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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幾人互視一眼，嗤的一聲笑，各人揚長而去。

一匹匹戰馬在坑窪的驛道上揚起塵土，已經是初春了，但舉目望去，滿目榛荒，田地荒涼，就算一些明顯膏腴上田，仍然草深數尺，土結水枯。

「懷隆兵備道馬國璽，他的權力已然被奪，朱公需引以為戒啊。」

坐在帳中，親衛端來兩大碗粥，稀得可望人影，上面還漂浮著一些草根、野菜什麼的，接過其中一碗，曹變蛟很驚訝：「喲，今日飯菜不錯。」

除了逃亡，當然很大部分，是被各級軍官，豪強等隱匿了，成了他們家的佃農。

一個親將，就要率人追去，這幾個身影，難道是附近哪股賊匪的姦細，前來窺探大軍？

「這……」

「我依的是，高皇帝與文皇帝時的祖制，不知朱公，依的又是哪位皇帝？」

曹變蛟一擺手，大軍在河邊紮營，吸引了頗多災民在附近徘徊，這些人，可能是被食物吸引過來，只是，自己大軍一樣饑寒交迫，卻沒有餘力賑濟。

此外，幕府還有一系列規劃，大計劃，從軍，民，工商，監察等，會全面在宣府鎮推行。

曹變蛟將兩碗粥都吃完，連內中殘羹都舔個乾淨，又將碗舉到頭上，左看右看，不見一滴湯水落下，這才放下碗，摸著肚皮愜意道：「有些時日，沒吃這麼飽了，真舒坦。」

他從懷中掏出半個饅頭，在曹變蛟眼前晃了晃：「看，連這半個饅頭，某都吃不下了。」

民政司大使張貴，也是仔細翻看文冊，同樣嘆了口氣：「太祖爺在時，宣府就有兵額十二萬六千余，設衛十九，守御千戶所七，光光鎮城，就有兵員五萬余，然現在，不計東路在內，全鎮存籍官軍不到九萬，操備官軍更少。」

肥大的蛆蟲，不時從他們身上鑽出來，還有一些野狗，正在啃噬，將一些內臟什麼拖得滿地都是，無一例外，這些野狗，眼中閃著的，都是綠幽幽的光芒。

「唉！」

王斗看著憤怒的朱之馮，雖然對其敬佩，不代表王斗就會遷就退讓。

明初宣府鎮就有兵十二萬余，因實和圖書行衛所制，每個兵員後面，代表是一個家庭，所以當時整個宣府，便有十多萬戶人，這一代代繁衍下來，人口卻不增反少。

田野中，路旁，到處是倒地的餓殍，又有成群結隊的逃荒難民，穿著破爛的棉祅，腰間勒著草繩，挑著自己黑破的被子，上面還有骨瘦如柴，瑟瑟發抖的家中孩童。

眼下各鎮，巡撫管軍民，主要偏向軍事，當然，屯田糧草什麼也會過問，兵備、戶部郎中，主管屯田等，宣大督糧郎中朱敏泰為人精明，有什麼事自己不出面，便挑動朱之馮做這個出頭鳥。

大軍紮營，開始生火造飯，餵養馬匹，因為缺乏草料，二人軍中戰馬，皆是有氣無力，越發瘦弱，很多馬匹，連騎人都不行了。

……

朱之馮穿著大紅官袍，身後跟著幾個官員幕僚，見狀臉色一沉，哼了一聲，與張貴幾人擦肩而過。

二人大軍從贊皇南下后，就經常飽一頓飢一頓，所以行軍越慢，從駐地共走了一個多月，才進入河南布政司的彰德府地界。

看了看王廷臣，見他只將碗擺在身前，卻不吃喝，曹變蛟很詫異：「王兄弟，你怎麼不吃？」

面前沒有動靜，他圓圓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又將手中蛆蟲，塞入小嘴中，還興奮的拍了拍小手。

雖說現在，都司內各都指揮使，成了總兵的下屬，各級軍官，也多充任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等，但是都司管理衛所，負責屯田、練兵，巡捕、軍器、備御什麼，名下土地、人口、賦稅都在管，其實權力還是很大的。

各類侵佔，田地兼并等情況，鎮城與東路大同小異，只不過放大版，情況更複雜罷了。

王斗點點頭，當年自己在東路大開殺戒，連張國威的族叔都被自己殺了，沒想到張國威還能放下仇恨，倒是個人物。

各人以粗鄙為榮，軍隊很多武將，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須得有個代筆的文書，也就是兵備的由來，放到後來，錢糧領放、戰功查驗、工程造辦、屯田養馬、地方民事，全部交給兵備，導致兵ｈｔｔps://ｗwｗ.ｈｅｔubook.ｃom.ｃｏm備職權擴大與完善。

