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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閣

作者:海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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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玲瓏心 第二章 窨讖鼓

第二卷 玲瓏心

第二章 窨讖鼓

畢岸似笑非笑道:「據說治夢遊,要找到導致她夢遊的根源。」
法門。公蠣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公蠣飄飛在空中,騰雲駕霧一般,飛得輕鬆愜意,眼睛的餘光可清晰地看到身下的樹木、山脊飛快地後退,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樣大小的民居和黃豆大的在城牆上巡邏的士兵,顯得渺小而可愛。
公蠣聽得津津有味,畢岸卻哼了一下。李婆婆忙賠笑道:「啊,瞧我糊塗的。你們原不愛聽這個,你家當鋪對面,以前說要開家布莊,聽說如今易主了,被一個財大氣粗的俊俏公子爺給買下來要建個酒樓。」
公蠣折身坐起來,雙眼放光:「快說漂不漂亮?誰家的姑娘?怎麼認識的?」
小水蛇竟然也遊了過來。他似乎感受到了火光的溫暖,慢慢伸了一個懶腰,將身體盤曲在山石腳下一處濃密的草叢中,沉沉睡去。
精壯男子喝道:「按龍爺的話來!廢話哪那麼多!」
李婆婆越罵越來勁,滿嘴污言穢語,並揮舞掃把,對著空氣一陣亂打,似乎帶著極大的仇恨。但怎麼聽,都覺得同蘇媚、小妖沒什麼關係。更讓公蠣覺得納悶的是,李婆婆雖然愛嚼舌頭根兒,又有些倚老賣老,但從未如今天這般,只罵得雙眼發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這般發瘋撒潑的模樣,完全不在乎顏面。
公蠣納悶道:「本以為這種樹已經絕跡。也不知道巫琇從何找到這些樹汁。」
一個黑影從磨盤的陰影中閃了出來,低聲道:「公子。」卻是阿隼。阿隼轉臉看到公蠣,竟然極其客氣的叫了句龍掌柜,讓公蠣受寵若驚。
亥時更鼓敲響,公蠣同畢岸換了衣服,一起去勘驗現場。走到街口,卻見胖頭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槐樹后,正探頭往對面街道觀望。
銀骷髏哼了一聲,道:「一個大男人,還鬥不過個七歲的娃娃?叫人笑話。」說著不再搭理精壯男子,兀自繞著孩子們走了一圈。
小花摸了摸她的額頭,道:「不發燒。我看她比較累,就沒有叫醒她。」
小妖抱著空氣無聲流淚,像是竭力壓著不讓自己出聲。公蠣幾乎將耳朵貼在她的頭髮上,也難以分辨她在說什麼。
眾人正看著李婆婆發癲,畢岸扒開人群走了過來,上前穩穩地握住了掃把,在李婆婆的肩頭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著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公蠣翻弄著看了又看,道:「要拿去賣了,能值多少錢?」
所幸火頭不大。但胖頭右耳下方的大撮頭髮被燒得亂七八糟,生生比其他地方短了半尺,再也盤不上頭頂,而且頭髮燃燒后的灰燼弄得他滿脖頸都是,看起來又狼狽又滑稽。
還剩下兩根柱子空著。銀骷髏背著手,繞著三個孩子陰森森地笑。八號低聲道:「姐姐我怕,我要回家!」
七號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壓抑著不讓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複著一個名字:「小妖……小妖……」
旁邊馬臉漢子嚇得連忙擺手:「龍爺,我真什麼也沒說,這小丫頭鬼靈精,可能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公蠣走過去撿起木鼓。這鼓的樣式平淡無奇,看起來是每年元宵節傳統鑼鼓中手擊鼓的一種,用材劣質,漆面斑駁,划痕遍布,上面殘餘少量纏枝牡丹,其他的圖案幾乎不能辨認,像是哪個喜新厭舊的孩子的玩具,被隨意丟棄在這裏。
公蠣有些不服。畢岸道:「婆婆你繼續說。」
呼呼的風輕拂著身上鋼鐵一般的鱗甲,毛孔張開,四肢舒展。公蠣吐出一口濁氣,興奮地在空中打了一個翻轉,肆意觀看洛河的粼粼波光,以及街道燈籠如螢火蟲一樣的斑斑點點。
胖頭羞臊道:「……等再過些日子再說。」以胖頭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雜貨鋪那個黑瘦的柴火妞。公蠣曾多次看到胖頭傻呵呵地幫著人家搬木材,或者倒騰那些落塵的農具。公蠣拿出做老大的仗義,道:「沒問題,等哪天你確定了,老大我親自登門拜訪。」
一句「竟然是你」把公蠣從茫然中拉了回來,他自己心虛,唯恐捕快們將他捉了去,忙一把拽住畢岸的衣袖,急道:「你快跟他們說,不是我,當時我跑出來,巫琇他也跑出來……撞得我腦袋也疼呢……」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來,聲音高亢,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響亮。胖頭撓頭道:「小聲點,別人都睡了呢。」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閉門鼓還沒敲響呢,誰管得著?」話是這麼說,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胖頭的頭髮用水抿得整整齊齊,上面戴了帽子,不留意倒也難以發現被燒斷了半邊;一身湖藍袍服還未捨得除下,不知從哪裡找了個同色的劣質腰帶扎著。胖頭本身又高又壯,如此一打扮,遮掩了臃腫,顯出幾分高大威猛來,還真像模像樣。
公蠣正想去看看小妖,帶著門便走,卻被畢岸叫住,又在畢岸的指使下倒了一杯茶給她。
七號捂住了耳朵。
公蠣無心吃飯,回到房間里,將藏在臉頰的玉珏吐出來,然後扯著嗓子叫胖頭。
烏雲退開,圓盤一般的月亮當空照耀,撒下一地銀光。隨著一陣梆子聲響,幾個身著五彩戲服、戴著福娃娃面具的人,各抱著一個小女孩從石台一側的山洞中走出來,最後一個清瘦男子卻空著手,著裝也與其他人不同:他戴一張咧嘴大笑的崑崙奴面具,穿一件巨大的黑袍,卻在背後綉了個銀色骷髏,在月光下十分顯眼。
公蠣愣愣道:「什麼?」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僂著背,慢吞吞回了後院。
小妖躺在床上,眉頭緊皺,雙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夢中仍然一副緊張的模樣。
剛轉過身,忽覺衣襟一緊,回頭一看,小妖淚眼矇矓,嘴巴一動一動,做出一個「不要走」的口型。
「我又聽到了那種梆子聲!雜亂無章,急一陣緩一陣。」她的眼裡流露出一種難言的恐懼,伸手抓住了畢岸的衣袖,「我又驚又怒,卻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同小妖吵了起來。」
石台上,八張已經處理的人皮,薄如蟬翼,放置在八個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紅月亮的映射下,呈現深淺不一的紅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個臉盤大一個光圈,紅色邊緣,黑色內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畢岸的目光投向茶館牆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道:「婆婆的字寫得很是不錯。」
七號小女孩挺起小胸脯,驚恐地看著面具人將爐火上面放上大鍋,倒入金黃色的桐油,將八號小女孩抱得更緊。另一個小女孩似乎沒有感覺到危險,繞著火爐蹦蹦跳跳,拍手笑道:「這是要煮東西吃嗎?」
畢岸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髮,道:「她本來就不是人。」話音未落,小女孩整個身體發灰變暗,瞬間成了一個髒兮兮的布娃娃,仍保持著啃蝴蝶結的姿勢。
他眼睛看向已經冒著熱氣嗞嗞響的桐油,壓低聲音道:「另外那個會服用我特製的藥粉,變成像她們那樣,不知道疼痛。然後呢,綁在那根柱子上,慢慢地,慢慢地,用刀割開頭皮,再將燒熱的桐油從頭皮中灌進去……」他的手摸向七號的額頭,「放心,不會出很多血的。都是些小女娃兒,我怎麼捨得讓你們疼呢。不是很疼,不過你的意識很清醒,能夠慢慢感受到皮膚同身體剝離的感覺……」
公蠣怔了一怔,哇哇亂叫起來:「小妖夢遊,同我有什麼關係?」
小水蛇在草叢裡蠕動了下,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大黃髮出低聲的吼叫。
小妖伶俐得很,一邊繞著跑,一邊言語挑釁,倒把李婆婆氣得渾身發抖,一屁股坐在流雲飛渡的台階上,拍著大腿痛罵小花小妖。
霧氣籠罩,天灰濛濛一片,哪裡能看到月亮?公蠣使出吃奶的力氣,將石碾子推倒,反覆看了多遍,也不見兩端的斷面有何不同。
畢岸皺了下眉,道:「跟你這件事可能有關的。」
要不就將老木匠家的圓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蠣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還未觸到小妖腋下,忽聽一陣咳嗽聲,老木匠破鑼一把的聲音從後面的房間里傳來:「妞啊,你回來了?把門閂好……好歹是個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興回來太晚……」
公蠣不安道:「你……都知道了?」
胖頭十分開心,傻樂呵了一陣,認真地道:「老大你說,對女孩子來說,送什麼才能表現誠意?」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蠣瞧著她的狀態,分明還在夢中,一會兒流淚一會兒微笑,只是沒有再四處走動。並且無論怎麼搖晃,她對夢境外的現實世界皆毫無反應。小花急得直哭,找了畢岸過來看,畢岸卻道「無妨」。
小妖站了一陣,上前推開了門,閃身進去。公蠣尋思,不如上前去牽了她慢慢回去,盡量不驚擾她便是,便也跟著進了去。
公蠣要退回房間已經來不及了,支吾道:「還好。」
這麼大的個子哭起來卻像小孩撒潑,四處踢打周圍的傢具。老木匠臉上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拿著小鼓躊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一輪圓月升起,清輝穿過窗欞,一股陰冷撲面而來。畢岸仰臉凝望,忽然道:「今晚子時,天狗吞月。」
虎妞撫摸著大黃狗的腦袋,對著胖頭欣喜地道:「你來啦。」
皓月當空,將小院照得一清二楚。原來今日是十月中,天氣晴好,月亮又大又圓,對面院落的情形一覽無遺。那五條並排種植卻被甬道隔開的荊棘在月色中成了一條條濃重的黑線,而後面的上房,房頂不是普通的枯黃茅草,而是烏黑烏黑的,像是刷了黑漆的蓑草,這麼居高臨下地望去,相當刺眼。
畢岸打量著院中的布置,敷衍似的點點頭道:「知道。」高陽疑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謙虛。」
畢岸這個說一半留一半、愛裝大尾巴狼的混蛋!
小妖不再流淚,而是滿臉歡喜,一邊走一邊指點周圍,好像黑暗中藏了無數公蠣看不見的美景一般,而且動作十分奇怪,一會兒做依偎狀,一會兒又做出小女兒的嬌嗔狀,估計是夢到了什麼人。
官府已經貼了通告,能夠找到父母親友的,便通知來領人;說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騙來洛陽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於小武,他證實假扮吳三的巫琇曾經給他一些骨頭用來燒飯,不過是不是人骨他並不能辨認。作證之後,因他無父無母,又不願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帶混去。
小花搖頭道:「不知道。」
胖頭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認識了個女孩子。」
畢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沒第一時間把它當掉,已經超乎我的意料了。」公蠣得意道:「別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當東西過日子的人。你看看這塊螭吻佩,還有那個假冒的避水珏,哪一塊我當掉了?」
公蠣心思煩亂,沒好氣道:「一件衣服就樂成這樣。瞧你那大肥臉,紅得跟鹵過的豬頭肉似的。還不快做事去!」
唯一沒有殘疾的孩子,自然是小武了。
公蠣眼疾手快,一個飛撲接住了她,只聽框里哐當一聲響,頭撞在旁邊的貨架上,一個青瓷美人瓶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汪三財、胖頭的房間燈都亮了,胖頭叫道:「誰?」公蠣還未來得及回答,小妖無聲地倒在公蠣懷中,緊緊抓住他的手,哆嗦著道:「龍哥哥,救救我,還有……」一句話未說完,昏了過去。
畢岸回過頭來。公蠣忙端正身體,神態更加莊重。
公蠣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頭,所以跟來找他們倆算賬來了?
既然已經出來,公蠣便四處逛逛。剛走過街口,見外出進貨的胖頭拐進了另一條巷子,遂跟了上去。
這是做噩夢了?可是既不能問,又不能告訴她這是做夢。公蠣有點後悔,早知道剛才應該沖回去叫小花來跟著,或者叫財叔也行。
玲瓏含羞帶笑道:「我的一個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處,卻怎麼也找不著。這不剛才找得急了,撞了龍掌柜。」她一雙鳳眼朝公蠣款款一瞥。
公蠣很是煩躁,他覺得這個夢做得夠長了,只希望能夠儘快醒來。
李婆婆輕輕拍著木桶,「可憐阿狸陪了我這麼多年,死了也不能落個全屍。這幾晚,我幾乎沒怎麼睡著,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過,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下驚醒過來了。」
汪三財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間也不見了響聲。胖頭將院落打掃了一遍,將櫃檯擦拭了兩遍,終於聽到亥時更鼓敲響。
畢岸一邊在泥土中翻動,一邊道:「巫琇身為郎中,對用藥十分內行,找一些異域香料處死一個身有殘疾的老乞丐,也不是什麼難事。」說著從泥土裡扒拉出一顆黃豆大小的不規則土黃色小石子,對著火光又看又嗅,然後放到嘴邊,用舌頭舔了一下。
畢岸盯著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講解。」
公蠣也不再推辭,笑道:「好,我就不客氣了。」話音未落,背後猛地衝過來一個人,將小鼓一把奪去,粗聲粗氣道:「不行!」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小院里不見有任何動靜。不但冷,腿腳都開始發麻了。
畢岸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奇怪,帶著點嘲弄和疑惑。公蠣瞬間覺得不爽,卻不敢說什麼。
「我抱著他,一邊哭一邊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同我兒子當年一樣的話:『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嚇到了,抓住他拚命搖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後力氣說『快點搬離這個地方,快點!』」
銀骷髏笑了,道:「是。」
公蠣嗤之以鼻:「豬都看出來!臉上的肉褶子都帶著笑,還打扮得這麼騷包。」
虎妞的聲音瞬間又起來了:「我才不怕!最煩背後嚼舌頭根兒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個半死!」說著不由分說,拖著胖頭往橋旁邊的小樹林走:「這裏僻靜,我們說悄悄話兒,不給別人聽見。」
畢岸這次連敷衍的「是」也沒有說,只是挺直了脊背,一眼不眨地盯著對面大院。
公蠣鎖緊眉頭,斟詞酌句道:「那個,或許那個撞他的人,不是故意的,是誤傷。他那麼大本事,一般人怎麼能殺得了他?」
土地廟附近一片靜寂,陰森森的松柏帶給公蠣一種莫名的不安。公蠣跟著畢岸,繞到後面的大雜院附近。
月亮的紅光漸漸褪去,一點一點恢複原狀,銀盤一般傾灑著如水的光芒。銀骷髏忽然停止舞動,朝公蠣藏匿的地方看過來。
老丁垂著眼睛,一言不發。馬臉男子忙走過來將小女孩拎開,恐嚇道:「站一邊兒去!不許說話!」
畢岸的目光不由變得柔和。
畢岸後退一步,將火把高高舉起。牆面上,慢慢顯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來。像是一個人站得累了,在門后靠了好久,以至於汗漬、油漬都浸入了牆壁。
虎妞談興甚濃,大說大笑的,什麼今天進了多少木材,做了什麼傢具,訂傢具的人多麼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華美,全然不顧偶爾路過的行人側目。胖頭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邊點頭,雙腳一邊無意識地在地面上來回移動,獃頭獃腦聽了半晌,終於找到機會插嘴道:「那個,到底怎麼樣了?」
公蠣一愣,道:「你說什麼?」
小花木訥道:「姑娘交待過,說我們處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畢公子便是。」
李婆婆眼珠轉了幾圈,拍著大腿道:「先說隔壁,我最討厭隔壁。小妖夢遊,你們知道吧,連著這幾日,每晚亥時左右,穿著睡衣到處亂跑。昨晚還去老木匠家逛了一圈呢。」
第二天一早,公蠣就被門口的吵鬧聲給吵醒了。起來一看,小妖正在大門口同李婆婆吵架。
老木匠抱著小鼓,硬邦邦丟下一句:「其他的隨便挑,這個,不行!」
若不是想著以後還得指望從她口中打探蘇媚的消息,公蠣早逃開了。扶著她的手臂,公蠣能夠感覺到她渾身冰冷,無一絲暖意,欲要抱她,卻又不敢。
公蠣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胖頭訕訕道:「老大你可不能胡說。」
畢岸俯低身子,低聲道:「看看院中,除了荊棘和燈籠,還有什麼?」
李婆婆厲聲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覺得過分,平靜了一下,接著道,「不錯,阿狸已經十七歲了,要是個人,已經耄耋之年。但它不會死的,我知道。」
虎妞奪過小鼓塞給公蠣,眼淚一抹破涕為笑,推他道:「趕快拿走。」
小妖的眼珠終於動了一動,站起身繞過高高低低的傢具,深一腳淺一腳地飄走了。公蠣反應過來,忙跟著逃走,膝蓋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第六節

