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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飛出了建鄴城，追著落日，直直往西。劉誾將牛鞭揚得又輕又疾，一路聞得牛蹄踏石聲，仿似一曲歡快的歌謠。

郭璞道：「道命不明，如何改之！」

哦，不對，是真的有歌謠。

閉簾，倚壁，揉了揉眉，漫心而遠，將紛亂的思緒逐一而理。遠焉，非遠矣，需得納步為城！

不可過急，亦不可忘，居安而思危。

幾輛牛車駛向衛府，衛玠仍在夢中。劉濃在廊上候得足有小半個時辰，衛玠才悠悠醒來。聽得劉濃成功注入士籍，他慘白的臉上洋滿笑意，細細又叮囑了劉濃一翻，再次昏昏而眠。衛世叔，時日已不多了！

又會是誰呢？

就在他跨上牛車，揚長而去之後。從那山道深林里，轉出了郭璞。嘴角藏著笑，把手中麈往袍衫下擺一拂，木屐踏草而出，銜上青石，噌噌噌一陣疾行。

劉濃默然半晌不語，江東嚷著北伐，前面十來年，除了那次司馬睿為爭權而提兵洛陽，多是作作樣子，未曾深入中原。朱燾終其一生，雖征戰頗多，但過江甚少，要麼是剿匪，要麼是戰王敦，怎可逞志。衛世叔說的對，此時北望，言之過早。一是胡人尚且未亂；二是江東也未靖平；三是世家眾多，想要一心往北，談何容易。

牛車再起，隨著浩蕩的車隊進入了建鄴城。各大世家之人，向王導告辭之後，便如浪花伏海，紛紛隱入深巷之中。

囊面是上好的洛陽絹，綉著一束薔薇花，裏面放著不知名的香草。勾針處雖是稚嫩生澀，但又密又細，顯然小蘿莉勾得極是用心。腦海里，不由自主的便出現一副畫面：一個身著錦蘿的小女孩，倚著小軒窗，皺著鼻子，一針一針的勾，光潔的額頭有細汗……

雅集將散時，衛協畫作才成。眾人觀后，不得不為這《秋柳映潭圖》而讚不絕口，筆筆皆妙，最是那傾身之燕，將及潭面卻又挑頭驚飛，惹得潭水四起。形神韻絕，難以訴之於言。師承曹不興，當之無愧矣。

王羲之正在向他走來，一身青袍隨著步伐，緩緩而展。在他的懷裡，抱著一隻大白鵝，正在呱呱亂叫。劉和*圖*書濃呆了，瞬間巨汗，都說這王羲之從小愛鵝，蘭亭集序中的「之」字，重複之時就有不同，便是出自潭中白鵝鳧水時的種種神態。

劉濃微微往後而退，靠著車壁，空出些距離，笑道：「參軍過譽了，不知參軍前來，有何賜教？小子洗耳恭聽。」

劉濃回過神，將香囊揣入懷中，下了牛車。遠遠的看見，前方停著一溜竄的牛車，有衛氏的、有王氏的、有郗鑒的……

郭璞亦收了目光，正色道：「小郎君，且言。」

身側傳來一個聲音，有人躬身稽首道：「庾亮，見過賀公！」

庾亮更羞！

一炷香后，郭璞下了車，揮著寬袍大袖，踏著林間小路，隱入霧色茫茫。劉誾和來福一人提著幾條魚，從溪中鑽出來。

郭璞指尖輕扣了一下麈，笑道：「是是皆非，不聽亦在。若能避之，便不為謀也。小郎君若是執意如此，郭景純，這便去矣！」

婢女抿嘴而笑，喚醒了劉濃。

上山之時，霧隱曉日，雲蒸霞蔚；下山之時，暮暮墜西，灑落滿山青紅。縱得一口氣，至顛舒神；借得隨風攜，盡興而歸。

來福提著一條尺長的大魚，大聲笑道：「小郎君，晚上，咱們讓余嬸熬湯！」

劉濃鎮了鎮神，沉聲道：「府君，行路難，當珍重！」

忙碌旬月，終是一舉多成。次等士族，可得官田五十頃，蔭戶五十戶，這在西晉末年算不得甚，因為此時，北地世家還沒開始大肆圈地，江東尚且地廣。若再晚幾十年，授田與蔭戶便會漸減。有了這些底子，自己建莊園，便不是遙不可期了。

場面更加尷尬。王羲之的卧蠶眉，一跳，一跳。

王羲之笑道：「等以後有了，你再贈我吧。」

王羲之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白將軍，脾氣不好……」

劉誾忍著笑，上前替小郎君解圍，將那脾氣不好的白將軍，抱到牛車中放好。來福見那白鵝神氣，伸手就去摸，被白將軍一口銜住，驚得他差點大叫。揮著手指，白將軍不放，兩個你來我往，開始博弈。

