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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濃皺了皺眉，上前輕輕抬起她的手臂，想往被子里塞。觸手一片軟滑，像是捏著一團溫熱的海綿。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跳，手上就加了勁。

劉濃後悔了，早知就不該起心思，妄想打探她的那些隱衛到底是什麼樣子，這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才剛學識譜，怎麼可能彈得了廣陵散，只能再度一個稽首：「阿姐，我彈不了！」

碎湖醒了，懶懶的把被子拱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才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小郎君正在床邊傻呆。

莊子外面鋪了厚厚一層雪，道上正有蔭戶們拿著極大的竹葉帚掃雪。見到他們前來，紛紛低了頭，呼道：「見過小郎君，小娘子！」

琴在案，素手上弦。

楊少柳品了品，眉間漸翹，嗔道：「且不說應以道玄來解論語，就此論調，亦是怪論！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何故曲解也！」

劉濃眉間一揚，總算來了，轉身又對楊少柳說道：「阿姐，咱們先回罷，免得讓人掃了興緻！」

「嗯！」

羅環按著刀，答道：「回稟小郎君，倒也無妨，只是些流民聚散，成不了什麼氣候。前些日子，殺了三人，想來數十里內的賊人，都會有所收斂！不過，小郎君若要出外山口，羅環便得跟著！」

碎湖獃獃的看著他的眼睛，順著往下一瞅，唰！整張臉紅透了！啾的一下，縮回被子里，半晌，才後知後覺的憋出了一聲尖叫。

來福看見了小郎君，正準備收了劍勢，有人在院角用劍挑了一團雪，狠狠的砸在他的臉上，隨即喝道：「練劍怎可分心！」

劉濃再度一禮，埋著頭徐徐而走，他現在半日和楊少柳習書，半日和李越習劍。兩個老師都是厲害角色，稍有不適就得挨罵受訓，還不敢不恭。可他是一個還不到九歲的小屁孩，才拿著木劍比劃了幾個月，哪來的力！

碎湖胡亂的穿上外衫、襦裙，急急的下了床，拉著他走到矮案邊坐下，一邊給他梳頭一邊道：「一會還要去楊小娘子那兒習書，不束冠怎成，不可失了禮數。」

劉濃問道：「建鄴衛府和郭參軍那兒都送了？」

碎湖和嫣醉并行在他身後，不用看，兩個女婢一定在鬥著。不過，嫣醉一般不是碎湖的對手，這不，她們比著手勢令。（注：手勢令由漢而始，逐漸簡化為剪刀、石頭、紙）嫣醉伸了兩根手指，碎湖捏了一個拳頭，和-圖-書嫣醉又敗了！

劍光霍霍，時縱時伏，激得雪花四飛，頗有幾分狠戾。

雪大，不能行牛。

吳興周氏，江東豪強，起於名將周處。周處的兒子周玘，是吳興太守。最是痛恨北地世家主掌朝柄，一心和王導不對付，便聯合著流民帥夏鐵，想誅殺北地世家，事情泄露。司馬睿聞之後，畏懼其郡望，用計將其幾翻調離，最終撤職。周玘一氣之下，死了個乾淨，留給兒子周勰一句話：殺我者，乃北傖，汝當我為復讎。

碎湖給他穿戴好，取了熱水洗漱畢，又把自己整理了一翻，這才開了門。剛一開門，她便呼了一聲：「哇，好大的雪！」

唉！

劉誾道：「小郎君放心，新酒一出就送了。匠人們正在趕製琉璃，只是成色不太好，想來是火候不到，風箱也還在改進。」

她捧著手爐，問：「還沒思出來么？」

對外人和下人，劉濃稱楊少柳為阿姐。

楊少柳心中極是滿意，笑得暗而無聲，繼續問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何畏？」

替他束了冠，又跪坐著替他理著袍擺，也不敢看他，嘴裏低聲道：「這兩日，我按小郎君給的圖樣，制了一套箭袍。等下半日，試試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我再改。待穿上它，和李先生一起習劍，也能輕快一些。」