不僅胖頭,一貫冷眼冷麵的畢岸似乎心情也十分不錯。只聽他打趣胖頭道:「莫不是喜歡上哪家女孩子了?」
公蠣對長生不老之類從來無感。當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著一個已逾千歲的老烏龜,每日里窩在洞府里,開口閉口除了修鍊,便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前朝往事,沒一個人愛聽。公蠣當時便想,若是自己也過這種孤獨煩悶的生活,那還不如早早升天。
如今已經初冬,天氣漸冷。雖然閉門鼓尚未敲響,但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店鋪也已全部打烊,只剩下各家門口昏黃的燈籠照著空蕩蕩的甬道。
小花低頭支吾道:「哦,我說……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裡。」她偷偷瞄一眼公蠣,臉紅了。
公蠣心神不寧,他的左手插在懷裡捏著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著前面展示的小件傢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傢具。」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蠣瞠目道:「你怎麼知道?」
銀簪上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著她的發香。公蠣放在鼻子下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過去,玲瓏已經不見了蹤影。遲疑了片刻,還是朝著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公蠣下一句本來打算說「你找吳三審問下不就得了」,聽了畢岸的話靈光乍現,驚恐地道:「吳三……吳三他還活著嗎?」
公蠣想起巫琇那個包治百病的血蚨,忙放下玉鼓,接過火把,跟著畢岸進了上房。
隱藏這麼深的巫琇,竟然被自己一撞而死,後腦那麼大一個血窟窿,公蠣一想起便要做噩夢;一會兒又懊悔沒打聽出丁香花女孩的姓名,一會兒又鬱悶自己應該先問身上鬼面蘚的療法,而最為擔心的,還是官府是否會把自己當做殺人犯抓了去,真是茶飯不思,心神不寧。加上他自蛻皮以來,連續擔驚受怕,沒個安穩日子,真被折騰的不輕。如此這般,兩日之後,公蠣開始渾身忽冷忽熱,腦袋發脹,四肢酸痛,一起身便天旋地轉的。看到他是真的病了,汪三財這才不再嘮叨。
小花老實,氣得眼淚嘩嘩的,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妖可是個不省事的,聽到動靜,連外面的大衣服都沒穿,跳出來同李婆婆對罵:「我和小花沒有家教,您這麼有家教,怎麼不被太常寺請去教禮儀?一大把年紀咒人摔死活該,哼,我們年輕,離死遠著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兒、黑心爛肚腸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歸西了呢!」
公蠣擼起衣袖褲管。渾身上下,別說是被火燒傷,連衣服頭髮,都沒有一點過火的痕迹——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了。若不是畢岸剛才提到巫琇的死因,公蠣幾乎要以為被困古陣乃是一個噩夢了。
只聽三更鼓響,公蠣眼睛乾澀,眼皮漸漸沉重,很快進入了夢鄉。
三人哈哈大笑,忘塵閣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頭自告奮勇道:「畢掌柜,你教教我,這些都是什麼?」
公蠣忽然暴怒起來。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蠣一個箭步竄上後面的山壁,瘋狂地捲起石頭一個接一個往下砸去,到了最後,直接拿尾巴橫掃,轟隆隆一聲響,傾斜而下的石塊裹著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間將石台掩蓋了大半。
草叢中的小水蛇昂起頭來,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
公蠣好歹是個掌柜,原不必非要人家一個破舊的玩具,只是這涉及小妖夢遊的根源,只好回禮道:「多謝老叔。」
畢岸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道:「婆婆請繼續講。」公蠣在一旁擠眉弄眼。
原本黑黝黝的表面褪去烏色,變成了黃白色,中間隱隱出現一圈圈的螺紋,直至中間,形成了一個白色的點。
李婆婆的委託,公蠣並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說的是真話,吸血什麼的充滿詭邪,公蠣決不想多管閑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虛,那更不用理了。再說了,人家委託的本來就是畢掌柜,而不是他龍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兒,公蠣上了心。
小女孩並不怕生,拉著七號搖擺道:「姐姐姐姐,我們捉迷藏吧?讓面具叔叔找,好不好?」
銀骷髏的三根手指仍然舉著,眼裡帶著笑,卻分明是個惡魔。
小水蛇過於用力,帶動一塊石頭滾下懸崖,乒乒砰砰的聲音,同一個小女孩滾下山崖的聲音並無不同。
銀骷髏玩味地看著小女孩純凈的眼神,道:「這個小玩具,我要留著。」
畢岸道:「好,收網。」
公蠣心想,呸,你不就想趁著蘇媚沒在家,可勁兒欺負小花和小妖么?李婆婆彷彿猜到公蠣想什麼,挺直身體,冷然道:「我雖俗了些,嘴巴碎了些,還是分得清輕重的。」頓了一頓,道:「這些時日,龍掌柜忙著生病,病好了忙著花天酒地,畢掌柜你又不常在家,這條街,儘是烏煙瘴氣了。」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氣,父女倆對瞪了片刻,虎妞一張胖臉頓時漲得通紅,哇一聲哭了起來。
其中一個孩子忽然醒了,從斷掉的手臂和衣著來看,很像是那個被喚作小平的女孩,但她的模樣已經大變。她揉了揉眼睛,打量了一圈四周,忽然哭叫道:「我要找我娘!娘!我是靜兒啊!」
「阿狸好久不見回來,我困得睡著了。因惦記著阿狸,天沒亮便我醒了,發現阿狸在我腳邊蜷成一團,已經死了。」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鬧得這麼凶,她露頭了沒有?」
畢岸灰土頭臉地退著爬出來,吐了一口嘴巴里的土,道:「你混了這麼多天,終於問了一句要緊的。」
第二天的問詢異常簡單。幾個身有殘疾的孩子雖然恢復了神智,但對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並無多少記憶,只有小平和一個大些的男孩偶爾會癔症一般念叨「一個臉上有疤的大壞蛋」,卻只有隻言片語,難以從中發現更多的線索。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問什麼答什麼,但對於「三爺」到底是吳三還是巫琇,他根本沒有概念。
兩人站了片刻,公蠣見她氣息漸平,眼睛微閉,朝畢岸打了個眼色,準備回去。剛一轉身,李婆婆忽然抬起頭來,叫道:「畢掌柜,等等。」並示意公蠣關門。
小妖的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連流淚似乎都停止了,公蠣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瞬間縮小,變成一個無盡的黑洞,接著便見她身體往後仰去。
公蠣皺眉道:「她都忙什麼呢,天天不沾家。」
畢岸道:「窨讖鼓,是遠古時候用來祭祀的樂器。」
若是胖頭娶了虎妞,這忘塵閣又添一把幹活的好手。公蠣一邊想著,一邊側著身子從馬車後面的縫隙進入店鋪之中。
畢岸慢悠悠道:「胖頭長大了。明日我送他一條真絲水藍腰帶。」
公蠣不敢叫苦,只好搓著手無話找話道:「巫琇會不會就是吳三?」
一時間雞飛狗跳,噪亂不已。公蠣第一次見到中老年婦女罵街,對她們層出不窮、永不匱乏的詞句嘆為觀止,只聽得張口伸頸,兩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勵她再罵出一些新意來。
山坳那邊豁然開朗,八個大火爐分兩行排開,發出紅亮的光。火爐上面燉著一口大鍋,前面豎著一根大字形的木柱;兩排火爐後面,是一個三尺高的石台,背靠山脊,旁邊是個山洞,依稀透出燈光,並聽到人的竊竊私語聲。
胖頭忽然愣頭愣腦地道:「畢掌柜,您這是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了?」
砸上去,砸上去。
公蠣不滿地小聲嘟囔:「幸虧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計較。」
「呸,裝什麼大尾巴狼。」這是個今天才跟李婆婆學的新詞兒,公蠣覺得用在畢岸身上特別貼切。
公蠣以為她裝睡,叫道:「小妖起床,日頭曬到屁股啦!」
好歹沒被官府捉走,公蠣鬆了一口氣。但病了這幾日,尚未來得及將那日的經歷梳理。如今細細一想,不由得心驚。
畢岸又去院中和灶房視察,又從灶頭的草灰中扒出一些未燃盡的臂骨。
她的眼睛純凈無邪,沒有一絲懼意,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公蠣知道汪三財不怎麼瞧得起他,可是也沒辦法,眼珠轉了半晌,道:「我自然認識它們,不過它們不認識我。」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當他面可不許提起。」
這倒霉的夢怎麼這麼長!
旁邊的精壯男子打了個寒噤。如同傳染一般,公蠣也抖了起來,想也不想一躍而起,只求儘快飛離,但卻只是無聲地撲騰了幾下,照樣落在山石上。
畢岸實在看不下去,道:「上房還有更好的寶貝呢。」
畢岸遞給公蠣:「嘗一下。」
畢岸低喝一聲:「走!」縱身跳了下去,公蠣略一遲疑,忙跟了上去。
公蠣啞然道:「你不做捕快,真可惜了。」
公蠣警惕道:「怎麼了?你答應給我的啊,可不許反悔。」
公蠣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沒系,抱著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穿一件白棉睡衣,雙頰通紅,雙腳足赤,這模樣兒要多說不清就有多說不清。
公蠣百無聊賴地繞著眾人打數十個圈子,仍不見隔壁小妖有什麼動靜。見畢岸看得出神,腆著臉道:「畢掌柜,什麼書這麼吸引人?」
公蠣剛才被掃把捋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對她的轉變又詫異又憤怒。憑什麼畢岸一出馬,連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氣死人的。
公蠣心不在焉答道:「活那麼久做什麼?你認識的人、熟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光自己活著,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也沒人分享,多沒意思。」
或者就是這種高高在上,讓公蠣覺得不爽罷。偏偏汪三財對此讚賞有加,胖頭則崇拜不已,更突顯了公蠣的小心眼。
幾個面具人魚貫而出,分別抱起一至六號,將她們敷在大字形的柱子上。
所幸飛翔的夢又繼續了。公蠣飛過洛陽城,掠過高高的邙嶺。
畢岸將書遞給了他:「巫要。」
虎妞隔著油紙聞了聞,道:「真香。」
公蠣點了點頭。
公蠣一想到人皮鼓放在自己床下這麼多天,便心裏發毛,舌頭打結,再看畢岸表情如常,如同講解一件尋常的寶物的樣子,更覺得不可思議,氣急敗壞道:「你你你還有沒有人性的?大晚上講這些,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七號的小臉越來越蒼白,下唇被咬出血來。八號躲在姐姐的懷裡,緊緊地閉著雙眼,微微顫動的眼睫毛顯示她並未睡著。
如今整個院落只剩下兩人,阿隼也不知道去哪兒,旁邊還有那個一臉灰暗的木偶娃娃,公蠣連一眼也不敢瞧它,唯恐看到它黑漆漆的眼珠子正轉著朝著自己發笑。偏偏亂蓬蓬的荊棘無風而動,像是藏著什麼怪物一般,更讓公蠣惴惴不安。
畢岸盯著他的眼睛,道:「找到法門,破了它的陣法。」起身行至門口,又回頭輕笑道:「集齊八個,大明宮哦。」
公蠣有些嫌棄,小聲道:「什麼東西,你就敢往嘴裏擱?」
大黃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卻盯著草叢。
這個仿冒的玉珏,並不能避火。
李婆婆剛才用盡了力氣,如今鬆了勁兒,癱軟在椅子上,喘得像個漏氣的破風箱,鶴髮雞皮,老態盡顯。
公蠣沒好氣道:「這不是蘇媚的事情么,怎麼賴到我頭上了。」
他這些天忙得比公蠣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見便往街口跑。公蠣惱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閉目養神:「又跑去哪裡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肚皮貼著地面,冰得發木,公蠣第一次覺得還是人形行走更為方便些,見街上行人稀少,閃身躲入李婆婆門口的大槐樹下變回人形。
一推門,便見畢岸坐在中堂。他竟然在家,正不緊不慢地喝著一碗小米粥。看到公蠣,道:「這幾日睡足睡夠了吧。」
公蠣這才意識道他說那句「竟然是你」,指的是公蠣闖進院子找石墩子一事。霧氣已經褪去,小武點的那些燈籠不知怎麼也全滅了。不過月光倒好,並不影響視物。
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鬥志,她嗷一聲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臉。小妖如同兔子一般跳開,反覆幾次,李婆婆鼻翼賁張,竟然罵起了蘇媚:「蘇媚個狐狸精,這麼久不回家,是被哪個賤男人勾引走了,還是發騷去了勾欄院!」
做夢也這麼倒霉!偏偏這個時候不會飛了。
虎妞不待胖頭說話,拎起裙擺轉了一圈兒,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說著扭動了幾下腰肢。
畢岸把玩著玉鼓,若無其事地看向公蠣,「鼓皮么,要用七歲女孩的背部皮膚。」
畢岸悠然道:「好,你不想管小妖的夢遊也無所謂,反正你一向都是這麼自私膽小的人。不過窨讖鼓只要破了它的法門,還是尋常的精緻小鼓,若能集齊全套么,價值連城不敢說,在洛陽可以買下除了大明宮之外的任何一所大宅子。」
胖頭腦袋頂著一個沉重的紅木高腳胡凳走進前堂,看到公蠣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大,你怎麼來了?」
畢岸回頭哼了一聲,道:「就你這兩天說的胡話,是個人都知道是你撞死了巫琇。」
公蠣也不避諱,化為原形,將腦袋伸進柴門的縫隙:「一口水缸。」
銀骷髏笑了起來,道:「好一個姐妹情深。我要數了哦。一。」他聲音溫柔而平靜,像個和善的長輩。
「二。」一個面具人扯開一號的額頭頭皮,老丁舀起桐油,緩慢而均勻地注入頭皮內。
這個調皮的小妖,做夢還捉迷藏呢。
香味太淡,若不是公蠣對女人的體香天然敏感的話,根本聞不出來。不過香味顯然不是今天留下的,至少三天前。時間久了,加上房間中原有的硝味和火把燃燒的松脂味,實在難以分辨出是什麼類型的香味。
小花粗笨沉悶,平日里幾乎沒什麼話,一副木木獃獃的樣子,自然公蠣說什麼便是什麼。
小鼓拿回來了,但這小鼓實在太過平淡無奇,又破又舊,丟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會撿。公蠣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麼邪,對著一個小鼓哭泣叩拜。