劉濃身挺如筆，眼眯含鋒，直直的注向和-圖-書郭璞。他不知道這個精通道玄的神棍，倒底算出自己多少底細；可是有一點，他是知道的，這郭璞必有所圖！他圖我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啊……

當此時，有風徐來，掀起二人的袍角，冽冽。

君不聞，醉時作濃欲成詩，醒時拔劍氣蒼茫乎！

說完，轉身揮袍便走，行到一半又回頭，脆聲道：「它是吃素的……」

郭璞微起的身子放軟，復再跪坐，迎著他的目光，說道：「白魚為龍，攪水而出，一遇風起……」

半晌，郭璞吐出一句話：「我，正在改命，也或許，正在從命。」

郭璞按膝，身子由輕軟而微豎，臉頰兩邊一點一點的皺起，嘴角隨之而彎，聲音很飄：「有人慾謀小郎君，小郎君不知乎？」

賀循順了幾口氣，見是建威將軍庾琛之子。過江的建威將軍只是個空頭番號，作不得真，可亦不好太過怠慢，笑道：「元規，真俊美也，有何事喚住老朽。」

衛夫人挑著青絲綉簾，細長的眉眼在他倆的身上，來回打轉。直至朱燾身影隱沒，才放下簾，低聲道：「走吧，回府！」

劉濃捏著腰間的蘭玉，看著這個會死在王敦刀下的神棍，心中怦怦直跳。這種人，在這個時代，沒有足夠能力之前，只能敬而遠之，還不能得罪，斟酌再三，輕問：「參軍精通占卜，難道，沒有為自己卜過嗎？」

朱燾見他皺眉不言，喚道：「虎頭……」

牛車轅上，來福正在嘟嚷，劉誾則在低聲描述著雅集之事，說得極是有趣，一會驚，一會急。惹得來福跟著驚、跟著急，大是不滿，說下回一定要輪到他和小郎君一起，讓劉誾看守牛車，再由他來講故事。

劉濃眯著眼，說道：「今晚不吃魚！」

劉濃先猜了猜，隨後搖了搖頭，荒謬，挑邊簾一看，愣了。荒非荒也，謬未謬矣，來人正是他心中所猜之人，郭璞，郭景純！

朱燾道：「還得十幾日前往，不過要回家探望父母，明日便會離開建鄴。」

劉濃道：「不知！」

劉濃更有所得，王導中途攜各氏族長游新亭，已同意將他注為次等士籍。此為一和*圖*書，二則是他的聲名，想來不日便會遍傳江左，珠聯生輝嘛。三則，為劉氏竹葉青做了推廣，其效果，看那些世家青俊的饞樣便已盡知；四則，為日後所行之事，找了依憑。終要，修齊治平，才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劉濃看著面紅如染暈的王羲之，抖了抖身上被鵝弄皺的袍衫，指著那鵝，笑道：「你有物贈我，我卻無物回贈……」

「賀公，庾亮有一事相煩……」

而這時，衛協才想起來要將畫筆歸還郭璞，四下尋遍也沒見。眾人鬨笑，皆言衛氏之子，痴也，絕也。他擱了筆，摸著腦袋，拿眼去瞅衛夫人。見衛夫人緩緩點頭，瞬間，他臉上神采奕奕，仿似得到了最大的嘉獎。掃眼掠見庾亮，不言不語端立，衛氏自有衛氏的氣度。

劉濃暗沉一口氣，稽首道：「府君，幾時走？」

「哦！」

「賀公！」

「我觀小郎君二仆，一個機靈多智，一個心誠忠主，這等佳仆，實不可多得！」郭璞跪坐在他的對面，車廂雖不小，但容得兩人已是滿滿。怪不得，來福要將白將軍抱走。

來福大聲道：「小郎君，有人阻路而訪！」

林間彎曲的小路上，有人素袍而高冠，袍角隨風橫擺，斜倚翠林，背含落日。這個三十有許的素袍人，將麈微打，竟拱手道：「郭景純，在此，等候小郎君，已久矣！」

劉濃斜倚在窗前，假寐。聽著他倆刻意壓低的笑鬧聲，一顆心也悠然而喜。手指尖碰觸到了一個物事，捏在手心又軟又滑，還帶著絲絲香味兒。這是郗鑒再次送給他的東西，聽說是那個七歲的小蘿莉親手所繡的香囊。

朱燾在城門口等他，把他一陣細看，牽手笑道：「虎頭，我將謀職西去，縱此身於戈馬。事危且阻，然我心志決不動改。嗯，你的志向高遠過我，更要步履謹嚴，否則怎生封侯帶刀。希望，有朝一日，北地王室得復，你我能再飲山間。」