闡述的極好，都是楊少柳曾經教過的內容。楊少柳教導方式頗是新穎，同時教《論語》、《老子》，結合著馬融鄭玄註釋，不時還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像是想起什麼教什麼，極是散漫，但這種方式，卻正適合博而不精的劉濃。

「嗯，不著急，慢慢來，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到庄外走走。」

剛剛穿過園中小亭，從假山的另一邊便傳來呼吒聲，繞過假山，在那開闊的院子里，有個人正在舞劍。

是來福！

劉濃點了點頭，會是誰呢？在這大雪天里趕路！到了這裏，來人就只有一個目的地，那便是劉氏莊園。

懵懵懂懂的問道：「小郎君，怎麼起得這麼早？」

雪積得很厚，深時有尺許，淺亦有半尺。穿上桐油糊過的長靴，抱著楠木暖手爐，和碎湖一起下了樓，徑自往庄門行去，身後留下四竄腳印。碎湖時不時的回頭打量，嘴彎得像月芽兒。

劉濃笑著走過，琉璃就是後世的玻璃，這項工藝並不繁複，也是他唯一能記住，並且和圖書嘗試著搗鼓的東西。至於風箱，他也只曾經在《天工開物》里，見過雙活動式活塞風箱的製作流程。有了這些，便可以斂些錢財，用以滿足日後所需。

劉濃走到廊上放眼一看，昔日莊嚴肅目的莊子，如今盡染作白。仿似披著白絹，層層素裹，一路鋪到視野的盡頭。辯不出屋頂，亦分不清進落，只余這片靜瀾。四下里悄悄的，沒有鳥鳴，也無人語，胸中展滿安寧。

唰！

出了山口，楊少柳見劉濃左右四顧，知道他在找什麼，微微歪過頭，輕聲道：「你在看什麼？這大雪天里，他們匿不了形的，沒跟來。不過，有夜拂她們在，也就夠了。」

對面行來一群人，當頭的是劉誾，見了他們，疾步迎前，稽首道：「小郎君，怎地起來這麼早，小心凍著。」

前些日子，她正在調戲劉濃，卻讓楊少柳給抓了個現形，狠狠的訓了一頓，說她上不上、下不下，若再不知收斂，就要讓她去做隱衛。劉濃明白，這是做給他看的。不過，整個莊子就她一個女婢天不怕、地不怕的，著實不像話，也惹人扎眼。

劉誾自被他罰一回后，說話作事更顯恭敬，低聲道：「小郎君，可要去看看作坊？第一批竹葉青已經送出去了，成效甚好。再待一些時日，便可以在由拳建酒肆了。」

劉濃揚著手爐，笑道：「哪裡能凍著，穿著夾袍呢，咯，還有手爐。」

楊少柳挑眉看著劉濃，還不打算放過他，漫聲說道：「你來，湊一曲《廣陵散》！」

外山口，劉濃來到此地的首要之事，便在那裡建了簡易的柵欄，設了箭崗看守。若有風吹草動，內腹便可盡知。只待日後財物有餘，便可在那裡建上一棟莊子，兩廂一圍，小國度就成了。楊少柳的錢，還是盡量少借為好。雖然在整修莊子和接收流民的時候，她處處都在幫襯著。

楊少柳依著夜拂的手臂，一腳淺、一腳深，行得緩慢，冷聲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何解？」這是前日她曾教導過的題目，現在是拿著來考劉濃了。