閉門鼓敲罷,也未聽隔壁有什麼異響,公蠣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公蠣像小狗一樣往門后湊。房門后,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女人的體香。
一條水蛇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七號輕撫著她的背,抬頭看著銀骷髏面具下的眼睛,極其冷靜地說道:「我妹妹皮膚不好,碰傷就會留下瘢痕,背部有疤,不合用。」她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小妖閉著眼睛,夢囈一般道:「不要走。」
畢岸看著他。
胖頭忙不迭點頭,「我這就去洗。」嘴裏這樣說,卻一步一挪地去來到公蠣床前,殷勤地幫他捏起了頭,不時嘿嘿傻笑。
胖頭小聲道:「我是……怕人說你的閑話。」
畢岸臉色一沉,道:「說其他的。」
按照公蠣的判斷,站在小妖的位置絕對看不到自己,更別說這個鬼臉了,但小妖分明動了動嘴巴,用口型說道:「那是什麼?」
夢要醒了,夢要醒了。公蠣嘴裏戀戀不捨地念叨著,已經做好準備要摸到軟軟暖暖的被子,看到已經即將燃盡的燈頭了。
小妖再次閉緊了嘴,並牢牢抱住圓凳。公蠣唯恐帶出響聲,哀求道:「小姑奶奶,趕緊回去吧,再待會兒不被當成賊,你也要被凍死了!」
銀骷髏抬頭看看天上越來越紅的毛月亮,陰森森道:「動手。」老丁木然地朝著額上寫著一號的小女孩走去。放下手中的托盤,朝月亮磕了個頭,嘴裏念叨了幾句,從紅布下拿出兩件銀制工具來:一柄小刀,一個銀勺。
上兩次皆是在驚懼的情況下闖入院子的,公蠣竟然不曾留意。
「當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歲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歲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渾身顫抖,眼神空洞,「他縮在我懷裡,不住地說,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公蠣吃了一驚,忘記躲藏,探頭朝屋內望去。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們是兄弟,怕什麼?再說白天,我忙著呢,哪有時間出來見面?」
畢岸搜得極為仔細,幾乎是一寸一寸摸過去,又是敲牆,又是翻看,連土炕的炕洞都鑽進去看了好半日。
這日傍晚,公蠣吃了一整條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見胖頭推開門,滿臉堆笑,討好道:「老大,吃飽了沒?」
公蠣忙道:「姑娘住哪裡?我要找到就送過去。」
小妖叫的是「姐姐」!
儘管並未出乎自己的意料,這塊玉珏就是塊普普通通的仿品,公蠣意外之財的希望破滅,還是有些失望。
精壯男子忙將麻袋解開,果然拉出三個小女孩來,推到銀骷髏跟前。
胖頭啃著手指甲認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說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趁著胖頭去院內搬貨,旁邊一個賣菜的大嬸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虎妞,這就是你的傻女婿?」
畢岸正色道:「那怎麼行,這些東西價值連城,我不能奪君子所愛。」他越是一本正經,公蠣越覺得自己被耍了。無可奈何之下,抓起一個高高舉起,賭氣道:「行,你也不要是吧,我這就把它給砸了!」
畢岸道:「窨讖鼓的鼓腔,選擇天山陰玉。」
原來李婆婆早上起火燒水,見流雲飛渡尚未開門,就將剛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門口的台階上,誰知不小心什麼時候翻了,也沒顧上收拾。小花早上一開門便摔了跟頭,隨口罵了句「哪個缺了德的」。李婆婆聽見了不依,反過來罵小花沒家教、不長眼,摔死活該。
「太長的夜,我睡不著,正摟著阿狸念叨我的阿寶,阿狸忽然站了起來,支起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為它發現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這時,我聽到了梆子聲。很輕很輕,急一陣緩一陣的,同宵禁巡邏時的聲音是不同的,倒像是誰家孩子在調皮搗蛋。」
炕洞里除了掏出一雙八成新的落滿灰塵的鞋子,並無其他收穫,更沒有公蠣預想的地道或者暗門。地面下的土十分敦實,也沒有挖掘過的痕迹。
公蠣撲上去,一把奪了過來,並將桌面上剩餘幾個玉鼓連同今日討來的木鼓一併摟入懷中,叫道:「你別動我的東西!」又一個個拿起檢驗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為傳家之寶,以後傳給我兒子。你別打它們的主意。」
畢岸說話算話,不僅未向官府告發公蠣撞斃巫琇一事,反倒因為他三次夜闖大雜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請了百兩賞銀。
小妖又動了嘴巴,這才卻說了兩遍。但她的聲音極低,公蠣勉強聽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後一個「鼓」字,其他兩個字皆不能分辨。
老丁端著托盤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膚在托盤中發出瑩潤細膩的光澤。銀骷m.hetubook.com.com髏站在石台正中,張開黑袍,背部的骷髏在紅色的月亮下閃光。
李婆婆平靜下來,道:「人人都說,是我命克親人。其實我巴不得死的是自己。兒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麼呢。沒多久,我就賣了房子,去鄉下親友那裡住了兩年,又輾轉多處,最後來到北市,在這裏開了個小茶館。」
阿隼根據畢岸提供的線索,幾乎將院子拆了,將泥土細細地篩了一遍,果然發現了更多未燃盡的細碎骨頭,並在一處荊棘下發現了吳三的身份文碟。雖然說不能完全證實是吳三的屍骨,但如此無頭公案,只好作罷。
公蠣將耳朵湊近,全力分辨。
畢岸道:「價值千金。」
公蠣誇張地做了一個跳起來擊鼓的動作:「我知道,這不是西域手擊鼓嗎。」
「我要弄清死因,趁著它的身體還有餘溫,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堅毅,同公蠣印象中那個只會冷嘲熱諷說人長短的凡俗老婦判若兩人,「它一點血也沒有,連肉都泛出白色。」
她的眼神和身上傳遞出痛苦和恐懼,讓公蠣十分不適。偏偏她又不發出任何響聲,像個膽怯的白影子。
公蠣興奮得幾乎忘了巫琇之事了,將小鼓兜在衣襟里,正色道:「這個雖然是你找的,但是我挖出來的。好歹你得給我分一半。」
自從拿到賞銀后,公蠣幾乎每天去暗香館一趟點那裡的頭牌離痕姑娘一見,本以為有了百兩賞銀墊底,暗香館自然該對他殷勤備至,誰知龜奴不是說離痕姑娘出去遊玩,不在洛陽城中,便說她已經約見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滿,難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蠣又不是能一擲千金的富豪,鬱悶之時更要滿足口舌之欲,結果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沒幾天便花了個精光。
快逃。
畢岸抬頭微微一笑,嘴角揚起。接著又專心致志地看起了書。
這是怎麼啦?怎麼同小水蛇融為一體了?
畢岸觀察了片刻,忽然蹲下,用劍掘開表面的浮土,下面竟然露出一個精緻的小玉鼓。這鼓鼓身用玉晶瑩油潤,雖說是夜裡,一眼便可看出是上等好玉,公蠣大喜,手腳並用將小鼓扒了出來,將上面的泥土擦拭乾凈,看鼓面勻凈,鼓身花紋精緻,質地縝密,圖案為常見的纏枝牡丹,下面是些憨態可掬的小抓髻娃娃相,頓時愛不釋手,眉開眼笑道:「這是個什麼東西?不枉我又來這裏一趟。」
虎妞體格個頭同胖頭幾乎一樣,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連她養的那條狗,都比其他的狗塊頭要大,一身金黃的毛,收拾得甚為乾淨。胖頭將手裡的紙包遞過去:「烤羊腿,可惜有點涼啦。」
公蠣眼珠一轉,裝出自己夢遊的樣子,用一種沙啞平緩的語調道:「你——是——誰,你——怎麼——來我的夢裡?」
公蠣在草叢中無聲地滑動。在睡夢中是不可能聞到氣味的,但公蠣分明覺得那種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濃烈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畢岸道:「仔細看看,什麼形狀的?」
七號的牙齒開始打顫,同公蠣一樣。銀骷髏俯身看著她,柔聲道:「我沒什麼耐心,今晚算是個例外。我再說一遍,你和妹妹,只能選擇一個活著。我數三下,你若不選,便視為放棄,兩個人,七號和八號。」他瞄一眼空著的最後兩根柱子。
畢岸面無表情:「不知道。」
胖頭的臉上堆起憨厚的笑:「……聽畢掌柜安排。」公蠣總覺得,他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阿隼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畢岸則躲在了院子對面的松樹上,公蠣忙跟著爬上旁邊一個樹杈。
畢岸道:「正是。」
公蠣神經質地跳了起來,衝到畢岸身後。畢岸輕描淡寫道:「上次你在這院子里看到的,已經是它了。」
公蠣道:「她家原籍哪裡?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堂前忽然有響動,似乎有客人來,小花忙去招呼。
公蠣驚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間,他突然想起,那條小水蛇,正是自己!
他的聲音平緩有力,眼睛深邃安靜,彷彿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讓人心安。公蠣不由朝畢岸走近了一步。
法門。快去找法門!
公蠣道:「發燒么?」
李婆婆怔怔地看著畢岸,眼窩裡滿是淚水:「我兒子小時候長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長大……定然像你這個樣子,英俊瀟洒,乖巧穩重。」
胖頭想了想,頓時眉開眼笑,道:「知道了!」興沖沖地出去了。
這些特徵,全部與吳三相吻合。
大門虛掩,虎妞尚未回來。公蠣能夠聽到遠處兩人的竊竊私語聲,當然主要是虎妞的聲音,不過公蠣懶得分辨他們講話的內容。
公蠣仰面躺下,閉著眼睛隨口答道:「你覺得什麼東西最寶貴,送給她就是了。」
畢岸皺了皺眉,道:「婆婆累了,早日安歇吧。」公蠣本想追問下關於虎妞家木匠鋪子的事情,只好打住。
幾個孩子的頭皮已經被割開,老丁正在把手放在油鍋的上方,感知溫度。
公蠣在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流雲飛渡的門忽然開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來。公蠣童心大起,弓起腰準備跳出來嚇她一嚇,卻發現小妖有些不對勁。
公蠣道:「後來呢?」
可惜竟然說出了聲。公蠣原以為畢岸一定會裝沒聽見,沒想到他頭也不抬回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內把這本書讀完學透,我就接受你這個定位。」
原來畢岸等早有準備,在女孩失蹤之前,已經用一個被施了法術的布娃娃掉了包。公蠣有種被愚弄的感覺,賭氣不說話。
大門一陣晃動,伴著狗的低聲叫喚。胖頭丟了抹布,洗乾淨手,從櫃檯下偷拿了包什麼東西,然後踮著腳尖,溜了出去。
小水蛇仍在奮力地滑行。公蠣很想在它面前炫耀一下,但在夢中似乎無法發出聲音,只好在心底暗暗同它打了一個招呼,盤旋著繞過一個山坳。
小妖抬起頭來。她竟然滿臉淚痕,無聲而泣。
兩個捕快點燃了火把,王進同幾個黑衣人將隔壁茅屋中昏睡的孩子們抱了出來。畢岸翻開其中一個孩子的眼皮看了看,道:「沒事了,先抱回去安置,明天問清父母姓名和家庭住址,著人領回。」
畢岸波瀾不驚,像是同自己無關一般,李婆婆稍覺失望,不過看到公蠣微顯落寞的樣子,又覺得很開心:「珠兒沒找婆家,有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常常偷偷來看她,可她不為所動。我敢肯定,她同蘇媚一樣,中意畢掌柜您。」她得意地看著畢岸,像個做了壞事而不自知,反而求打賞的孩子一樣,讓人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畢岸恢復了淡然,道:「我當時只是心中疑惑,並不確定,直至今日才弄明白。」
公蠣眼珠亂轉,似信非信。
公蠣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快點,別廢話,打火燒我的胳膊。」
公蠣斷定她撒謊,故意道:「那店裡貨物怎麼辦?」
一條大黃狗站在街口,看到胖頭出來,搖了搖尾巴,一溜煙兒地跑了。胖頭跟著走過街口,繞過大柳樹,在木匠家門口站定,隱約聽到虎妞大著嗓子同她爹講話,轉身躲到了門前澗河的小石橋的石墩下。
月亮的中部越來越暗,只剩下一圈紅色的光暈。周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帶著一種血色一般的殷紅。
她忽然站起來,緊緊鉗住畢岸的手臂,激動得渾身發抖:「可是我知道,他和兒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們的血!」
公蠣突然明白,這些孩子們已經恢復了神智和相貌。
院落外牆,頓時冒出好幾個黑影來,伸手敏捷地跳入院中,幾乎不發出一點聲息。只有那個矮個子捕快高陽走過公蠣身邊,嘀咕了一句:「真沒想到,竟然是你。」
畢岸看了看胖頭,搖頭道:「這個,不適合你。」
小妖哭了足有一盞茶工夫,公蠣眼見她指尖由蒼白變成通紅,嘴唇由紅潤變得烏青,唯恐凍壞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畢岸搖搖頭,道:「不。它叫窨讖鼓,不是手擊,也不是西域的。」
老木匠堅決道:「不行!」
「兒子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瘋啦,到處找可疑的線索,特別是那個貨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圓幾里,只打聽到他比較瘦小,個子不高,其他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因為沒有證據,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淚縱橫,滿臉悲愴。
畢岸道:「正面有螺旋紋,只有對著月光才能顯現,你仔細看看。」說著手一松,啪的一聲,公蠣掉在了石碾子前。
銀骷髏似有不滿,沉聲道:「怎麼回事?」他的聲音低而沙啞,聽起來像是嗓子被捏住了一般,異常怪異。
先不過是罵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後來便越來越過分了,指著小妖的鼻子,滿口污言穢語:「小騷蹄子!打量著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個個妖媚狐道的,不知道搞什麼勾當!」眾人都勸她不住。唯獨公蠣看得歡樂,遠遠站在旁邊,時不時給小妖擠個眼兒,示意她罵得好。
就在公蠣幾乎支撐不住的時候,畢岸終於心滿意足地站起了身:「這要找個篩子來才好。走吧,明天去問問那幾個小乞丐,看有沒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第七節

