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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慈從睡夢中驚醒，正對上衛昭微眯的雙眸，忙將他放平，道：「你醒了？」

長風山莊內有處高閣，建於地勢較高的「梅園」，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閣中依欄而坐，清風徐徐，他望著手中密報，微微而笑。

衛昭右手如風，點上箭傷四周穴道，冷聲道：「快拔箭！」

馬車顛簸，許是碰上路中石子，將江慈震醒。見衛昭仍昏迷未醒，她掙扎著起身，將車內血污之物集攏，用布兜包住放於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尋出一襲素袍。

衛昭身形高挑，江慈費力才將他上身扶起。她讓他依在自己肩頭，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將素袍穿上，視線凝在他的脖頸處。那裡，布著數個似是咬嚙而成的舊痕，她不由伸手撫上那些齒痕，是什麼人，竟敢咬傷權勢熏天的衛三郎呢？

這一路，老林將車趕得極快，似是衛昭事前有過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車速方慢慢放緩。

「嗯。他處心積慮，利用姚定邦這條線，將薄公逼反。這三個月又一直假裝成在隴州調查薄公，薄公這一反，他自然便只有假裝是決小鏡河時受傷落水，才能釋皇上的疑心。」

寶林山下，馬車緩緩停住。

春風拂過山野，落英繽紛，松濤輕吟。陽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讓他雙眼微眯。他望向山腳官道，遙見一騎車駕由遠而近，停在山腳，不由微笑。

衛昭一路上時昏時醒，到後來，清醒的時候居多。昏迷時，江慈便把他抱在懷中，以免顛裂了傷口，他清醒過來，便運氣療傷，餘下的時間合目而憩，極與江慈說話。

「看來，程氏姐妹當是他的人無疑。」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卻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以前師姐只要聽到我唱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著。」

「是。一個趕車的，身手稱得上和*圖*書是高手。衛三郎和江姑娘始終在車中，他們晚上有時投店，有時也趕路。」

江慈抬起頭來，哀求道：「三爺，您能不能―――」

站于靜思亭中，寶林山南面的阡陌田野風光一覽無遺，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時，裴琰一襲深青色絲袍，負手而立，遙望山腳官道，只覺春光明媚，神清氣爽。

江慈點點頭，又道：「三爺，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安澄搖頭嘆道：「衛三郎為了將天下攪亂，可算是費盡心機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險，令人生畏。」

「你傷得這麼重，為什麼不讓小聖姑跟來，讓我這個犯人跟著，萬一―――」

她有些虛脫，強撐著將衛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望向他靜美的面容、散落的烏髮，還有額頭滲出的汗珠，在榻邊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這麼相信我嗎？」

江慈壓在心底多時的傷痛被他這一句話揭起，眼眶便有些濕潤。衛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少君早就等著我將你送回去。他還不知我正要將你送回長風山莊，我得給他一個驚喜。」

裴琰握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馬車急速前行，江慈風寒未清，本就有些虛弱，先前為衛昭拔箭敷藥，極度緊張下耗費了不少體力，見衛昭氣息漸轉平穩，放下心來，依在榻邊睡了過去。

江慈忙俯身從榻下取出傷葯，見一應物事齊全，心中稍安。她隨崔亮多時，于包紮傷口也學了幾分，撕開衛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劍傷，所幸傷得並不太深，便用藥酒將傷口清洗乾淨，敷上傷葯，包紮妥當。

由香州一路往東而行，這日，便進入了南安府境內。

裴琰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沒正式學。」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園時，閑著無聊，向崔大哥學過一些，ｍ•h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ｍ今日倒是用上了。」

侍女櫻桃跪於一側，將茶器洗過頭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于裴琰面前。

她走至床邊，輕聲道：「三爺，該換藥了。」

江慈聽他語氣似有些鬆動，忙抬起頭：「三爺。」

衛昭盯著她看了許久，道：「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微笑道：「師姐雖比我大上幾歲，性子又冷淡，但她心裏是很脆弱的，我經常哄著她罷了。」

「說吧。」衛昭端坐于榻上，合上雙眸。

車內，懸著的小燈籠搖搖晃晃，映得衛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時仿似盛開的雪蓮，一時又如地獄中步出的修羅。

衛昭卻不再動彈，江慈覺馬車顛得厲害，索性將他抱在懷中，依住車壁，想著滿懷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實在支撐不住，方又睡了過去。

裴琰笑道：「你想想，這齣戲，讓程盈盈假裝『救』了小慶德王，再加上小慶德王的風流稟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響玉間府數萬人馬，在那裡興風作浪，怕也不是太難的事情吧？」

衛昭任她輕柔的手替自己換藥、包紮，聽到她的歌聲從屋內到院中，聞到雞粥的香氣，又任她將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邊的雞粥。

由玉間府往東而行，不遠便是香州。

江慈一驚，垂下頭去。

裴琰負手立於亭中，微微而笑。

她大驚之下忙撲過去將他扶到榻上躺下，衛昭輕聲道：「榻下有傷葯。」

裴琰回頭看了看石几上的棋盤，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圍』沒有帶來，這套棋具配三郎，還是差了些。」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決小鏡河，還讓劍瑜小小地幫了他一把。」

裴琰伸手接過，讓茶氣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衛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麼不好？別的女子做夢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裝腔作勢！」