王斗說道：「除卻逃亡之軍戶，很多丁口是被隱匿了。」

「啊……」

他略略談起自己的大計劃，設立屯堡是一，以後宣鎮，還要開辦大量的勞動密集型產業，什麼紡織業、麵粉業等等，還要修建道路河渠，使大批本地人，還有外來流民，得以謀生……

因為行軍越來越難，軍中將士，已經出現逃亡。

宣府鎮城，總兵府邸。

王斗記得，整個山西，在洪武二十六年時，就編戶有五十九萬戶，口四百多萬。

「下官願為侯爺效勞。」

他哭得有若孩童，他的身旁，王廷臣也忍不住落淚，最終號啕大哭。

因為大旱，原本水量頗多的漳水，只余處處淺灘，甚至某些河段還龜裂了，及腰深的枯黃茅草，順著地勢起伏著。

經過磁州時，向當地守官購買了一些糧草，還飽經當地守官守將的冷嘲熱諷，脾氣暴燥的王廷臣氣得差點想拔刀，還是曹變蛟勸住了。

「祖制，鎮守總兵官，整飭兵備，申嚴號令，練撫士卒，振作軍威。務要衣甲整齊，器械鋒利。城堡墩台坍塌以時修治堅完，官軍騎操馬匹責令飼養膘壯。仍督屯田糧草，並一應錢糧不許侵欺。遇有賊寇，相機戰守。」

這……

曹變蛟沉重地嘆了口氣，回眼看看自己身後的將士，個個神情憔悴，蓬頭垢面，有如乞丐，比這些難民好不到哪去，連王廷臣的嘴中，都叼著一根草根，有意無意的咀嚼著。

曹變蛟雙手哆嗦著，他喉嚨哽塞，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現曹變蛟與王廷臣軍中，仿效王斗，也造了一些炊事車，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火兵們，卻搞不出什麼豐盛的飯菜。

看著眼前氣呼呼，有如鬥雞似的朱巡撫，王斗放緩語調：「斗當然不會剝奪朱公之權，宣鎮之事，還需朱公與斗同心協力。」

宣鎮與宣大，還有許多地方，鐵礦眾多，可以興辦大量的鐵廠，一系列經營下來，不但可以造福百姓，便是朱巡撫，活民無數，同樣可以和圖書萬人稱頌。

雖說到了萬曆年，仍然是五十九萬戶，口五百多萬，不過如方才所說，只是被各類隱匿了，或是戶冊統計不到位，幾百年下來，人口不翻個幾倍是不可能的。

此情此景，劇烈衝擊著曹變蛟等內心，雖然飽經戰場，見多了殘酷場面，一路過來，各類餓殍也見多了。

「張都指揮使，你能稟公於心，將都司內的戶冊田畝交來，本侯甚為欣慰。」

他哭嚎道：「大明……吾的大明啊……」

不過食物的香味，還是吸引了一些災民的注意，然他們不敢靠近，只敢遠遠張望，聞著那股香氣，饞涎欲滴。

幕府民部幾位官員出去，迎面一陣寒風吹來，頗有寒意，也吹得對面過來的宣府巡撫朱之馮，他的鬍子零零亂亂的。

「好的，小曹將軍。」

王斗沉吟：「還是如東路，民政司相關規劃，設立屯堡，屯民可從東路招集富餘人口，又或從當地軍戶招募，再則就是吸取流民，特別從大同鎮，山西鎮等處吸納。」

聞訊而來，衣衫襤褸的三軍將士，無不落淚。

這些屍體，可能死去長久了，雖然眼下天氣仍寒，仍然成為具具腐屍，他們身上，無一不是成黑褐色的條狀衣裳，頭髮，也是髒兮兮的粘結成塊，看上去硬梆梆的。

到處是乾旱的龜裂，草木枯黃，稍稍青綠一些的樹皮草葉，全部不見了，那是被饑民們吃光了。

山西煤炭資源，可以多多開辦煤礦，雇傭人手，靠近塞外，或是塞外許多地方，也適合種植棉花、小麥等，後世張北縣地帶，草原廣闊，可以飼養大量的馬、牛、騾、羊，開辦畜場。

……

看白花花的蛆蟲，用力在他小嘴中掙扎，還有一些粘乎乎的液體，不時流下來，曹變蛟腦中一片空白，王廷臣仍然張著嘴，身後眾親衛，很多人已經忍不住嘔吐了，有些人，則雙目含淚。