公蠣忙放下了木鼓,跑過去扶住她。出乎意料,她並未暈倒,只是雙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頂,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見到的布偶。
公蠣咬緊牙關,尾巴圈起一個尖尖的石塊,朝石台正中投擲了過去。
銀骷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繼續回頭同七號道:「你看,就是這樣,也沒有太多痛苦。小女孩皮膚薄,最多不過半個時辰,皮就剝下來啦。」
公蠣以手觸之,嘴裏道:「咦,不是石頭,軟軟和和,還有彈性呢。」
這麼多天,竟然還沒有解救那些小乞丐,公蠣不禁有些鄙夷,卻不敢表露出來。
虎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多大人了,什麼毛病?!」胖頭縮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畢岸慢條斯理道:「砸了也不錯,不過小妖的夢遊,可就治不好了。」
公蠣對伏羲八卦並非一竅不通,可是這兩次來,次次都是晚上,而且驚懼異常,心思根本就沒往卦象上聯想。如今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胖頭盛了粥,又笑嘻嘻地遞給公蠣一個燒餅。畢岸笑道:「胖頭滿臉喜氣,有什麼開心事?」
行至李婆婆家門口的大槐樹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著遠方。這種明明空無一人卻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著什麼東西的感覺,讓公蠣十分抓狂,恨不得將她扛迴流雲飛渡。
畢岸又看了他一眼,道:「是。」
虎妞粗聲大氣道:「兄弟,我說了包在我身上,你還不信我?」一拳砸在胖頭的肩上,將胖頭推得後退了兩步。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蠣一個激靈,忽然醒了。
畢岸嗤道:「這一個算得了什麼,還有好幾個呢。」難得自己走一次狗頭運。公蠣眼前瞬間飄過無盡的美食和暗香館美人兒的身影,喜出望外道:「哪裡哪裡?」
正說著,小花來了,公蠣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問道:「小妖這是怎麼了?以前也這樣?」
公蠣唯恐畢岸不信,忙道:「小妖夢遊,蘇媚又不在家,你有什麼好法子?」
公蠣如醍醐灌頂。五條被甬道分開的荊棘,一排茅草房——五條陰爻,一條陽爻,可不就是八卦中的剝卦么。
公蠣玩心大起,一個俯衝飛至敦厚坊上空。忘塵閣門前的燈籠似要換了,比其他店鋪的光線都要暗淡;隔著屋頂能夠聽到胖頭一邊吧嗒著嘴巴一邊用力地翻身,晃得床板咯吱咯吱響。
公蠣對畢岸說他自私自利很是憤怒,道:「我怎麼自私了!」接著便聽到可以買下大明宮,大喜道:「真的?」
她對著空氣做出抱緊的動作,「我叫著他的名字,緊緊地抱著他,可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蒼白,身體漸漸冰冷。」
胖頭擔心道:「要不要現在去請個郎中來?我看她凍得很。」
不用說,胖頭又去找虎妞。公蠣正躡手躡腳準備上去嚇唬他一下,旁邊突然竄出一個人倒退著過來,剛好撞在公蠣懷裡。
公蠣的眼睛亮了起來,「那豈不是更值錢了?一連七個,個個完好無缺。」
李婆婆收了笑容,道:「街口趙婆婆,她家兒子不能盡人事,生不出孩子來,所以趙婆婆整天對著王二狗家的阿寶噓寒問暖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親孫子呢。呸,看著面善,心裏不知道有多嫉妒呢。臨街老木匠,正在四處打聽著給他家那個虎妞找婆家呢。就虎妞長得粗手大腳那樣兒,娶回家跟娶個男人一樣,誰會看上?」
公蠣覺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現像個女孩子。
虎妞見他堅持,爽朗道:「這麼個破玩意兒,哪能收您錢。送給您啦。」
公蠣幾乎要被氣哭了,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小花歡快道:「姑娘就在城裡呢,偶爾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說完似乎覺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畢岸不理他,平淡的眼神忽然精光四射,冷冷道:「窨讖鼓是祭祀之器,專為召喚亡魂而制。不過自秦朝之後,殉葬、窨讖之舊殯葬制屢屢受人詬病,后皇明君便不再採用,再加上陶藝大興,便多以陶人、陶馬代替活人殉葬。這種東西,便由官方掌控流傳至地下民間,甚為少見。只是沒想到,當代仍有人製作窨讖鼓。」
不知從哪裡升騰起濃重的霧氣,獨獨地將這個院子籠罩起來。
剛才明明胖頭已經閂好了門,也不知小妖怎麼進來的。
公蠣吹著冷風在外站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巡邏的官兵經過厲聲呵斥,說是今晚天狗吃月亮,閑雜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蕩。公蠣無奈,只好拿著已經被捂熱的簪子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小妖忽然動了一下,緊緊抱住公蠣,冰冷的小身子簌簌發抖。公蠣有些尷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胖頭還穿著他唯一的湖藍袍服。畢岸送的同色鑲嵌玉牌的腰帶,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頭雙手在衣襟上狂搓,訕訕道:「這個,這個,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招果然見效,小妖轉回頭來。公蠣面無表情,繼續道:「我要回家——我們都回家吧——」
李婆婆牙齒磕動:「找了,不頂用。郎中的診斷結果都一樣,失血過多。可是早上還活蹦亂跳的,全身也沒有一處傷口,哪來的失血過多?」
胖頭一手舉著燈,一手提著棍子出來,一看公蠣頓時愣住:「老大,這是……怎麼回事?」
公蠣酸溜溜道:「胖頭你趕緊再去批發些小姑娘小媳婦喜歡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兒來,明日還不知有多少美人兒來呢。」
公蠣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來。畢岸閃電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之前撈起了它,「四對小鼓,最好是雙胞胎。將女孩灌以特製藥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時,割開額部頭皮,灌注溫熱的桐油,皮膚便與身體慢慢分離……」
公蠣轉過身子,將玉珏吐了出來,在畢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臉頰,道:「就這個,山羊鬍子說了,仿的,不值幾個錢。」
公蠣探頭往後院看去:「小妖呢?」
小妖依然伶牙俐齒,看樣子並未受昨晚夢遊的影響。只見她眉毛一挑,眼睛一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廢乾柴的樣子有沒人理呢!」
一罵蘇媚,公蠣聽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後面提醒道:「李婆婆過分了啊,蘇媚又沒惹你……」李婆婆哪裡搭理他,拿著掃把追著小妖滿街跑,還捎帶著打了公蠣一下:「你這個小騷蹄子,半夜三更穿個睡衣到處亂竄,四處勾引人,還要不要臉?小花那個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擺弄那些蠟人兒,一個個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們!」
鼓聲輕而純凈,帶著空靈悠長的迴音,像是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在虔誠地低聲吟唱。公蠣本來也未用力擊打,所以在寂靜的夜裡並不顯得突兀。
胖頭吸著嘴唇,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畢岸忽然道:「胖頭今晚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北市土地廟吧,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那晚被困,引自己入局的老婆婆和小女孩,難道真的是人偶?還有巫琇,老早畢岸已經推測吳三被人控制,可能是巫琇所為,為何一直不抓他歸案?而那個奇怪的陣法,被自己一把火燒了,但火是如何著起來的?而且——
小妖牽著空氣走到公蠣的窗前,忽然收住腳步,並鬆開了手,怔怔地看著屋內的漆黑一片。
濃霧重新圍攏過來,月光漸淡。公蠣眼疾手快,將石碾子斜斜推去,剛好讓月光投射在石碾子的表面上。
李婆婆原是見蘇媚不在家,有點倚老賣老欺負人的意思,聽小妖叫她「老人渣」,頓時炸了,提了掃把便要來打小妖,一眾街坊等連忙上去勸。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公蠣雖然不在意,但對小妖的名聲可能有影響,特別是隔壁還住著那個長耳朵長舌頭的李婆婆。躊躇了下,轉身要走,衣角卻被拉住了。
兩人難得如此默契。這種感覺有些奇妙,可惜轉瞬而逝。
畢岸道:「可惜他已經死了。被人正面猛烈撞擊,後腦受傷嚴重。」
畢岸道:「還能怎麼辦?送迴流雲飛渡。」胖頭眨巴著眼睛,苦著臉站在一邊。公蠣伸手給了他一巴掌,惱道:「她夢遊,我不敢打斷她,剛才她自己走的時候絆到門檻,把你們給驚醒了。我什麼也沒做,你哭喪著臉做什麼?還不去隔壁叫門?」
畢岸伸手在門后的牆壁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忽然臉色大變,奪過公蠣手中的火把,朝著牆壁燎去。
小花正在整理貨架,看到公蠣忙施禮道:「龍掌柜早。」
畢岸任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拉著衣袖,道:「婆婆年輕時,可曾得罪過什麼不尋常之人?」李婆婆搖搖頭,「沒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時,想起此事到底意難平,偶爾心裏充滿著惡意,故意編排他人的壞話,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蘇媚。」
看到公蠣臉色不好看,忙補充道,「可能珠兒知道什麼。阿狸死後的那個傍晚,我在準備第二天的茶湯,她竟然來了。你知道,她從來不進我這個茶館的。」
小妖站在院中,對著空中伸出雙手,像在擁抱什麼人。公蠣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臉滿是激動,嘴巴微動,不知在念叨什麼,但順著她的目光,明明空無一物。
小女孩嘟起嘴巴,不情願地扭動身子,乖乖地站在一旁觀看。
說是腰肢,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她的身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
空氣清冷,公蠣不由得縮了縮肩膀。同時卻也想到,自己竟然沒了冬眠的困意——這麼說,應該是修鍊精進,已經褪去作為水蛇的動物本能,適應了凡人的生活了。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長得好,學問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偷看了一眼畢岸,低聲道:「他當年,長得同你一樣好,不過不似你這般冰冷。」她的老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老木匠家大門敞開,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正在裝貨。不用說胖頭又在充當免費勞力了,公蠣遠遠便看到胖頭一趟趟扛起已經包好的傢具,按照虎妞的指揮依次裝車,大冷的天熱得滿頭大汗。