楊少柳穿著雪白的襦裙，身上披了一件大紅的斗蓬，邊角的雪狐毛將她的臉蛋夾的小小的，巴掌大。

劉濃抬首，瞅了他一眼，見他暗皺著眉，心道：難道，外面的風聲，已經傳得這麼響了？這不應該啊，還有幾個月呢！

躡手躡腳的穿出卧室heｔuboｏk•ｃoｍ.ｃｏm，經過中室，墨香猶凝；來到前居，侍榻上的被子微微拱著，從斜角里探出一把秀麗的青絲。

羅環按刀而出，放目極視，只見遠遠的行來兩輛牛車，牛車前後左右跟著十幾名健仆，帶刀！此時，前面的一輛牛車陷在雪中，健仆們正在用力推拉。

碎湖鑽在被子里，羞得手腳都在打顫，轉念一想：小郎君還小著呢，就算看了也沒啥呀，而且我是他的近身侍婢，終有一天，還是要讓他看光光的。聽他還在嘟嚷著，又覺得有些好笑，咬著嘴唇，扯了被子外面的中衣，藏在被窩裡穿好了。這才推開被子，卻發現小郎君正往屋外走去，趕緊叫道：「小郎君，你還沒有束冠呢！」

晉時女兒的褻衣為羅裙，薄似蟬翼，方便透汗。剛才那一翻注視，雖是隱約，可巧巧突突，又怎能說沒看見。

撐起身子，正準備喚一聲，想了想，不作聲。雞還沒打鳴呢，太早了，就讓碎湖多睡會。昨夜前半宿，自己練字，她也一直陪著，怕是剛闔眼不久。

「等等……」

「嗯……」

嗯，畏何？何畏？

吳興離此地，不到三百里。但願這裏偏僻，引不起那復讎的周勰注意吧。不過，卻不得不防著！

而劉濃，正是北傖啊。

劉濃和楊少柳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五個女婢：碎湖、夜拂、嫣醉、革緋、紅筱。羅環帶著二十個白袍部曲，緩緩的墜在後面。

有著十八個神秘的劍客在，庄內和氣昇平。

劉濃眉毛揚了揚，朗聲答道：「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居在上善，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是以，陋因君子而有容，居因君子而行道。道納百川為海，不為大，終成其大；君子居之，居在道善。」

劉濃拇指輕扣著食指，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該以什麼道經玄注來答，可對著她，心底就是不想認輸，眯著眼睛說道：「後生可畏，畏在知之也。子曰：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知也，天下之本也；知也，天下達道也。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皆為道矣。朝聞道，夕可死矣；故，畏之於道也！」

觸眼一截雪藕歪歪的擱在床邊，嗯，怎麼把胳膊露在外面，不怕著涼嗎？

「哦！告訴箭哨，半個時辰后，方可放行。」

「知道了！」

這時，夜拂抱著琴，問道：「小娘子，雪色正好，可要hｔtｐs://m•hｅｔubｏok.com.ｃoｍ鳴琴？」

騙人！

楊少柳跪坐在梳妝台前，夜拂給她梳了個墮馬髻。銅鏡映著她嬌好的面部輪廓，就連此時她亦矇著絲巾。聽聞劉濃來邀她一起出庄訪雪，她愣了愣，隨後也起了興緻，點頭道：「也好！」

突然，劉誾似想起了什麼，轉身折回，奔到他的身邊，沉聲道：「小郎君，帶上羅環。最近，外面好像不太靖平！」

弦顫音冉，悠悠洒洒，沿著雪一路漫出去，正是稽叔夜的廣陵散。劉濃立在亭中，遙望著滿目的素白，被那琴音拔動著心弦。沒有大起大落的音階，亦沒有複雜的輪指、拂指，就似一湖深水，靜靜的躺著。表面時有風拂，時有雨浸；漸或又有飛鳥掠過，天上一個，湖中一個。明光在深藏，看之不見，辯不之得，仿若危亭臨淵。

雪簌簌落了一夜。

楊少柳故作未見，安然以待。

穿上新制的月色夾袍，袍身暗布著綉紋，是海棠。這是自己的老師，楊少柳所綉。嗯，看來她真是極喜海棠。

前行，迎面行來一隊部曲，三十人，俱是健漢，腰懸長刀，身披白色風氅。領頭的羅環，是北地流亡到江左的軍士。二十三四年紀，長得臉正眉闊，有一手好刀法。部曲應主家需要，忙時為農，閑時操練。