衛昭合上雙眸，靠上車和*圖*書壁，江慈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淚水便簌簌掉落。

江慈控制住劇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運氣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噴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長箭，用軟布用力按上傷口，不多時血流漸少，她努力讓雙手保持鎮定，敷上傷葯，但鮮血再度湧出，將藥粉衝散。江慈只得再按住傷口，再敷上傷葯，如此數次，傷口方完全止血。當她滿頭大汗，將軟布纏過衛昭肩頭時，這才發現他已暈了過去。

車進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棧的後院，將馬車直接趕了進去。車入院中，衛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見衛昭在床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將水燒開，用銅壺提入正房。

老林的聲音在車外響起：「主子，到寶林山了。」

安澄跟他多年，聽他冷哼之聲，心中一哆嗦，遲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爺，算算行程，明天他們便可到達南安府，您看―――」

江慈轉過身，這才見衛昭肋下劍傷殷然，肩頭還插著一根黑翎長箭，無力靠于車壁上。

寶林山南麓，由長風山莊東面的梅林穿林而過，有一條石階小路，道邊皆是參天古樹，沉蔭蔽日。沿小路而上，山腰處有一掛滿青藤的岩壁，岩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為「靜思亭」。

安澄等了半天，不見裴琰繼續說下去，知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問。

衛昭一笑，卻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長氣。江慈知他開始運氣療傷，不敢驚擾於他，遠遠坐開。

衛昭將身上素袍撣了撣，站起身來，右手伸向車門，卻又停住，慢慢坐下。

「那你唱來聽聽。」

衛昭右手卻猛然伸出，捉住江慈雙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聲，只見那黑翎長箭竟再刺入衛昭肩頭幾分。

江慈狠狠抹去淚水，怒道：「我不是裝腔作勢，他相府再好，與我何干！」

「蹬蹬」的腳m.hetubook.com.com步聲響起，安澄登閣，待眾侍女退去，趨近稟道：「相爺，他們過了香州，正往南安府而來。」

裴琰慢慢呷著茶，看著春光底下疊翠的山巒，看著那漫山遍野開得燦爛的杜鵑花，平靜道：「讓人將『靜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裡，好好地會一會衛－三－郎！」

衛昭見她雙頰暈紅，手指緊攥著裙角，問道：「還是不想回少君那裡？」

「他哪有那麼容易死？」裴琰悠悠道：「這麼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紀入慶德王府，在那個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願被送入宮中，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你當他是那麼容易就死的嗎？只怕，傷到幾分幾寸，都是他事先算計好了的。」

衛昭輕聲道：「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裴琰點頭：「嗯，玉間府這齣戲，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她俯身看了看傷口，見未滲出鮮血，放下心來，笑道：「還好。我比崔大哥差遠了，三爺別嫌我笨手笨腳才好。」

「第一，自然是刺傷小慶德王，嫁禍給皇上，小慶德王縱是不反，也定會與岳藩暗通聲氣，讓岳藩放心作亂；第二，衛三郎要裝成是為決小鏡河受的傷，逃過皇上的懷疑，可皇上精明，定從傷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時所傷，傷到何種程度，衛三郎在玉間府『行刺受傷』，正是二月初六，日子差不離。」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們一直是三個人嗎？」

「他不是為你動了心嗎？還為救你而負傷，以他之為人，可算極難得了。」衛昭靠近江慈耳邊，悠悠道。

安澄想了想：「屬下只想到兩隻。」

「崔－子－明？」衛昭緩緩道。

衛昭傷勢有所好轉，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著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麼？」

她有些慌亂：「三爺，你―――」

安澄過來稟道：「相爺，他們已到了三里之外。」

江慈搖hetubook.com.com頭，語氣中有一種衛昭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哀傷：「不，我從來不知，他哪句話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更不知，他到底把我看作什麼人―――」想起那難以啟齒的草廬之夜，那夜如噩夢般的經歷，想起這馬車正往長風山莊方向駛去，江慈雙手互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安澄卻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讓人決了小鏡河，讓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豈不更好？」

尚是二月，春陽便曬得人有些暖洋洋的著不上勁。山野間的杜鵑花與桃花爭相開放，燦若雲霞，美如織錦。春風徐過，花瓣落滿一地，妃紅儷白，香雪似海。

浮雲，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江慈咬咬牙，雙手握上長箭，閉上眼睛，道：「三爺，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說來聽聽。」

衛昭掀開車簾，遙見寶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將車簾放下，平靜道：「可我得將你送回去，才能體現我的誠意，才好與他談合作的事情，這可怎麼辦呢？」

衛昭忍不住微笑：「你師姐比你大那麼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安澄也笑道：「衛三郎還真是不要命了。」

馬車緩緩而馳，春風不時掀起車簾，露出道邊的濃濃春光，江慈卻再也無心欣賞，坐立難安。

她再看向衛昭肩頭的長箭，不禁有些害怕，畢竟從小到大，還從未為人拔過長箭。衛昭睜開眼，見她面上猶豫神色，將頭上面具取下，喘氣笑道：「怎麼？害怕了？」

衛昭吃下雞粥後面色好轉，江慈心中歡喜，將肚皮填飽，迴轉床前坐下。見衛昭鳳眼微眯，望著自己，江慈柔聲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復得快一些。」

衛昭看了看傷口，嘴角微微勾起：「你學過醫術？」

衛昭戴上面具，轉頭望向江慈。江慈手足無措，只覺心跳得十分厲害，猛然拿過衛昭的青紗寬帽戴于頭上。

衛昭微微一動，江慈忙喚道：「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