萬分危急之時,伴隨著一聲高亢的鳴叫,公蠣騰空而起——一隻鷹抓住了他。
畢岸看了一眼公蠣,將手按在李婆婆肩頭,輕輕道:「婆婆不急,慢慢講。」
公蠣低下頭,乾笑了兩聲:「這樣啊……這人這麼大本事……誰還能撞了他?」
八號抽搭搭哭起來,七號低聲安慰她。小女孩眨著明亮的大眼睛,拎起裙子轉了一圈,道:「啊呀,這裏地方真大。我們來這裏捉迷藏嗎?」
公蠣沒找到血蚨,有些失望,看著畢岸鑽得狼狽,道:「巫琇假扮吳三,那吳三去哪兒了?」
柳枝兒巷並不遠,就在磁河對面,公蠣也輕而易舉找到八號,但大門緊閉,空無一人,玲瓏並不在家。
公蠣忙點了燈,警惕道:「你來我房間做什麼?」
畢岸說自己曾在小妖的夢裡,公蠣也記得,小妖夢遊時幾次清晰地叫「龍哥哥,救救我」,可是,公蠣明明剛認識小妖沒幾個月啊。
公蠣等得焦急,忍不住道:「土房子,哪能點得著?」
大嬸擠著眼笑道:「喲,你還害羞呢。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如今天黑得早,吃過晚飯,還未到戌時。前堂生了爐火,甚是暖和,幾人便集到了前堂來。汪三財在核對今天的賬目;胖頭對著火爐痴痴地發獃,不時咧嘴無聲地傻笑;畢岸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人所託的緣故,竟然拿了一本書坐在前堂,看得專心致志。
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行筆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蠣大多不識。中間夾雜著很多鬼畫符一般的圖片,偶爾有幾幅能看懂的,不是誅心便是挖眼、裹屍等,還有一些同現在不怎麼相同的陰陽八卦圖,處處透著詭秘,公蠣很不喜歡。
什麼第八個小鼓,連個屁也沒有。這個可惡的畢岸,肯定是不想把這些人皮鼓放他房間里,故意騙自己。
吃過晚飯,胖頭偷偷出了門,公蠣自然也不會閑著,溜達著去了柳枝兒巷。
李婆婆聲音凄厲,表情悲痛至極,卻再無淚水流下來。「我報了官府,申請驗屍,可仵作檢驗了之後,說死於不明癥狀的失血過多。全身無傷口,無打鬥痕迹,只是體內的血液全部沒了。仵作判斷『或有隱疾而造成血液病變』,結論『排除他殺』。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婆婆正了正臉色,道:「我搬來了這裏,開這麼個小茶館,平生再無快活,不過每日里嚼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顯得自己不那麼孤單。可是三日前,我又聽到了梆子聲。」
李婆婆氣得拍著大腿嚎哭,連聲叫著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訴有人欺負她「孤苦老人」。胖頭上去拉她,被她推了個趔趄,並罵「豬頭豬腦」;汪三財不過勸了句「老姐姐,你何苦跟個小女娃兒一般見識」,竟然被李婆婆丟了一火鉗,嘆著氣回了忘塵閣;連性子和善的趙婆婆也不敢相勸,只皺著眉遠遠地看著。
畢岸卻不進來,道:「不是。還有什麼?」
公蠣將書扔回去,道:「我還當是哪家的詩文。原來是這個,沒意思。」
李婆婆抹了一把淚,黯然道:「後來?孩子沒了,可日子還得過下去。還好相公人好,對我也體貼,沒了孩子,他也沒涼待我。可是過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後他說出去一下,結果再沒回來。」
粉塵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複原樣。銀骷髏跳起了舞,不僅他,台下那些戴著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著怪異的舞蹈。
公蠣道:「小妖家裡還有什麼親人?」
公蠣心裏咯噔了下。看來小妖夢遊不止一次,連李婆婆都知道。
公蠣頓時來氣,小聲嘀咕道:「什麼人呢這是,自己躲著不進來,哼!」
公蠣正欣賞她窈窕的背影,玲瓏忽然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蠣相撞,頓時臉頰緋紅,掩面逃開。
王進等一邊哄著,一邊帶了孩子們出去,唯獨留下了那個被施法變形了的小女孩。她卻沒有恢復,蹲在地上流著涎水,痴痴獃呆地啃著一個髒得分不出眼色的蝴蝶結。
剛說完,一件棉袍甩過來,剛好落在小妖身上。畢岸靠著門框,皺眉看著小妖,嘴裏卻大聲回汪三財道:「沒事,不知哪裡來的野貓蹬翻了一個花瓶。有我在呢,財叔早點歇息吧。」
李婆婆垂淚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謝畢掌柜。」
畢岸合上了書,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點點感興趣的光來:「你今晚說了三個沒意思。」
小花道:「不用,熱水、熱薑湯我已經備好了。」
鼓聲帶著最後一絲顫音漸漸消失,周圍一切如常。公蠣長吁一口氣,隨手抓起件長袍將鼓蓋住,胡亂包上塞入床底,然後飛快躺回床蒙上腦袋,只露出眼睛。
公蠣轉著眼珠,揣測著畢岸的來意。
至於那個丁香花女孩兒,那次做夢之後,公蠣不管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都再也不曾探尋到任何她的氣息。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如此夢縈魂牽的人,公蠣竟然除了她微微翹起的嘴唇,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只知道美得炫目。
公蠣突然很想向畢岸求助,但一想到他同阿隼的關係,又退縮了,站在桌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所適從。
公蠣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屋角放著一口陳舊紅漆小鼓,不過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張貼。
李婆婆瞬間悲懼交加,淚光涌動,凄凄切切哀求道:「畢掌柜,關於吸血一事,老婆子我只告訴過你一人。我可就依仗你了!」變臉之快,堪比公蠣換形。
公蠣只好站住。他幾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夢遊還是犯癔症。
公蠣從未見過他如此「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飛起一腳把門踹上,隔著門沒好氣道:「你長這個樣子,不適合扮猥瑣。」
公蠣悻悻道:「我又不會治療夢遊。」
李婆婆拄著掃把大口喘氣,忽然五官扭曲,發瘋似的痛罵:「有本事你出來啊,躲在暗處害人算怎麼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歲,早就活夠了!有本事你就該二十五年前將老娘殺了!你這個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獄的東西!」
說完才想起螭吻佩原是偷畢岸的東西,正想找個借口支吾過去,卻見畢岸的關注點並不在螭吻佩上,而是問道:「什麼假冒的避水珏?」
畢岸道:「人的膽結石。」未等公蠣跳腳,道:「怪不得找不到吳三的屍體。他被火化,骨灰被和入泥里,糊在了牆上。」接著三下五除二,將整間房屋內牆上新糊的牆泥全部撬下搗碎,細細翻弄起來。
七號摟緊妹妹,用稚嫩卻極為堅決的聲音道:「他們全都是壞人。」她轉向銀骷髏,道:「你放了我妹妹,我什麼都聽你的。」
汪三財倒從櫃檯探出頭來:「年輕人么總要有點追求,看人家畢掌柜。」
小花憨笑道:「已經叫郎中看過了,說並無大礙,開了些安神的葯。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公蠣暗暗覺得好笑,心想這小妖的夢可真夠豐富。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昨晚亥時一刻左右,聽到小花提醒她小心感冒。早上掃街,看到她家門裡有刨花兒,定是小妖昨晚去了老木匠家附近。」
畢岸道:「放心,我這些天就在忘塵閣,你若聽到什麼異動,來找我就是。」
李婆婆道:「我正要說這個。那日午後,我正在洗碗,他在門口劈柴,忽然支著耳朵說了句,外面什麼聲音?我出去看看。就是這兩句,我決不會記錯。」
公蠣嘆了一口氣。這丫頭是怎麼了,要死不死的天天夢遊,蘇媚也不管管。
原來是老木匠。老木匠個子矮,比他家閨女低了大半個頭,長得卻極為壯實,一張臉黑得像塊煤炭。虎妞臉上掛不住,撒嬌道:「爹!你做什麼?還給我!這……這可是胖頭的老大!」
公蠣悶悶道:「哦。那他是利用吳三的身份偽裝。不過以他的能力,到哪裡混不了一口飯吃,怎麼會想起來如此下三濫的手段?」
誰替代了七號和八號?
「我……求你讓我活著……我會做很多事……」七號艱難地說著,聲音如同蚊子一般細小。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跡更是紅得刺眼。
大黃忽然弓起了腰,對著草叢發出低低的吼聲。虎妞拍了拍它:「大黃乖,坐下。」
公蠣早等著畢岸說這句話了。當下飛跑至院落,不顧寒冷,脫了外套將七個玉鼓包上,興沖沖地走了。
小妖嘴巴先是一動,接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滿臉驚懼,轉身朝後跑去,不料經過前堂門檻時,被狠狠地絆了一下。
公蠣問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麼東西,見過什麼人?」
畢岸冷淡道:「這種鼓你用手拍,自然是不會響的。」
李婆婆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終於開口道:「畢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陰沉地看了一眼畢岸:「我這些日,總是心煩氣躁,動不動便想發脾氣。比如今早這事兒,若擱往常,定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大冷的天,她赤著一雙腳,身上只穿著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褲,臉頰凍得通紅,目光遊離,腳步輕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潑伶俐的樣子。
公蠣笨拙地晃了晃手,裝出偶遇的樣子,小聲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來了沒?」小妖充耳不聞,像不認識他一樣,眼神穿過公蠣落在黑暗中,纖細的肩頭微微抖動,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濕了一大片。
一股溫香軟玉的感覺傳來,公蠣急忙跳開,定睛一看,卻是玲瓏。玲瓏羞得臉色通紅,忙不迭地道歉。公蠣正了正神色,道:「姑娘這是在做什麼?」
時辰不早,閉門鼓眼看便要敲響。公蠣還是第一次見到夢遊的人呢,更加好奇,便貓著腰偷偷地跟在她後面。
畢岸摸完木鼓的內側,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並用手指輕彈鼓面。
台下不知何時圍了許多人,福娃娃面具詭異的笑臉後面,是一雙雙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發出點點幽光。
公蠣對巫琇的品位有些不屑,隨口道:「看人家暗香館的綠籬,打理得才叫漂亮。院子里種荊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畢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驚還是疑惑,但卻沒再說什麼,只笑了笑,點點頭道:「好,收好。財叔說你……」
刀落下去,不深不淺,剛好劃開表皮又不深及肌肉,一些細碎的血珠滲出來,形成淡淡一條紅線。
再看畢岸,神色坦然,表情平靜,心中的一點擔憂也放下了,抱在懷裡,試著拍打了一下,道:「怎麼不響呢。」
畢岸忽然道:「那日從大雜院帶回來的小玉鼓,你還留著?」
八號抖抖索索從姐姐的懷抱里探出頭來,如小貓一樣輕聲叫道:「姐姐。」她在姐姐的臉上吻了一下,忽然握起粉|嫩的小拳頭給了銀骷髏一拳,稚聲稚氣道:「不許欺負我姐姐!」