少傾，羅環疾步折回，沉聲道：「小郎君，來的人，自稱是沛郡劉氏族人，要你和主母前往相見！」

「嗯！」

劉濃不答，眼睛是直的。

「你去吧！」

劉濃皺了皺眉，江南的雪來得晚，現在已是公元313年一月中旬，再過四個月司馬鄴便會在長安稱帝，封司馬睿為左丞相、大都督，都陝東諸軍事；並詔鎮勤王。司馬睿提兵二十萬直入洛陽，而吳興周勰便會趁此機會作亂。

劉濃愣了，這便是千年來的迷題了，倒底是「使知之」，還是「不可使知之」，除非孔子自己來解，誰又能辯得清？若再讓她接著闡道，再引其而論，自己將會一敗塗地。深深一個稽首，朗聲道：「劉濃，謹記老師教誨！」

外面是凈白的世界，就連廊上的邊角也積著雪。

她雖只有十四歲，可身材修長，足足高了劉濃一個半頭。劉濃抬頭望著她，她還沒教呢，怎地就問了。

「呀！」

說道：「嗯，想去看看雪景，外面可是有何異動？」

劉濃走到院角，朝著那人稽首道：「劉濃，見過先生！」

劉濃搖了搖頭，和-圖-書把腦子裡的一團糟趕走，鎮了鎮神，說道：「不用了，想去外面看看雪景！」

「哈，嘿！」

劉濃被她一語道破了心中的想法，卻故作未知，指著遠方，笑道：「阿姐，前面有個亭子，咱們去那裡賞雪。」

劉濃頓了頓，心道：原來不是和周氏有關，看來周玘還沒死。便笑道：「去外山看看也好，你們稍待，我先去見過阿姐！」

不可過急，不可貪多，急貪必生事端。

曲尚未終，立於高處的白袍部曲指著遠方，大聲道：「小郎君，有人來了！」

羅環行到近前，躬身稽首道：「小郎君，可是要去庄外？」

布上矮案，置上小胡凳，楊少柳落座，革緋和紅筱端立在亭口，夜拂和嫣醉蹲著，輕輕的拍著她斗蓬下擺的雪。

「小郎君？」羅環輕聲示意。

這人正是白海棠李越，他拄著劍，漫聲道：「起來得倒早，自行先去玩會，小娘子估計亦還未起。下日來，我會考究你的劍！若還是雞抓鴨舞，沒有半分力，就自己打上一千遍五禽戲，再來找我習劍！」

這時，二人行至亭前，小亭掩雪，恰似一頂白帽。羅環帶著人，上前以刀鏟雪，剷出了一塊地，仍要再鏟，卻被劉濃制止。如此正好，剛好可容他們落於其中，形成了小凹地，這樣反而更暖和一些。

鶴紙窗透著瑩白，映得屋內朗朗。過了整夜，矮案上的一品沉香尚在寥寥。劉濃睜開眼睛，昨夜睡得淺，聽了徹夜的蕭蕭。

扯了一根飄帶，把頭髮一攏，系了。

沿著平原往上走，漸呈坡地，到了前山口，聳立著一道柵欄，在險要處，置有箭崗，三面封閉，只余前口。在那箭崗上，山外的一切，被一攬而盡。箭崗中有值勤的部曲輪流守護，劉濃賜了一壇酒。

來福只好抹了臉上的雪，繼續舞劍。劍式不見花哨，大開大闔，劍劍寒凜，是殺人之劍，軍中劍招。

劉濃被這叫聲一驚，猛地轉過身，嘴裏亂嚷：「我不是故意的，我啥也沒看到，真的，我一下就蒙……」

劉濃輕應一聲，掠眼而過，便見在她的床頭，疊著一件月白箭袍，腰身修長，袖口窄小。往日穿著大袖寬袍習劍，確有不便。

楊少柳微微一笑，細長的眉輕展輕展。

碎湖抿著嘴偷笑，碎步跟上。

回身上了西樓，嫣醉拿著小手爐正轉過廊角，看見他來，暗中忍著，淺了淺身子，聲音像蚊子叫：「嫣醉，見過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