獨留郭璞一個人,有人邀他同飲,他卻捏著一片柳葉笑言相拒。潭中突飛一隻大白魚,振水而出,渾白的身子在水面上空,拉出水簾如珠幔,一出即沒,驚得眾人口瞪目呆。
寧欺君子,莫惹小人!
伸手一探,便有隨從奉上毛毫,開始擺紙上案。他提筆而笑:「今日,就書你所作這兩首七言詩句!」
「嗯?」
也不知是誰,驚呼一聲:「此乃神清之仙爾,我等形穢矣!」
他的聲音洪亮而鏘鏘,雖不是洛生詠,卻自有一種洪鐘大呂的氣勢。聽得劉濃又是汗顏,又是感概:不愧是朱義陽,日後的西蠻校尉、益州刺史。東晉建國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戰事數十場,場場幾乎都有他。
郗鑒再道:「茂弘可知,那崖上飛翅之人是誰?」
旬月以來,他故意壓著幾個北地大世家子弟未以評定,便是以待今日。
當此嗡蟻聲響,劉濃反而不再窘迫,俏然立於秋潭之側,一任秋風撩袍,一任眼光如刀。小青冠,月色袍;碧水幽深若湖,小小郎君的眼窩亦同,深不可測。腰間那枚蘭玉,隨袍而舞;玉,生煙而輝,就著這山水,謫落凡塵。
「妙哉!」
王導看著潭對面的小郎君,一身月白色的葛袍明凈不著塵,雙眼似黑珠透瑩,端端正正的跪坐著,不驚不滯,頗有神蘊繞身。再把身側的侄兒一看,頓時覺得倆人正如並蒂蓮花一處開,一為白蓮,一為青蓮。
郗鑒把王導神色一眼落盡,見他欲問,便笑著將劉濃之事說了。語聲細長,如水綿流,王導緩緩點頭,心中暗道:衛叔寶未至,衛夫人卻來,到也不可說是衛氏故意和-圖-書怠慢於我。今日我欲替我王,振聲而收北地世家之心,這衛氏是北地世家的庭柱,不可輕忽。也罷,若這劉小郎君真有可取之處,便予他一個士族身份又如何?一切,以大事為重!
朱燾緩緩搖頭,就著滿場驚疑的眼光,走到衛氏子弟面前,把那個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牽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卻轉身入了案內,把盞而痛飲。眉間神色,頗有洋洋自得矣。
微涼的風,從潭面順著青袍小郎君的手指,撲向了劉濃,將他的冠帶揚起。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向了這裏。
王導奇道:「哦,難道不是處仁偶得?」
恆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詢問:「可是義陽朱家兒郎乎?」
「謬矣,荒謬之極矣!」
江東朱氏亦是王導極力拉攏,而又還未可得的對象。
便在此時,一個冰冷的聲音穿水而出,從那深柳之中走出一個人,揮著白毛麈來到眾人視野之中。
眾人聽了都細思而深覓,思覓之時,真箇妙不可言。再拿眼去看郭璞,卻見他轉身隱入柳叢深處,竟悄然而去了。
他這話說的極是時候,頓時打破了冰層,氣氛為之一緩,眾人莫名的鬆了一口氣。王導心有丘壑深藏,亦不願為此事而掃興,趕緊笑道:「妙焉,若能得郗公吟詩,在場諸位皆是有福之人矣!」
「妙哉!」
王導拍案而贊,站起身子,放聲道:「郗公此詩大妙,其意若滄滄,其神如恍恍,每字每句實乃佳偶天作。妙哉!」
不待劉濃出言,她已側身而正,雙眼平視前方。劉濃為她斟酒,她略默數息,提杯而淺抿。
劉濃大急,扣首道:「尊長……」
得見郗鑒笑意若濃,他撫掌嘆道:「怪道乎,這兩首詩,詩風皆是一致。嗯,語句深藏錦繡,此子不一般哪。」
劉濃深吸一口氣,長長一躬而禮道:「劉濃,謝過王公。」再深深向郗鑒一禮和-圖-書足有小半刻方起,隨後又朝著潭水四方各一稽首,便默身而退,瞅也沒瞅那庾亮一眼,直若無視。