「見過朱巡撫。」

他站起來：「王兄弟，我們出去走走，消消食。」

明初總兵權力極大，練兵、作戰、糧餉一身負責，雖說與後來朝廷壓制有關，然也與武人自己墮落和*圖*書分說不開。

他身後幕僚官員，一樣板起臉經過。

「誰？」

張貴幾人施禮。

然眼前這種人倫悲劇，還是讓曹變蛟全身哆嗦，肝膽欲裂。

張國威告辭出去，王斗翻看文冊，良久，嘆了口氣：「多年軍戶逃亡，眼下丁口已是不足，需要招集流民。」

崇禎十五年，正月。

看著這些拖家帶口的人蹣跚而過，極力往彰德府城方向艱難而去，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心酸。

張國威拱手：「下官唯侯爺馬首是瞻。」

二人出了帳，越過一叢叢或是一樣仔細舔碗，或是裹緊衣甲，圍攏火堆枯坐的將士，慢慢來到漳水河邊。

他的口中，猛然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哪裡走？」

王廷臣裂開大嘴笑道：「某早吃過了，到現在，還飽著呢……」

鼻中，越來越聞到令人作嘔的屍臭味，透過茅草，一些土丘，二人都看到了，前方的草堆中，河水邊上，還有河水中，滿是一具一具腐爛的屍體，男女老少都有，散發著，一股股濃郁的，噁心的腐臭味。

朱之馮臉色板著，他進了大堂，一見王斗的面，就不悅地道：「祖制，鎮守總兵官，不過操練軍馬，修理城池，防禦賊寇，保障居民，永寧侯的手，是否伸得太長了？」

看到曹變蛟與王廷臣的大軍，這些災民，有的人恐懼，有的人麻木，有的人眼中，則隱隱有著仇恨。

看著眼前的張國威，王斗淡淡說道。

他嘆了口氣，正要回走，猛然腳步一頓，全身的寒毛都涑栗起來。

一具屍體，看上去似乎是女子，她的屍身上，坐著一個包著一床小棉被的嬰孩，他口中，咿咿呀呀的嘟噥著，不時歡快的抓住，從母親身上冒出的肥大蛆蟲，然後他的小手，提住還在蠕動的蛆蟲，送入自己小嘴中。

萬全都司衙門，離總兵府邸不遠，就在牌樓西街上，也是一個非常顯赫的衙門，旗杆、影壁、石獅子都與帥府大體相當，只是裝飾與場面略顯遜色一些。

又有一人，用他濃重的京畿口音說道：「看看那些幕府官員，他們在東路來這一套，到了鎮城又是如此m.hetubook.com.com，永寧侯可是要架空朱公等民政權力？」

「祖制？」

他僵硬著身子，拔開一些茅草，往前方走去，然後就獃獃地看著那。

這笑聲，份外刺耳，朱之馮腳步頓了頓，他身後眾幕僚也是忿忿不平。

他說道：「好，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誠心跟我，本侯定然不會虧待於你。」

他將自己的那碗粥，還有半個饅頭推到曹變蛟面前：「真是太飽了，可能到明天都不會餓，小曹將軍代勞吧。」

曹變蛟指著王廷臣笑道：「王兄弟，沒想到你也會偷偷私藏了，好吧，我就不客氣了。」

在王斗講解中，不知不覺，朱之馮被王鬥話題吸引了。

王廷臣奇怪，也跟上前去，隨後身體一顫，一樣僵直了。

他吃著饅頭，就著稀粥，香甜地吃起來，王廷臣在旁看著，不時咽著口水，只有曹變蛟目光投來時，才若無其事的轉開眼神。

山西一向人多地少，吸引流民，大有可為。

「罷了。」

他跪了下來，對著天空大哭喊道：「為什麼這樣？」

前方草堆中，幾具屍體，橫七豎八的卧著，可能死去了多時，各具屍體上，都散發著濃郁的腐臭味，白花花的蛆蟲，在這些屍體上爬滿了。

一人道：「朱公，永寧侯普到鎮城，立時下令清潔城池，雖說這是好事，然他只管軍伍，這民事方面，是否越權了？」

張國威半邊屁股坐在椅上，姿態放得很低。

「王兄弟，過了漳水，明天就可以到達彰德府城，今日，大軍就在河水邊紮營吧。」

對很多衛所官來說，管理衛所，要交糧納稅，在眼下的大明，可謂吃力不討好，不過，屯田與文冊，卻是王斗需要的。

一個親衛猛然一喝，就見不遠處的草叢，幾個幽靈般的身影竄起，很快沒入荒草之中，他們瞥來的目光，一樣閃著幽幽的綠光。

看到曹變蛟等人，他也好奇地看過來，目光天真無邪，一邊提起一條拚命翻滾的蛆蟲，向面前人等，伸出了手，咿呀叫了幾聲，似乎，想分享自己的快樂。

「好的，小曹將軍。」

王廷臣張著嘴，身後眾人，一樣獃獃看著，不忍目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