第五節

畢岸舉著火把,繞過荊棘,朝牆根走去。公蠣忙跟了去。
胖頭以為公蠣同他鬧著玩,只管嘿嘿傻笑,披頭散髮的任他擺布。公蠣將玉珏塞他手裡,喝道:「拿好了!不許動!」胖頭果然聽話地一動不動。
畢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兒!珠兒!」
嗬,這山羊鬍子,定然在畢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狀了!公蠣不等他說完,馬上先發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別聽財叔瞎說。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場行情,指導胖頭購進那些賺錢的小玩意兒,不僅沒有花忘塵閣一分錢的車馬費,還帶了一大筆收入。倒是財叔,老眼光,總覺得守在店裡才叫幹活……」
公蠣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紀大……」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帶著一點點絕望,還有一點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著小鼓,慢慢又將目光轉向公蠣,低聲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其實也不見得公蠣對離痕有多愛慕,正如公蠣對容貌的偏執,見離痕姑娘,不過是心底一個固執的認定,只是為了增添一些吹噓的資本罷了。
法門!哪裡是法門?公蠣費力地扭動著身體從山石上下來。
小花茫然道:「親人?好像沒有。」想了一想,堅決道:「沒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蠣吃驚道:「怎麼可能?」李婆婆不耐煩道:「你總是這麼一驚一乍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惦記。」
公蠣扯著他的脖子將他拉進了屋裡。三下兩下除去幞頭,胖頭的頭髮散落下來。
李婆婆擠兌蘇媚珠兒原是家常便飯,所以珠兒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動走了進來,默默站了片刻,臉色十分難看。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想著是不是那次我說她勾搭有錢人家的少爺,結果人家看上她她還擺譜,正想著如何抵賴,只聽她陰沉著臉說,晚上關好門窗,聽到什麼響動,千萬不要出去。」
畢岸淡定自若,挑出其中一對,比較來看:「你看,這個便是一對雙胞胎,連背上胎記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崑崙奴面具下,一雙發紅的眼睛,朝公蠣湊過來。
胖頭腦袋一縮,輕輕拉拉公蠣的衣裳,小聲道:「老大換個其他的吧。」
她顫巍巍站起,腿腳一軟,又坐下了,指著後面一個掩蓋的木桶,道:「龍掌柜,麻煩你去將那個提過來。」
胖頭忙板上了臉,挺胸收腹,小心翼翼地將衣裳拉扯整齊,以一種極不自然的步子去了前堂。
銀骷髏哼了一聲。精壯男子低聲喝道:「怎麼是三個?」一個馬臉大漢諂笑道:「我們原以為羅家丫頭不錯,沒想到碰上個更好的,不過不是雙胞胎,我們順便給帶過來,給您選選看。」
公蠣心生羡慕,嘟囔道:「糟蹋東西。還不如送我呢。」
李婆婆摩挲著椅子的扶手,緩緩道:「我的阿狸,前晚兒死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個黑影從山坳入口處快步跑來,將肩上扛的一個麻袋放下,氣喘吁吁道:「龍爺,三個。」
小妖忽然挺直身體,指著木鼓,嘴巴動了一下,吐出幾個含糊的音符。公蠣將耳朵湊近:「你說什麼?」
公蠣不明白他的用意,只管看到什麼便說什麼:「上房牆上還掛了一串蒜,靠著一個禿掃把,窗檯一堆破布爛衫,灶房門口石頭上還擺著好幾個破碗。」見畢岸眉頭緊鎖,忙接著道:「這邊牆角一棵歪脖子小槐樹。」
看來今晚小妖不會有事了。公蠣回過神來,茫然道:「什麼沒意思?」
噼里啪啦一陣響,胖頭的頭髮著了,帶著一股濃郁的皮肉焦煳味道。公蠣哇一聲大叫,抓起早已準備好的舊衣服死命撲火。
畢岸道:「小妖夢遊,同窨讖鼓有關。你若是砸了它們,只怕小妖永遠活在夢魘里,再也走不出來了。而你,」他緩緩道,「你是存在小妖夢境中的唯一人物。」
胖頭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虎妞摸著肚子,道:「你早點拿來就好了。我今晚就著鹹菜吃了三個大饅頭,還喝了兩碗粥,現在還撐呢。」
精壯男子陪著小心道:「恭喜少主,淘到了一對寶貝。羅家的這對娃娃異常聰明,那鬼心眼子叫一個多,今天中午竟然又給她們逃脫了。不過下午傳來消息,說已經擒到,現下應該馬上就到了。」
李婆婆咯咯一笑,故作神秘道:「還有那個老實巴交的小花,每到月圓之夜,便犯癔症,抱出一堆缺胳膊少腿兒的小蠟人,指揮著它們排兵布陣。另外,我跟你們說,蘇媚可是個人物,不僅侍弄花草是一把好手,調|教起男人來,那真是連暗香館的頭牌都比不上……」她忽覺失言,偷眼瞄著面無表情的畢岸,諂笑道:「她性格開朗,人又漂亮,我要是男人也喜歡吶。不過我看她還是意屬畢掌柜。」
公蠣埋怨道:「我早跟你說那些丟的孩子被換了容貌,你幹嗎不早點解救?你要早點來……巫琇說不定也不會死。」
公蠣想了想,決定闖入她的夢裡叫醒她。但擔心在她背後出聲驚嚇了她,便慢慢繞到小妖前面,輕咳了一聲。
畢岸點點頭。
一號額頭鼓起一個大包,然後慢慢消退,皮膚的剝離面積漸大。八號摸著姐姐的臉,叫道:「姐姐你怎麼啦?」七號瞳孔放大,臉部扭曲,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來。草叢中的hetubook•com•com小水蛇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可公蠣卻動不了,七號的恐懼如山一樣向他壓來,讓他窒息。銀骷髏伸出第三根手指。八號撲過去踢打他:「你這個壞蛋!」七號淚流滿面,嘴巴囁嚅,朝銀骷髏眨了眨眼。銀骷髏仰天而笑,道:「八號不合用,丟棄。」嚇得老丁一個哆嗦,差點把銀勺掉進油鍋里。
小武點了燈籠,自己回了房間,院子里又一片寂靜。
那邊汪三財還在不停地問:「胖頭,外面怎麼回事?」胖頭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公蠣低聲喝道:「別理他,小妖凍壞了,你快找件乾淨的衣服來。」
老丁的動作吸引了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她瞪大眼睛看了看,欣喜道:「伯伯你做什麼?給姐姐化妝嗎?我也要我也要!」
胖頭喜笑顏開,跑去叫門。
公蠣氣得捶胸頓足。畢岸道:「婆婆還有其他線索嗎?」
阿狸是她養的一隻貓,已經老得牙齒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這張椅子扶手上打呼嚕,從不出茶館一步,見人不動不理,也不讓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觸碰,所以大家幾乎視它不存在。
虎妞跳過去,抽出個大手帕子,甩在胖頭的額頭上,滿臉堆笑道:「老大您看中什麼了,只管拿。」
銀骷髏愣了下,僵硬地俯下身子,在她胳膊上吹了一下。她跳了起來,笑道:「不疼啦。」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閨女,生得人高馬大,聲如洪鐘,在李婆婆嘴裏,她一頓能吃一筐饅頭整鍋飯,「誰娶到家還不得把家給吃窮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經年過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過她似乎也不以為意,整天打扮得像個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裡扎條汗巾子,招呼生意倒騰木材,比兒子還頂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裡設計花樣、打造傢具。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門神一般的公蠣和畢岸,臉上忽然顯出懊悔的表情:「畢掌柜,這個,老婆子我……」「這個」、「那個」了半晌,回手輕輕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滿臉自責道:「老婆子我這是怎麼了……在這街上住了幾十年,今兒這臉,可算丟盡了!」接著又不安地朝流雲飛渡那邊看:「完了,這下可怎麼辦……」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態。
公蠣臉部扭曲了一下:「香味……」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給擰下來。
莫非這裡在搭台唱戲?公蠣剛好飛的累了,便落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對面景象一覽無餘。
旁邊緊緊拉住自己無聲而泣的,是七歲的小妖。
公蠣吃了一驚,顧不上她言語中的嘲諷,道:「發生什麼事兒了?」

第三節

公蠣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題大做。但見她傷心,便陪著小心道:「別是吃了被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於失血過多!但渾身上下無一處傷口,只是全身的血,一點也沒有了。」
小妖回頭看了一眼,眼裡閃過一絲困惑,但隨即放輕鬆,仰著下巴冷笑道:「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這樣兒的,下面的拔舌地獄只怕都盛不下了!」
原來在公蠣又是蛻皮又是生病的這當兒,胖頭已經將他的「地盤」擴展了差不多半個敦厚坊。他憨厚老實,又有力氣,見人忙活便上去幫忙,一來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爛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這麼認識的。
公蠣對此毫不理會,只惦記著第八個鼓,但真想不起在哪家見過類似的小鼓,悻悻然道:「你別騙我。」
難道是夢遊?據說夢遊之時是不能貿然叫醒的,否則魂魄會被嚇得遺落在夢中,再也回不來了。
畢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帶人守著即可。」
或許這個女孩,已經不在人世了吧。公蠣的心揪著疼了一下。
公蠣茫然地看著他。
三個小女孩神智卻是清醒的,只是手腳被縛,嘴巴被堵,說不出話來。其中兩個眉眼相似的,額上分別寫著「七」和「八」,應該是他們口中的羅氏雙胞胎,另一個額頭光潔,並未寫數字。
一共七個,分佈於院落的四周,左側三個,右側四個,個個精緻,在昏黃的燈光下流光溢彩,瑩潤如水。公蠣將其集中在一起,拿了個破簸箕盛著,一會兒拿起那個親一口,一會兒又拿起這個貼臉上,那副諂媚的樣子,就差流口水了:「寶貝哎,委屈你們了!過會兒我就帶你們回家,給你們置辦個純銀的窩兒……」
出了城,頓時感覺到光線的昏暗。雖然不影響公蠣的視線,但他卻不喜歡這種陰沉沉的感覺,壓抑而無助,但公蠣卻捨不得這種飛翔的感覺,掙扎著不願醒來。
畢岸起身走開:「你這兩天最好哪裡都不要去,否則我可就保不了你了。還有,今晚同我一起查驗下現場。」
畢岸一走,公蠣便後悔了。看著那堆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的玉鼓,他便不由自主想起畢岸所說拿熱桐油往頭皮灌注的情形,對那摩挲過多次的鼓面再也不敢觸碰。
銀骷髏示意解開她們。馬臉大漢為難道:「龍爺,直接打暈吧?這幾個小東西可是個人精兒……」
總有一個聲音在腦子裡揮之不去,真討厭。公蠣打起精神,朝銀骷髏游去。一號還有二號柱子……不不,堅決不能朝那邊看。
畢岸微微笑道:「沒事了。」
公蠣從畢岸身後探出頭來,嘀咕道:「王進怎麼把她忘了。」
公蠣緊張起來:「巫琇……不是死了嗎,這院子還這麼古怪?」
小妖沿著最里側的碎石小道,赤腳踩著尖尖的小石子上,卻無一絲痛苦的表情,影子一般順著街道悄無聲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樹下徘徊了一陣,又繞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門口,終於直直地站定,昂頭看著木匠鋪子的招牌,眼神一片茫然困惑。
畢岸道:「本想找到巫琇,便可找到清楚治愈我們身上鬼面蘚的法子,沒想到這樣。官府如今正在追查殺他之人,希望能有所突破。」
大院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出來,將院落周圍點上燈籠。
銀骷髏似乎覺得很滿意,回頭道:「叫老丁。」精壯男子如釋重負,忙退回山洞。接著一個又矮又壯的男子弓著腰走了出來,仍然戴著面具,手裡恭恭敬敬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搭著紅布,默然立在一旁。
說是上房,只是位置較正而已,同其他幾個茅屋一樣破爛。坑坑窪窪的土坯內牆,不知道修補多少次了,到處都糊著顏色深淺不一的泥土;屋內一頭砌著一口土炕,上面堆著破棉絮,一頭擺著幾個缺胳膊少腿兒的桌椅,一眼便可看到全部家什。
公蠣今晚的視力異常好,可以清晰地看到七號的小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
七號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躲開。銀骷髏鬆開了手,道:「這樣吧,我給你個機會,你有一次選擇。」他點了一下八號,陰鷙的眼睛露出一絲惡狠狠的笑意來,「你和妹妹,只能活一個。」
過了片刻,木匠家大門閃開了一條縫,大黃狗先擠出來,快步跑到胖頭身邊,又嗅又蹭。接著虎妞探出半個身子,大黃狗又過去迎接,胖頭忙揮手。
月色血紅。兩個面具人無聲而出,抓起八號,塞上嘴巴,丟向山石旁的懸崖。
柴門被一腳踹開。畢岸沉聲道:「高陽帶人搜捕,王進去將那些個孩子轉移。」
她捧著茶,臉色鐵青,幾次欲言又止。
糾結了多時,房間里燭頭漸暗。公蠣煩了,拿起鼓槌,閉著眼亂敲一氣。
公蠣自顧自道:「剩下那個,在哪兒呢?我們去找找看,若是集齊八個,定然價格翻番。」
胖頭死命往後退。公蠣揪著他的衣領:「要是燒傷了跟你沒關係!」
畢岸道:「剩下的那個就在附近,你也見過的,今晚便可以找到。」
公蠣越是不安,就越是想找話來說,忍不住又道:「你等什麼呢?要我說,直接破門而入,把那些孩子們抱出來,不就完事兒了嗎?」
畢岸道:「不是。」
公蠣遲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公蠣已經飛快地在計算能夠價值幾何了。
這些天,為了避免汪三財嘮叨,公蠣外出有意不帶胖頭。但往常只要公蠣在家,胖頭便像只大黃狗一樣跟著公蠣,今天公蠣剛剛痊癒,卻不見他隨身伺候,原來躲在這兒。
「那是個冬天,寒風裹著小冰晶颳得呼呼的,打在臉上冷得刺骨。傍晚時分,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門找。等在一個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時,他已經快不行了。」
畢岸道:「怎麼樣?」
公蠣足足在房間里躺了三天。胖頭認為他這幾天沒吃好,身體虛空,汪三財卻非說他在裝病。
李婆婆的表情,同講起失去兒子時一模一樣,難過得難以形容。公蠣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紀也不小了。」
搜查上房的高陽出來了,滿臉失望,回畢岸道:「沒有異常發現。」
公蠣徒勞地扭動身體。一瞬間,他覺得銀骷髏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這塊玉珏根本同避水避火沒一點關係。燒了胖頭的頭髮就算了,還將公蠣的手臂烤傷了一塊,紅彤彤、火辣辣地疼。
「那時候洛陽還未宵禁,夜裡值更,由各家輪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見得很,從哪裡查呢。」
畢岸將火把遞給公蠣,拿出小刀,選擇輪廓中背部位置顏色較暗的斑點,刮下來一些泥土:「他死前已經中毒。」接著飛快地沿著輪廓將表層泥土全部颳了下來。
銀骷髏眼神示意。精壯男子上前,一把撕開了八號背部的衣衫。八號背部,果然有兩塊成人指甲大的瘢痕結節,比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深些。
公蠣這才留意到,胖頭今日沒穿短衫,而是穿了一件乾乾淨淨的湖藍新袍服,戴了一頂硬翅襥頭,滿臉紅光,眉開眼笑的,從裡到外透著開心。
若是換個人,早該想到,巫琇心狠手辣,做事決斷,吳三既然被選中,肯定不會容他再活在世上,也就是公蠣,只顧陷入撞死巫琇的忐忑中,其他一概不想,到現在才想起問真正的吳三去了哪裡。
小妖?誰是小妖?公蠣轉回頭來。
虎妞的胖臉上漾出甜蜜,嘴裏卻不滿地道:「誰傻了?人家精明著呢。」又警告道:「這我兄弟,你可別胡說。」
畢岸收回目光,道:「信不信由你。你今晚將這個鼓敲響,明天早上便能看到第八個鼓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骨頭做的鼓槌來,丟在桌上。
公蠣來到小妖的房間。房間很普通,粉色的帳幔,白色窗帘,床頭牆面上掛著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帶著一種小女孩特有的溫馨。
畢岸打斷道:「財叔說你近來表現不錯。」他從一堆玉鼓中拿過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畢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小花老老實實道:「貨物商家會定期送來,我們只管清點、售賣即可。」
公蠣手足無措地看著這群癲狂的人類。
畢岸將鞋子放到一邊,順手關上了門。公蠣忽然聳起了鼻子。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蠣的胳膊,眼睛里滿是驚恐,小聲但清晰地說道:「龍哥哥,救救我!」
虎妞哈哈笑起來,道:「您看上這個?我建議您還是挑些其他的罷。這個是我小時候的玩具,這兩天不知怎麼又翻出來了,都破了。」
屋裡還是自己剛離開時的樣子,窗戶開著,並沒有什麼異樣。
胖頭竟然也不躲避,理所當然地讓她幫著抹汗。公蠣忽然心生羡慕,朝兩人笑了笑,道:「好。」
畢岸貼門而立,低聲道:「你再仔細看看,找到它的正面。」伸手抓住他的尾巴,道:「放心,有什麼危險我馬上拉你出來。」
公蠣走到他背後,在他肩上錘了一拳,不無嫉妒道:「這皮肉,夠厚的。」說著忽然取出火摺子打火,朝他的頭髮點去。
胖頭跑得肚子上的肉都一顫一顫的,興高采烈道:「有事?」
畢岸在輪廓上摩挲著,緩緩道:「此人身材不高,背部微駝。右上臂及背部有幾處大的膿血血痂,似乎皮膚潰爛。」
一推開房間門,卻見畢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蠣嚇了一跳。
公蠣上去給了他一個爆栗:「你在幹嗎呢?」胖頭嚇了一跳,回頭揉著腦袋道:「老大,畢掌柜,你們這是出去哪兒?」眼睛卻還瞥著那個方向。
畢岸拿起一個東西在公蠣眼前一晃,道:「這個小鼓……」原是那日公蠣在巫琇的大雜院得來的小玉鼓,公蠣一直藏在床下。
果然有些輕輕的悠揚長音,只是必須貼著耳朵才能聽到。公蠣開心地道:「你聽聽,像是個女人在唱歌。」
天色放亮,街上店鋪已經開門迎客。李婆婆罵勢漸微,只是礙於面子,賴在她家門口的台階上不起來。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亂,拿著掃把作勢打掃台階上的水,笑嘻嘻道:「罵累了沒?我家這地方涼,小心冰了您這高貴的有家教的屁股,還請婆婆換個地方坐去。」說著一弓腰,做出個請的姿勢。
公蠣忍不住插嘴道:「趕緊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翻了個白眼,道:「我如今就這麼點樂趣,比如你,我只是說你好吃懶做,百無一用,看到女人就走不動道兒,其他的壞話可沒說,你這麼小氣做什麼?」
公蠣若不是因為撞死巫琇一事要仰仗畢岸,打死也不想再來這個地方,硬著頭皮看了看,道:「石碾子哪有什麼正面?再說另一面壓在底下,得要搬起來才能看到。」
公蠣見問不出什麼所以然,只好道:「你過會兒叫她吃些東西。如若不行,還是叫個郎中吧。」
精壯男子低聲提醒道:「龍爺,時辰快到了。」銀骷髏俯身看著七號,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獰笑道:「這兩個丫頭,我都喜歡,怎麼辦?」
畢岸似乎覺得很好玩,往椅子上一靠,笑了起來。
剛一出門,便聽到虎妞同胖頭告別的聲音。公蠣暗自慶幸,一溜煙地追著小妖去。