衛夫人站在台階上，輕喃：「嗯，倒也有幾分骨氣！虎頭，三個虎頭。也罷，衛通……」

果然，王羲之抱著鵝，行到他的面前，將那鵝一遞，笑道：「送hetuｂook•coｍ•ｃｏm給你啦，它叫白將軍，是我最愛之物。它喜食青草，需得每日以薄露嫩草而哺。」

郭璞眼底急縮，所有的光芒都斂了，聚在眼底晃若一針，只餘一點。劉濃被這針刺得生疼，藉著車壁直著身子，微微前傾，有著隱隱的驚和莫名的興奮。

……

五馬渡江，一馬化龍！

聞得此句，王羲之眼目一亮，隨其而喃：「年少未掛封侯印，腰間常懸帶血刀！看來，你立志在此咯。就此別過，以待他日再逢。」

山道狹窄，魚貫而漫的身影，個個袍袖揮得輕快。這次新亭雅聚，所從之人皆有所得。王導得收心而振氣，于日後，他借北地世家之力興東晉；為最終的「王與馬共天下」，打下堅實的基礎。北地世家亦得利，賀循身兼譜碟司之職，當場便允了幾個北地世家的注籍。王導更是放言將諫言司馬睿，從各大世家青俊中，僻佳才入櫞。

劉濃再道：「道命明改，如何改之？」

劉濃笑道：「敢問參軍，對於命理，佛道有何不同？」

難道，他要把這鵝送給我？送給我了，以後蘭亭集序怎麼辦！再養一隻嗎？

劉濃以右手輕撫了一下左手，暗中吐了一口氣，緩聲道：「多謝參軍提醒，小子年幼勢弱，若有人存心要謀我，也唯有避而遠之。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

劉濃抱著白鵝，那鵝亂叫，呱呱的要啄他的鼻子。翻了個白眼，暗道：「你這個獃子，這鵝明明喜歡吃葷的，你卻偏偏說它喜歡吃素！」

劉濃逐著他的身影，眼眶漸漸的濕了。誰說晉時兒郎只知吟風詠月，誰說晉時名士只曉服散而迷靡。

不可閃，不可躲。兩目直視，有鋒相纏。劉濃心跳如鼓擂，暗道：不可能，都是胡言亂語，這不過是所謂的江湖術，以驚門震坤，不可相信。

劉濃微頓，笑了，輕聲道：「王小郎君卓爾不凡，養的鵝也很是神氣。要不，先送一句話：青衫玉冠附酒拋，白將黑馬縱橫鷂；年少未掛封侯印，腰間常懸帶血刀！」

郭璞微怔，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論道佛，答道：「佛命因果，在順在循。道命參玄，在明在改！」

和-圖-書穿行出府，婢女再喚，身後跟著健仆，健仆手中捧著沉甸甸的盒囊，黃金三百。劉濃再三未授，辭別而去。

正在隨著牛車慢搖之際，車身突然一頓。

久久，劉濃抬手，稽首道：「參軍之言，劉濃不明，也不想明。不過，小子有一問……」

唉！

「嗯，知道了！」

劉濃忍住了眨眉之意，由劉誾相扶，踏著小木凳下了牛車，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的一個稽首，道：「怎敢當郭參軍相候，豈不愧煞小子也！」

劉濃嘴角輕咧，又朝著車中郭璞淺淺而禮，笑道：「來福心赤，失禮之處，還望參軍莫怪！」

「參軍，所為何來？」

稍後，賀循與子侄離去，庾亮獨自一人站在樹下，眼神陰狠，低聲罵道：「華亭，那裡除了幾隻雜毛鶴，有什麼好的。這小子，怎會選擇在那裡注籍，倒有些鞭長莫及啊……」

賀循年邁，不能與年輕人爭腳力，由幾個家中子弟扶著，緩緩的，一步一步的挪下山。剛剛顫顫危危的踩穩山下堅土，面色隱然泛紫。

聞言，朱燾深深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拂袍而走；朗朗的聲音，卻順著城牆根一直飄蕩：「路難，虎頭，各自為重！」

於菟、虎頭、阿虎；王羲之、劉濃、衛玠。

……

說著，他便欲起身。

「哦！」

聽得童謠，恰似紅日突垂，傾落滿地惶惶。劉濃皺眉，王導還真心急，還有五年，這天才會變……

牛鳴而起，她想了想，又道：「喚一下，那個小獃子！」

劉誾在簾外喜道：「小郎君，王小郎君來了！」

度步細細思尋，隨後眼光一放，嘿嘿笑了幾聲，揮著白毛麈而去。

挑簾而觀，一群小娃兒，正在田邊玩著鬥草戲，一邊玩一邊唱：「覆我舟兮，彼喪；奪我粟兮，懷梁；洛水清兮，染裳；血漫露兮，魂殤；一馬來兮，渡江；化為龍兮，復疆……」

郭璞道：「莫非小郎君不知？」

劉誾說李催之妻余氏煮得一手好湯，要帶著來福去溪中摸魚。來福抱著白將軍，雖有不願，可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離開，臨走之時，隔著帘子低聲道：「小郎君，有事，你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