王導呵呵一笑,和郗鑒對視一眼,揚聲笑道:「既是如此,便請對面那位小郎君,一緒年歲如何?」
王導笑道:「便是此子!」
劉濃心中暖意滲懷,按膝低首,沉聲道:「謝過朱府君,劉濃年幼,舉止皆有不當,惹他惡之,心中唯有忐忑,日後自當謹慎。」
「妙哉!」
郗鑒可不同別人,他軍權在握,鎮守險要之地,又不依懶於江東,正是熾手可熱的人物。便是司馬睿亦待他如同尊長,傾心盡意的拉攏於他。這些南投的世家豈敢怠慢,紛紛出言附合。
朱燾哈哈大笑,再邁一步,木屐幾欲涉水,臨風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詩乃何人所作?」
庾亮雙手合著白毛麈,朝著巨石拱手,再略一掃麈,神態懶洋的道:「據我所知,這位小郎君乃竹林劉伶之孫。劉伶一生好酒,生子盡皆痴愚,子復愚兮,子子豈可如此開慧。莫不是抄了某位大賢之作,以此嘩眾而取名乎?」
聲逐水面,恰逢風起而皺波,一圈一圈的盪了出去。滿潭的世家子弟,皆為其詩、其勢、其聲所奪。
庾亮面色微紅,搖麈而走,待行至無人處,狠狠的盯了劉濃一眼。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對侄兒笑問:「於菟,汝怎知那位小郎君,比你年幼?」
恆彝亦是風流人物,先為朱燾聲奪,此時再一思詩,拍掌而贊。由他開了個頭,滿潭的人亦都搖頭吟哦,贊聲不絕。
「哦……」
劉濃置身於眾人捭視的眼光中,嘴角輕揚,拂了拂盤著的袍擺,朝著衛夫人略略伏首示意,便欲起身。心中卻暗嘆:唉,王羲之啊王羲之,你是於菟,我是虎頭,大家連小名都差不多,相煎何太急呀。
他是洛生詠,字字如悶鼓,昂昂似冰檄。一詩詠罷,他便負手立在石上,望著劉濃笑而不語和_圖_書。
說著,他又朝著衛夫人深深一禮,垂首道:「謝過尊長!」
朱燾哂然一笑,視笑聲若未聞,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邊,對著那滿潭秋水,大聲詠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王導亦點頭稱是。
郗鑒長身而起,搖行而至巨石之尖,與劉濃濃遙遙而對。深深附了一眼,見劉濃雖處危局,卻不驚不懼,面色反而昂揚。心中極喜,臉上便溢滿了笑,迎著池風,詠道:「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尊長?小子可否……」劉濃本欲起身,奈何衛夫人並未作聲,他也著實拿捏不出她的脾性,只得再次低問。
朱燾挺身答道:「正是!」
靜!隨後嘩然,無人敢信!
此言誅心,若讓他坐實了劉濃是這般人物。如此德性有虧,斷然入不了大雅之堂,休說士族,便是那庶族寒門亦不可得。
郗鑒朗聲道:「我也有一詩,可與諸位分享。」
劉濃胸藏暗怒如濤,到得此時,誰也幫不了他,清則唯有自清,豈可事事依賴於人。正了正冠,拔前一步,就欲作聲。
此時,他已知道,衛夫人當時之所以沒讓他出案,而是先讓朱燾出面,便是怕他一時間,不能再次作出更好的詩來。這般心思,已是拳拳愛護之意,豈能不深禮而言謝。
青袍小郎君愕然驚醒,嘴裏喃喃有詞,徘徊數度。卧蠶眉皺了展,鬆了凝,指著劉濃,大聲道:「若論詩,今日,我暫不如你!」
王導皺眉而視劉濃,眾人亦驚目相投。四下里極靜,隱約能聽見絲絲秋風浮掠,就連那潭中的游魚穿水聲,也彷彿聲聲在耳。
難道,是他?這般一個小孩兒,竟能做得此詩?