第二節

看來這便是這對父女慣常的相處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小女孩回過頭來,咯咯笑道:「你說我嗎?」
公蠣順著縫隙爬上石台。
公蠣噗地吐出一口氣來,哂道:「你就胡說吧你。還我也在場,我幾時認得的小妖?我來洛陽還不到兩年呢。」
公蠣沒來由的惱火,道:「不許叫我……」話未說完,忽然被畢岸打斷道:「五日前,我在北市土地廟一處院子里,發現了前陣逃脫失蹤的巫琇。」
小花頭髮睡得像個雞窩,瓮聲瓮氣道:「沒有,以前好好的,就這六七天,天天晚上夢遊,夢遊的時候叫她也不應,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後悔道:「我睡得沉,她在夢中又特別機靈,一點響動都不發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公蠣定睛一看,門后哪裡有什麼石碾子,只有一個髒兮兮的爛鼓,油漆早已脫落得難以分辨,鼓面被刺穿,裸|露出已經老化的鼓身來。
未等他晃過神來,那隻鷹鬆開了利爪,公蠣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剛好砸在那條小水蛇身上。
公蠣手忙腳亂地將小妖裹好,小聲道:「怎麼辦?」
畢岸攙扶著李婆婆的手臂,公蠣忙上前幫忙。兩人將李婆婆夾持著送到茶館,按坐在椅子上。畢岸鬆開了手,道:「婆婆,好點了沒?」
李婆婆身上的恐懼、絕望和無助傳遞過來,公蠣也不由自主發起了抖。
公蠣彎著腰潛到她前面,躲在窗檯下朝她做鬼臉。
公蠣等了半晌,仍不見小花過來,只好穿好衣服,輕輕推門出去。
做夢也好,只希望不要這麼快醒來。
虎妞撒嬌道:「爹,我都多大了,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公蠣嘖嘖道:「大半夜,打扮這麼風騷,給誰看呢?」
公蠣不寒而慄,叫道:「不要說了!」抖抖索索將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帶著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趕緊拿去處理了!」
轉眼十余天過去,天氣越發寒冷,竟然下起雪來了。公蠣身無分文,那七個小玉鼓拿出來又放下,猶豫良久,終歸還是捨不得當掉,只好悶在忘塵閣,偶爾打半斤散酒,對窗獨酌。
薄薄的銀刀已經將一號額上的皮膚剝出一道二指深的口子。一號在扭動,卻因四肢被牢牢綁在木架上,無法掙脫。銀骷髏輕描淡寫道:「整張人皮被剝下來之後,還能再活七天。若你吃得下東西,山珍海味任你挑選。」
畢岸道:「那這幾日可有什麼人表現比較反常?」
不過要是虎妞回來,定會把她當做賊給抓起來。老木匠又脾氣古怪,不說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罵她一頓。
畢岸也不言語,帶著他走到另一處牆根。很快,其餘六個也被挖了出來。
行至門口,畢岸將插在石碾子上的劍拔了下來。公蠣剛才只顧喘氣使勁兒,如今突然想到一事,狐疑道:「這麼硬的石頭,你的劍沒事吧?」說著朝石碾子看去。畢岸吹了吹劍上的屑,道:「你看錯了。」
不僅如此,還有他那種冰冷的感覺。公蠣覺得,他就像一把劍,哪怕是微笑也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寒意。畢岸似乎很熱心,渾身充滿正義,但這種「熱心」,同公蠣置身事內的熱心不同,他在和氣之外,無時無處透著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漠然。同樣,他也很有禮貌,不管是對汪三財的嘮叨還是對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到有禮有節,但這種禮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蠣救了一條被癩蛤蟆咬住的半歲小蛇時,又輕視又悲憫,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高高在上。
公蠣的心一陣狂跳,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嗯,太好了。」
說來奇怪,在明亮的地方,公蠣的視力不見得比常人好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常人;而今晚院子里霧氣繚繞,公蠣反倒覺得同往常一樣,視力並不受影響。
今年松油漲價,除了門外招牌處的小燈籠,房間並未掌燈,一片昏暗,且鋪子里琳琅滿目,擺著各和-圖-書種各樣的傢具,小到圓形檀香妝奩盒子、雕花腳踏,大到轎式大床、樟木衣櫃等,擺得滿滿當當,小妖卻出入無人之境,飄飄然走進傢具叢中,慢慢蹲下,躲在一個圓凳後面。
「那天我在家做針線,門外撥浪鼓和梆子齊響,阿寶跑出去看熱鬧,我收拾了手裡衣物,又拿了幾文錢,稍微遲了些許。明明梆子聲還在門外,等我一出門,已經不見了貨郎,只見阿寶獃獃地站在空地上,嘴裏念著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胖頭撓了撓頭,囁嚅起來。公蠣惱道:「反了你了……」畢岸制止道:「哦,算了,胖頭還是留著看家吧。如今城中不太平,留財叔一個人,我不放心。」
鑼鼓齊響,火光跳動起來,照得周圍如同白晝。幾個人放下孩子退回到山洞中,只留下一個帶頭的精壯男子,朝衣著銀骷髏的男子躬身道:「六個,還有兩個,馬上便送來。」
公蠣盯著看的久了,直覺得巫人們都動了一般,忙翻開裏面。
公蠣倒吊身體,湊近了用腦袋輕輕碰了碰:「豎起來放著,烏黑髮亮,硬得很,不知道是什麼石頭做的。哦,可能不是石碾子,表面平得很。」
虎妞一看公蠣,忙進來招呼:「龍掌柜來啦!您坐。」說著熱情地給公蠣倒了一杯熱茶,扯著嗓子道:「胖頭,龍掌柜來看我們來啦。」那個表情舉止,彷彿她已經同胖頭成親了一般。
小花在同小妖說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小妖依舊搖搖晃晃地走著,不緊不慢。公蠣不確定她是否夢醒,只好在她身後悄悄地跟著。
比如現在,公蠣熱烈地同胖頭討論哪裡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養眼,裝模作樣地同汪三財討論生意的走向,要不要開拓下經營範圍,畢岸充耳不聞,捧著那本鬼畫符一般的古書看得津津有味。
公蠣轉了轉眼珠。他不僅眼窩發黑,眼睛里還布滿紅血絲——但他已經化成人形,很討厭人家叫他水蛇。
公蠣一陣慌亂,道:「我幫你找找。」玲瓏咬著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日常戴的。家裡還煎著葯呢,我回去了。」
小妖哭了一陣,重新躺倒昏睡。公蠣出了房間,小花也已經忙完,送他出去。
畢岸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原來水蛇也會有黑眼圈。」
小花道:「身體倒沒大礙,不過還未起床,睡著也不踏實。」
門外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像是一個人赤腳走在地上。公蠣的第一感覺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開窗戶。
公蠣翻弄著看,道:「這種小鼓如今不多見了。我就要這個,多少錢?」
隔壁的門響了一聲,卻是小花來檢查門閂。公蠣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書我也沒興趣。」
畢岸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公蠣,啞然片刻,方才慢條斯理道:「一連七個,確實比較少見。不過完整來說,應該是八個。」
確實,今天早上果真沒有看到珠兒的身影。公蠣記得一大早她家原是開著門的,後來不知何時關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負小妖,珠兒一定會出聲幫忙。李婆婆也知道珠兒同畢岸鬧的那一齣兒,尋思珠兒對外聲稱是認了畢岸和公蠣做哥哥,莫要指認錯了,連這兩人也得罪,頓時訕訕道:「我也是猜測。」
直到第五日傍晚,燥熱退去,公蠣漸漸清醒。先側面同胖頭打聽了下官府動向,聽說並沒有官府來捉人,心中稍稍安定了些,這才覺得腰都要躺得斷掉了,起床胡亂抹了一把臉,打算出房門活動下手腳。
公蠣順著街道的陰影慢慢往家溜走,心裏再次對胖頭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只關注美貌的女子,對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認真地看了看,覺得身材長相還在其次,行為舉止太像男子,實在難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頭徵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對意見。
公蠣的眼睛頓時亮了。天山陰玉又名「仙人吟」,產於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間有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孔洞,可產生共鳴迴音,據傳屬於上古時期祭祀時的首選樂器材質,如今早已絕跡。公蠣捧起一個,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這種玉啊?」一邊說一邊放在耳朵邊凝神細聽。
公蠣甩開他,眼睛仍然看著小鼓。
一個面具人叫了起來:「山體滑坡了!」
公蠣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夠放心的,這麼大個店,就交由你們兩個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還是趕緊叫她回來吧。」
高陽遲疑了下,領著幾個黑衣人慢慢退出,遠遠地守在門外。公蠣急著想離開,但見畢岸無動於衷,躊躇一番,還是跟在了畢岸身邊。
八個白燈籠,發出白森森的光。不過燈籠十分老舊,燈頭也小的可憐,只能照亮燈籠下一丁點兒的地方。
公蠣曾聽說過,但一直以為是傳說。冥桐、奠柳同屬吃人樹一脈,冥桐樣子如低矮桐樹,可散發出一種奇香,如同女子體香,專門誘殺成年男子。而且它可根據被獵殺者的愛好習慣釋放他所喜歡的香味類型,十分神奇。而冥桐樹汁極為珍貴,不僅可以美容養顏,還可以用來防腐保鮮。
「回到家阿寶說困了,我也沒多想,誰知他一覺睡到天黑,我擔心餓壞了他,便拉他起來吃飯。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好說歹說,胖頭終於同意一試。不過他認定公蠣這兩日發燒將腦子燒壞了,明天一定帶他去看郎中。
公蠣的眼神轉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個破舊的小木鼓上,走過去從堆滿刨花的木屑中撿起,道:「這個小鼓不錯。多少錢?」
畢岸忽然將玉鼓遞給他,道:「你看這鼓是什麼做的?」
畢岸道:「這麼說吧,小妖同窨讖鼓之間一定有什麼故事,故事發生的當時,你也在場。」
兩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蠣尋思,這小妖的夢魘一天比一天嚴重,要趕緊找到蘇媚才行。
六個孩子每人額頭上打著一個數字,從一到六,都是六七歲的樣子,剛好三對,很明顯是三對雙胞胎,因為長得一模一樣。每對都長得甚是可人疼,眉清目秀,粉臉紅唇,粉雕玉琢一般,只是他們呆板沉悶,明明會睜眼眨眼,卻面無表情,乖乖地席地而坐,默然不響;穿著同男子一樣的黑色長袍,背部綉有銀色骷髏,更顯得老氣橫秋。
第二天吃過早飯,公蠣惦記著小妖,便去了流雲飛渡。
畢岸隔著柴門,道:「過會兒月光進來,你要抓緊時間找到正面,今晚之事結束,你誤殺巫琇的事便不再追究。」
胖頭和汪三財大喜,異口同聲道:「畢掌柜在,我們的生意定會好了!」
公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凈,又要戒葷腥去雜念,這日子有什麼過頭?沒意思!」
「窨讖鼓?」公蠣重複了一遍。他從未聽過如此古怪的鼓名。

