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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隆神情焦急，待見劉濃歸來，眉目豁然一松，懶懶一笑，打馬而走。

裝束極奇，身襲朱紅長裙，似深衣而非，頭上戴著流蘇降珠，似華勝而非，耳際兩側各垂兩縷細水長辮，直直鋪至布衾東西兩方，約有四尺長短。布衾乃是白色，為其一襯，極其奪目。

將至營口，遇見駱隆。

劉濃闊步走入營中，正欲挑簾，身側紅影突閃，吃了一驚，匆匆側首，乃是荀娘子。

劉濃瞅了瞅身上的鐵甲，面顯難色，繼而，星目吞光，索性當堂卸甲，一陣鏘鏘之後，楚殤插廊作木人，套以烏墨甲，隨後，擺了擺手腳，跪坐于席，笑道：「劉濃失禮，尚望將軍莫怪。」

劉濃未予理睬，將楚殤掛在木人上，返身走向她。

劉濃懶得理他，目光凝視著天邊的晨星，黑幕如毯，余星皆淡，唯余此星如日中天，不住的向外擴散著光芒，甚至漸呈吞月之勢，暗道：「此星便若祖豫州，奮起餘力，無人可敵！奈何，一旦中落，天幕之懷，便唯余胡月……」

「此茶具得自郗公，郗公常言，汝極擅弄茶。而今，大戰方歇，夜難成眠。故而，請汝前來，煮茶一壺，可否？」

「將軍，稍待！」

其狀洋洋，雖是一身雪白內裝，卻更增仙姿，但見得美郎君星目璀璨，夜風緩繚烏髮，不盡妖嬈。

劉濃心潮起潮湧，面色卻渾然不改，揖道：「將軍，但使劉濃餘氣尚存於胸，絕不忘將軍今日之言！」言至此處，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將軍，但且寬心，祖氏……必和*圖*書然，綿存北地！」

……

塔中有塔，祖逖正坐于其上，朝著劉濃招手：「瞻簀，且來，烹上一壺。」

傳令兵愣了一愣，認真的想了一想，老老實實答道：「回稟劉威虜，城西有枯樹，或為雷擊！」

「朴！」

「且聽我言！」

少傾，祖逖性起，舉盞邀月，笑道：「明月幾時有，把盞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一頓，挑眉看向劉濃：「瞻簀，且續之！」

駱隆眼睛一轉，瞬間會意，放聲長笑，直笑得前仰后倨，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死死拽住馬鬃，輕輕拍著馬首，笑道：「劉威虜，君且前往溉而灌之，駱隆不陪也。」言罷，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勒馬回首，只見一騎插來，禮道：「劉威虜，將軍有請！」

「甚好，甚好，若是有酒，當不醉不歸矣……」

劉濃劍眉一挑，忍不住的問道：「城中，可有遭雷擊之老樹？」

祖逖未著鐵甲，頭戴高冠，身披緩袍。揮袖之時，有徐徐清香拂來，顯然沐浴方畢，面容雖依舊清癯，卻平添幾許飛揚之氣。

弓身華麗卻極小，長僅一尺，便於攜藏，箭矢極短，尾端雪羽被蔥嫩玉指扣著，那手顫抖不休，劉濃劍眉越凝越深，走到木人旁，欲卸甲。

一入簾中，劍眉緊簇。

劉濃劍眉微皺，略呈茫然，不知哪裡得罪了她，待那紅披風隱於月夜，搖了搖頭，挑簾而入。

劉濃神情飛揚，走到塔廊，取出楚殤，也不管渾身內裳飄飄，不太雅觀，縱劍與祖逖共舞，兩www.hetubook.com.com人你來我往，劍光如雪，翻飛如潮。

「妙哉！！」

祖逖哈哈大笑，把盞一扔，唱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詠著，詠著，提起塔邊長劍，起伏就舞。

兩人未作一言。

清心之茶，可以卻疲，祖逖慢飲一盞，神情更增幾許儒雅，捋著短須，笑道：「昔日，祖逖居葦蘆，與好友促膝終夜，縱論世事。聞雞中起，棄賦舞劍，願為天下安。而今，好友已去，祖逖殘存，時有思之，不甚感概。」言罷，捉著茶盞徐徐而起，走到塔廊側，伏身於廊，放眼望向塔外。

冷月如鐮，星光寥落，顆粒可數。

駱隆心情大好，捏著小酒壺，悠哉游哉的灌著，目光不時的瞟向劉濃，輕笑道：「祖渙一卻，再卻祖納，且留祖約與祖延，二人皆乃無能之輩，屆時，倆人必爭，君當借勢提軍……」言至此處斂口，笑意盎然。

「止、步！」這兩個字，乃是漢話。

劉濃微微一笑，按劍跨上丈許小塔。

青葦席沿塔而鋪，中擺一案，內置各色琉璃茶具。

劉濃目逐其離去，哂然一笑，拔轉馬首，隨傳令兵而走。焉知，傳令兵卻未予向西，領著劉濃穿營過帳，來到城東一處高塔，臉頰包著笑意，把手一擺：「劉威虜，但且入內。」

當二人行至城東角，劉濃正欲踏入軍營，身後傳來急切的喚聲。

待作別祖逖，劉濃背心微冷，默然牽過飛雪，輕輕一夾馬腹，頭也不回的離去。

轉首看向祖逖，只見他目光斂海，和-圖-書深不可測，知他必然想起了劉琨，劉并州。稍稍沉吟，輕聲漫詠：「胡茄五弄枕悲戈，搖卻星月寥入河；千乘萬騎突北來，不敵越石一闕歌。」