衛夫人細眉一簇,橫目直視,被他打斷本是不喜,卻見他額間細汗密布。平日里他極少顯露情緒于外,此時如此作態,顯是心中甚和*圖*書急。不由得一軟,漫聲道:「罷了,我所言也未曾作假。衛通之事,我也定會給你一個說法。」
劉濃微一正身,朝著巨石之上的青袍小郎君,拱手道:「王小郎君,過譽!」
王羲之,字逸少,小名於菟。
能得王羲之暫居下風,雖是各在年幼之時,亦足可逸懷了。只是,這些詩詞都不是自己所作,倒底有些汗顏。
有人大讚,身旁之人立即問道:「妙在何矣?」
聽得此語,衛夫人嘴角總算淺露幾分笑意。而王導與郗鑒面色亦各有不同,那青袍小郎君則雙眼如熾、精光閃爍。
隨後他似乎查察覺到自己有些太過了,一轉眼,果然見得衛夫人長睫撲扇,眼光有些不善。趕緊團團一個作稽,尷尬的笑了笑,大聲問道:「此詩若何?」
義陽朱氏與江東朱氏,雖隔兩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漢以來便互有來往。朱燾自小便隨父親,避八王之亂而過長江,寄居於江東朱氏,是以恆彝會有此一問。
眾人聞言,哄然大笑。
那人摸著腦袋答不出,郭璞眼底悄縮,折麈在手,替答:「妙在,妙不可盡之於言,事不可窮之於筆!」
話說到這裏,他繞案而出,與郗鑒並作一處,對著潭水那一頭的劉濃,說道:「既有郗公為你正名,你當是身清如玉白爾。如此佳子,豈能不賞其妙!你的事我已盡知,待集散之後,我會與茂猗先生一緒爾。」
王導與郗鑒細細品評之後,笑道:「此詩立意極佳,雖是冰雪滿原,豈知乾坤暗藏,待得風起之時,便有萬里芳香。嗯,郗公,可評幾品?」
來了,筆泣衛夫人!
郗鑒回身,笑道:「茂弘可知,此詩乃何人所作?」
衛夫人冷聲道:「你無須謝我,我並不曾幫到你。既有郗公賞識於你,你又何苦來我衛氏,叔寶……」
衛夫人大怒,側目一視,身側衛通果然不在其位,而在那柳林深處,顯出一角袍衣,有人正驚相作色,不是衛通又是誰https://m.hetubook.com.com來。暗罵:「蠢貨!竟為他人作劍!」
朱燾愛梅,曾於年幼之時得詩一首。吟哦往返,深覺這詩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個地方珍藏起來。藏遍了所有地方,樑上、床下、深櫃之中,總覺還是不妥。最後看見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極了一支手掌,欲討要他手中詩稿。大喜,便吩咐人將那首詩種在了梅樹之下,再在上面鋪得席毯,終日流連於其上。
王導眯了眼,身子微微後仰,瞅著他眼底的笑意,猛然一驚,脫口道:「莫不,又是這劉小郎君所為?」
「此言,極妙!」
衛夫人仍不答話,只是嘴角斜挑,橫眉一眼望向了朱燾。朱燾倒是好像摸索出了她的心意,站起身朝著對潭之石,稽首笑道:「王公,我這有首好詩,正想借王公與諸位高雅之士,予以點評一翻,不知可否先獻,以咨酒性!」
劉濃剛剛在案后落座,朱燾便附身過來,言道:「虎頭,需得小心,那廝一看就不是個好貨色。你現在秀風于林,為人所妒亦是常理。這種人……,日後若是見了,能避便避過,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郗鑒道:「若論言句,可為二品,若論意韻,當得一品。」
果然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物,這便忍不住出來了!劉濃面不改色,心中則冷冷而笑,微微側身,倒要看看他會作何言以污。做人行事,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到得此時,任何人想要阻他前路,他都會拔劍而挺鋒。
退行之時,聽得王導一聲朗朗:「詩,一品!」
青袍小郎君眉間星光突現,笑道:「比詩比不過你,可我的書法,你未必能勝得過我。筆來!」
見他出來,王導便撫掌笑道:「處仁既有好詩,還不快快獻來,莫非要藏著,再次種在梅樹之下不曾?」
青袍小郎君答道:「年幼年長,自可一言而緒。」他的聲音又脆又漫,可眼光,卻一直逐著劉濃。
正是,滿場都是青顏,就他兩個小屁孩,當然要捉對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