第一節

一想到畢岸,公蠣心中又是一驚,忙伸手往衣袖裡摸去。他去土地廟,是收到了畢岸的紙條,當時他分明隨手塞進了衣袖,但如今卻空空如也。
畢岸皺眉,搖了搖頭。
公蠣變回人形,咬緊牙關,將石碾子推到光斑處,對準一面,一看什麼也沒有,忙吭吭哧哧換了另一面,直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
畢岸冷冷道:「卜卦,大凶。」
玲瓏臉兒一紅,後退一步,低聲道:「柳枝兒巷八號。」說著不待公蠣回話,低頭快步走開。
這塊石子形狀不規則,不像是人工打磨出來的東西,但表面光滑,泛出被燒過之後的微光。在畢岸的逼視下,公蠣不得已舔了一下,馬上朝地面上呸呸連吐了好幾口:「這什麼鬼東西,竟然這麼苦?」
公蠣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的五官。畢岸第一眼給人的印象,總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瀟洒。但分開了看,眼睛稍微長了些,唇形薄而嬌俏,作為男子的五官便顯得有幾分媚氣,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稜有角的臉型,媚氣瞬間轉化為了英氣。
桶里放著阿狸被剖的亂七八糟的屍體,已經僵硬。畢岸翻弄著看了看,沉吟不語。李婆婆殷切地看著畢岸,道:「怎麼樣,老婆子我的判斷可否正確?」
小妖伸手過來,公蠣以為她要牽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過去,尚未夠著她的指尖,小妖已經轉身走開了,但她的手卻仍然擺出一副牽手的樣子,彷彿她牽著一個無形的人。
畢岸「哦」了一聲,慢慢地將手摸進衣袖。公蠣將上半身擠進門裡,轉了一圈腦袋,道:「真沒其他的了。」一低頭,卻見大門后一側放著個圓滾滾的石碾子,「喲,這裏還有個石碾子。」
公蠣走出大門,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胖頭,狐疑道:「胖頭這是在等誰?神神秘秘的。」
公蠣一喜,道:「真的么?」畢岸緊接著道:「月光可能只有片刻工夫,你必須用盡全力,快速找到鼓面。」說著不知從衣袖裡取出個什麼東西憑空一劃,公蠣只聽門外隱隱傳來一陣金玉之聲,縈繞的濃霧如同受了驚嚇一般飛快退開,一縷月光照射下來,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個臉盆大的光斑。
汪三財整理完賬目,正籠著手烤火,探頭看了一眼古書,揶揄道:「這書讓他看?——龍掌柜,裏面有認識的字嗎?」
卜卦,大凶,以壓制和剝離為主,致原物不能辨認。那些孩子們,被放入如此卦象中,容貌改變,魂魄被拘,若不能破了此卦,只怕一生都要陷入悲慘之中。
李婆婆回頭看向後院,低聲道:「我當然知道。」她倏然轉回頭來,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兒子,我相公,都是這麼死的。」
公蠣一陣驚慌,扭轉身體朝來時的方向逃了過去,卻覺得身體一緊,被一個樹杈牢牢地釘在了地上。
※※※
八號終於被小水蛇從懸崖下拽了回來,一人一蛇伏在一塊凸起的石頭後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動,無聲地叫著姐姐。
單單英俊的長相似乎還不足以顯示兩者的差距。與公蠣的毛手毛腳、心浮氣躁不同,畢岸淡然卻又銳利無比的眼神,靜默的舉止,讓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安靜的氣息,而這種氣息,是公蠣除卻容貌外最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麼情況,公蠣除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畢岸只要一出現,哪怕事情一時不能解決,場面也會暫時平靜下來。
兩人飛快來到門口。公蠣收不住腳,一把撲在破舊的柴門上,臉剛好對準上端殘缺的部分。
公蠣伸手去撕扯胖頭的臉,邪惡地道:「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了對面木匠家的虎妞?」那家的丫頭又黑又壯,一個人扛兩條檁條健步如飛,不帶喘氣兒的。
我又在做夢了。公蠣想。他常常做這樣的夢,夢到自己能夠像小鳥一樣飛翔,站在高高的雲端,俯瞰眾生。
話音未落,只聽嗤的一聲,畢岸站在門外,從門上的殘缺處將長劍投了進來,不偏不倚,剛好扎在了鼓面正中的白點上。接著一股低沉的氣流呼嘯之聲,石鼓癟了下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茶館。小妖正躲在門后提心弔膽,唯恐將李婆婆氣出什麼好歹來,看到公蠣就做出一個探詢的表情。公蠣朝她一擠眼,表示沒事,接著小聲問畢岸:「你說李婆婆說的那個事兒,是真的還是她自己臆想的?」
盤踞在陰影處的水蛇忍無可忍,掉轉頭順著牆根遊走了。
畢岸道:「是。」
公蠣本以為他會開口借錢,沒想到這傢伙還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來。
果然是小妖,一襲白衣,手腳凍得通紅,雙眼迷離地在院子里打轉,但極為安靜,不發出一點聲響。
書軟塌塌的,竟然由一張張薄牛皮裝訂而成,但邊緣發毛髮黑,磨損嚴重,顯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為這兩個字的每筆每划都是由無數個巫人組成的,巫人們戴著鬼臉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個人只有寥寥幾筆,但極為傳神。
無人理會,銀骷髏同那些人依然瘋狂地跳舞。
畢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劃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進入摸索了片刻,道:「我今晚來,是想告訴你關於這種小玉鼓的來歷。」
公蠣看到自己的房間。房間里通紅一片,難道剛才睡的時候忘記吹滅蠟燭了?小心別釀成火災。
虎妞雖然長得像男子,終究是個未結婚的女子。胖頭有些難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燈光,不安道:「其實白天見面也沒什麼。」
山野一處空地,一條小水蛇高昂著頭,悄無聲息地在草叢中遊走。如此遠的距離,公蠣仍清晰地看到它的模樣:蛇頭碧青,橄欖色的身體上布滿均勻細膩的鱗片,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微光。
公蠣對一切美麗的東西都懷著天生的好感,更別說同珠兒還有不一般的情誼,頓時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紀了,怎麼能信口雌黃?」
泥土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中間還可看到少許的白色結晶顆粒。畢岸拈起一顆小結晶在鼻子下嗅著,沉吟道:「他曾服用毒物,不,或許是藥物,西域冥桐樹汁,每天幾滴,還有極其微量的草頭烏……西域冥桐樹汁,草頭烏,丹砂。不對,這是防止屍體腐臭的藥物!死後,屍體曾在門后矗立多時。所以門後有他的氣味。」他看向公蠣。
要是能找到那個丁香花女孩兒,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蘚——那麼一生就完美了。
李婆婆自顧自道:「孩子當天晚上便走了。我抱著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懷裡漸漸僵硬。等孩子下葬,我開始思忖這件事。」
畢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並不催促。公蠣心想,擺得一副好譜兒。
「可是當時鍋碗叮噹,我並未聽到外面有什麼響聲。等我處理完他的後事,也想起了這個事兒,問遍了街坊,都說不曾聽到,只有一個在街口曬太陽的老乞丐說,他似乎聽見幾聲梆子聲,但聽得不太准。」
公蠣驚得瞠目結舌,愕然道:「你怎麼知道?」
梆子聲越來越急,月亮漸漸發紅,看起來比剛才更亮了些,但山上的景象反而呈現出一層毛茸茸的邊來,如同眼睛累時看東西帶著的重影兒。
小妖折身坐了起來,眼睛睜開,卻不看公蠣,而是直勾勾看著房梁,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動,無聲地念叨著什麼。
馬臉大漢不情願地去了繩子和綁嘴的布條。繩子綁得並不緊,雙胞胎中,寫七號的那個自己活動了下手腳,馬上轉身去幫妹妹八號,一臉警備之色。而另一個未做標記的小女孩更為活潑,嘟起嘴巴,仰臉看著銀骷髏,嬌嗔道:「你們把我的手腳都弄疼啦。你看,」她伸出肥嘟嘟的小胳膊,「吹吹。」
公蠣朝對面看去。
胖頭又是傻笑又是臉紅,扭捏了半日才道:「那個……我第一次穿這種衣服……」
阿隼道:「除了那些小乞丐,並不見有其他人進出。」
銀骷髏桀桀而笑,山中的夜梟被驚動,發出一連串哭泣似的鳴叫。
公蠣又自作聰明了一回,遠遠地將小木鼓舉給她看,並作出要丟給她的姿勢,道:「哈哈,你來找這個對不對?」
小妖長長的眼睫毛快速閃動,無聲地哭了起來。公蠣晃動她,道:「小妖!醒醒!」
公蠣無力地拍打著身體,徒勞地看著小女孩跌落。說時遲那時快,卻見草叢中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纏住了八號小女孩的一隻手臂。
李婆婆歡快道:「有有,我這裏小道消息可多呢。你想聽哪個?」她一說起他人的閑話來,渾身充滿了動力,剛才的悲痛似乎全忘了,恨得公蠣牙根直痒痒。
畢岸將其中一頁捲起的書角抻開,壓住,淡淡道:「據說天下修鍊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說能長生不老,多活個數百年,定然是有的。」
公蠣想了想,拿過玉珏,趁胖頭不注意重新吞進臉頰,將火摺子遞給胖頭:「打火,燒我。」扁起衣袖,將胳膊伸到胖頭面前。
果不其然,從中又發現了一塊小指骨,一塊指甲蓋大的骨片,還有幾顆細碎的骨頭。
公蠣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瓏走遠才想起尋找簪子。剛走幾步,便見一根鑲嵌玉珠的銀簪躺在腳下石縫中,忙撿了起來。
畢岸道:「這是先秦古書。」他著重在「古書」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胖頭吃驚道:「那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這些玉鼓公蠣天天把玩,再熟悉不過。當下用手輕輕叩擊,自信滿滿道:「當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發出一股奇異的共鳴聲,如同一個女子的吟唱。
公蠣覺得自己有點出力不討好,悻悻道:「畢岸是我忘塵閣的掌柜,又不是你流雲飛渡的。」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閉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狀態給嚇住了,一臉欽佩地朝畢岸豎起拇指,又衝著公蠣做個鬼臉,忙鑽回了流雲飛渡。
馬臉漢子看了仍在一旁圍著火爐歡欣跳躍的另一個小女孩,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龍爺,這個誤打誤撞,您看剛剛好呢。」

第四節

這算是這些日心驚肉跳的唯一收穫了吧。
胖頭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殘雪未消,天氣寒冷,街上的店鋪已經打烊。但胖頭心裏熱乎乎的,絲毫不覺得寒冷。
胖頭正痛心疾首地擺弄肩頭長短不齊的枯黃髮梢,胖臉上顯出要哭的神色:「老大,你病糊塗了?」
公蠣心中大悔。當日就不該貪這便宜,從巫琇的地盤搜出來的東西,能有什麼好的?如今一刻也不想看到這些人皮鼓了,巴不得畢岸趕緊拿走,忙道:「行,我知道了。今晚不早了,我困了。這些東西不如放你屋裡,你慢慢研究。」
梆,梆,梆。遠處的更鼓清晰地傳來,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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