劉濃所詠之賦乃劉琨生平最為人稱誦之事。

祖逖背擦著矮案，緩緩卧于席中，學著劉濃往日模樣，以手枕頭，翹了個二郎腿，眼角餘光，不經意的瞟過廊口。

他脫甲之時，祖逖一直注視，此時此刻，情不自禁的拍案贊道：「瞻簀，豪傑也！身不存物，洒脫如斯，當得美鶴之名！赤心中顧，縱橫捭闔，當得江虎之威！快快煮來，吾等待已久矣！」

一舞畢罷，二人落坐葦中，背靠著烏桃案，遙望著蒼穹星月，祖逖扶了扶頭上之冠，喘氣道：「瞻，瞻簀，自此一戰，經年內，祖逖再難北進。然，石勒與劉曜也休想卷騎復來。長安，長安也，祖逖自知命難久矣，終生亦難見之。唯望瞻簀莫棄北地之民，厲兵秣馬，復我泱泱衣冠！」

「劉威虜，劉威虜……」

而此，尚不足為奇，奇者，乃此女雙手未伏于腰，而是捉著一把小弓，箭已上弦，對準了踏簾而進的劉濃。

荀娘子看了看他，滿臉的不屑，冷聲道：「劉威虜好生了得，每戰必有所得，灌娘佩服！」言罷，猛力一按劍，「鏘」的一聲，擦身而過，后額的紅綢纏上了劉濃的臉。

廊口，光寒陡現即逝。

祖逖苦笑：「祖氏子弟，不可掌兵！若領兵于北，恐祖逖終年心血，毀於一旦矣！他日，若瞻簀可指長安，祖氏若有餘子，可入得瞻簀之眼和-圖-書，尚望瞻簀……」

「哈，哈哈……」

劉濃見祖逖氣色極好，心中也極是愉悅，當即培火調水，精心為祖逖煮了一壺茶。待得茶畢，二人各執一盞，徐飲漫神。

日中之時，祖渙之事便已畢，軍令不容褻瀆，若非祖氏族人一再苦勸，盛怒之下的祖逖已將祖渙推斬于帳。縱使未斬，也盡卸祖渙軍權，命韓離續掌。暨此，數月以來，祖氏軍權之四成，已入外姓諸將。

此女子極美，俏臉若玉，欺霜寒雪；煙眉含水，欲透未透；黑眸似珠，嵌玉澄明；瑤鼻危挺，脆藕勝蔥；櫻唇彎彎，狀若朱點；最是那尖尖的小下巴，令人極想捏住，使其抬頭。

女子驀然受驚，閉著眼睛，哆嗦著嘴唇，放開了手指，一隻小箭飛出，正中劉濃胸口……

劉濃面色淡然，慢慢放鬆身子，斜卧于席，嘴角微裂，星目開闔……

祖逖揮了揮手，雄壯的背脊緊靠矮案，嘴角抹著一絲苦笑：「人貴自知其命，祖逖之命已止於洛陽。相較越石，祖逖已然所獲良多，夫復何求？！」深深看向劉濃，沉聲道：「你我皆乃世家子弟，當知世家之難，若祖逖歸去，北地何如，實未可知。莫論如何，希瞻簀謹記祖逖今日之言。」一頓，正色道：「卻家可矣，莫卻闔族！」

劉濃與駱隆出中軍大帳，並騎于星月之下，緩踏于陳留城。城中戒備深嚴，街上無人，燈火黯熄，隨處可見巡曳的將士。

劉濃加快了腳步。

昔日，劉琨守晉陽，匈奴數萬鐵騎忽然壓境，圍城七日，劉琨見援軍未至而守軍m.hetubook.com.com大亂，心憂如焚，隨即記起楚漢大戰時，四面聞楚歌之事。當下便獨立於城頭，迎著瑟瑟冷風，吹了一曲胡茄，而後，又命城中士卒盡吹《胡茄五弄》，胡騎聽了大悲，一個個淚流滿面而思念家鄉，繼而撤軍。

此乃瞭望塔，極高極偉，約有二十丈，站在台下一望，如劍指天，仿似欲攪落滿天星辰，看得久了，又潺潺危危，直欲傾倒于面前，將人輾作齏粉。

劉濃把飛雪交給傳令兵，穿過一排鐵甲走入塔中，內中火把四起，沿梯而上，鼻尖嗅盡焦油味，繞柱旋廊直至塔顛，數十名精銳親軍成圓型守侯。

帳中甚簡，左右各燃一點燈火，映襯著矮案一張，木人一具，葦席一方，額外，尚有布衾一套。此時，那原本疊得四四方的布衾被水展鋪開，邊角捏得極是整齊，在布衾北角，端坐著一名女子。

追思往昔英豪，劉濃與祖逖皆是面帶笑容。

劉濃心中一慟，沉沉一揖：「將軍何故言此？將軍只需惜身蓄養，當可復圖……」

劉濃背倚塔廊，雙手反撐，步履一下下的踏著節奏，放聲接詠：「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固所願也，何當請爾，奈何……」

祖逖大讚。

「將軍……」劉濃再度一揖，未作續言。

劉濃默然走到他身側，背負著手隨望。星月低滴，彷彿摘手可捉，晚風輕清，來回盤盪于胸，令人胸懷欲開，卻未盡開，隱約成悵。

「儂伊胡蘆……」那女子見劉濃脫甲，扣弦的手指顫抖的更厲害，長長的眼睫毛也跟著戰慄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