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大雨落幽燕
第231章 十年國辱自今雪,永無休止的戰爭(十三)
夕陽的餘暉中,披甲持刀的兒郎身板筆直,在人群中大步行向城外的軍營。
所以李從璟若要打營州,不復攻打平州之難,需得顧及昌黎、襄平、帶方等城,因其境內只州城一座,勉強可以稱之為堅城。
李從璟笑了笑,道:「正是因為要守住平州,所以才要發兵營州。」
「出擊營州?」此言讓諸將大為驚奇,有人失聲道:「大軍方克平州,今既勝營州援軍,使平州無虞,軍帥不意拱衛此地,竟欲又興兵營州?」
漁場、商道,皆有利可圖,是李從璟「變幽雲之天」的財政基礎,乃要務,然這也是政事,李從璟暫時沒有精力去過多關注,簡單詢問過之後,叫來杜千書、趙鐘鳴,讓他們兩人與李彥超詳談,再細細磋商,看如何化為己用。不僅玄菟漁場、商道如此,平州境內耕地重整之務,李從璟也將其盡數委于兩人。這固然是上者勞人,也是目前平州練兵事、營州戰事緊張,他無暇分心之故。
「郭將軍既敗營州援軍,往後軍帥意欲如何?」既然不知郭威具體戰法,諸將暫且放下疑惑,李彥超性子直,當先發問。
半刻之後,諸將皆拜,「軍帥英明,我等拜服!」
他這番話的確符合實情,天寶元年,營州不過戶九百九十七,口三千七百八十九,由此可見,說其地曠人稀再貼切不過。至今,營州面積是平州數倍,卻只一郡之治。不過這也並不奇怪,要知,平州北面以長城為州界,意即營州已是長城外之外的領土,古時以長城為界,長城以南為漢人居地,長城以北那是蠻夷之所,向來不受重視,亦無發展。
杜千書搖頭而贊,「軍帥真乃神人也!」
李從璟看向說話的人,見是李彥饒,便問:「有何不可?」
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老者寒暄兩句,李從璟問:「方才那軍士是老人家的兒郎?」
玄菟臨海,其守軍之所以不降,是因此地有數座規模不小的漁場,更有港口可經遼東半島通往高麗。因遼東半島現為契丹控制,因此,于契丹商人而言,這是一條價值不菲的商路。李從璟攻平州時,此地正有數支契丹商隊逗留,其中一支商隊主人更是契丹貴族,因其施壓、蠱惑,玄菟守軍這才負隅頑抗。
李從璟早有腹案,李彥超問起,他便答道:「出擊營州!」
算起來,李從璟率軍攻克平州城,已過去一個月之久,在此地他見識了邊地兒郎的血性和對契丹的仇恨,亦謀劃出了日後護邊擊賊的計策,如今要離開平州城去往營州,李從璟一時竟然有些感慨。此番去往營州,戰事到底會如何,目下還不可預知詳細,但即便是退保長城,恐怕日後他也少有機會再來平州城了,畢竟幽雲中樞之地是幽州,他往後是要去幽州坐鎮的。
接到這份軍報,李從璟心知,他是時候離開平州了。當日,他召集在平州的百戰、盧龍兩軍諸將,于官衙議事,謀划日後行動,因事關平州,趙鐘鳴等平州要員亦得以參与。軍議上,李從璟先通報了君子都戰況。
「還有其二?」李彥饒更覺訝然。
如此又是多日過去,李從璟接到郭威軍報,言其領君子都,于日前已大敗營州契丹守將耶律赤術的大軍。
李存審、衛道兩人的書信內容很簡單,與李從璟討論一些軍事、政務上的事,都很尋常,並無太多需要言及的東西。曹氏和任氏的書信,就更簡單了,無非表達一些思念之情,叮囑李從璟添衣加餐,勿要虧待自己。李m.hetubook.com.com從璟將信件一一讀完,讓第五研磨,先是給莫離和桃夭夭去信,而後又給以上諸人一一回信。
「這是我打下來的城,是我護衛的民啊!」李從璟腦海中蹦出這麼一句話。
平心而論,李彥饒之言很有道理,李從璟點頭表示認可。通過這些話,李從璟知道了李彥饒的戰略眼光,甚為欣賞,不過他卻有自己的考慮,道:「將軍之言有理。可惜,與眼下情勢稍有出入。本帥今日接到草原密保,契丹已發大軍南下,奔平州來了!」
「我等謹遵帥令!」
金黃的陽光灑在老者布滿皺紋的臉上,將他乾涸的眼眸映得發亮,愈發顯得笑容慈祥。李從璟靜靜看著這一幕,那一刻,他竟覺得老人的神色,帶著神聖的光輝。
李彥饒滿臉不解。
然則李彥饒此言雖屬實,說出來卻有些不好聽,意識到這點,李彥饒補充道:「末將並無他意,營州乃我大唐之土,今為蠻賊竊據,日後定要收復,但卻不是現在;另,百戰、盧龍兩軍固強,然若契丹大舉南下,我等不能力敵之,當此之時,既復平州,得一利便應守一利,應避其鋒芒。」
李從璟話說完,房中鴉雀無聲。
一番話,讓李彥饒既驚訝且敬佩,他本軍中宿將,知曉利害,細思之,更覺此計之妙,不由得面向李從璟抱拳:「軍帥深謀遠略,末將不及也!」
待信件寫完,已是明月高懸,李從璟放下毛筆,揉了揉眉心,將信件交給第五,讓她吩咐人手去派送。
一身青袍的李從璟與兒郎擦身而過,老者看到李從璟,頓時露出驚奇、喜悅之色,小跑過來,遠遠就拜:「小民見過將軍!」
懷著這種淡淡的情緒,李從璟忙裡偷閒,于黃昏時分踏上街道,在城和_圖_書裡隨意轉悠起來。
趙鐘鳴感嘆道:「軍帥謀國之法,深得縱橫家之精髓,下官敬佩!」
「長城之險固可守,卻不可死守,當守活。何為死守?屯兵長城險隘,與敵軍鏖戰雄關,經月累日,無進退之餘地,令士卒死傷無數,是為死守。何為守活?擁百里之地,游戰於野,進可擊敵,退可拒敵,進退之間可疲敵,使敵軍忙於應付、捉襟見肘,未至雄關而困頓,既見雄關而心生退意,是為守活。軍帥發兵營州,此舉意在如此,此乃勝敵存己之道也!」
聽聞君子都竟然大敗敵軍,諸將莫不驚奇,有人詫異道:「馳援平州的契丹精騎不下五千之數,然君子都僅千人,以一敵五,君子都何以能勝之?」
「如是,今我等蠶食之法,必攻克營州,克而不佔,方能保得平州無虞!」
第五離去之後,李從璟又處理了一批軍政之務,這才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準備歇息。此時房中燭火依依,夜風自窗檯吹佛進屋,撩動帷幄、火苗輕揚,李從璟順著窗檯向外望去,但見皓月如銀盤,清輝掩蓋住群星光芒,不由得想起在淇門、懷州一直照顧自己起居的董小宛,略有情懷。
李從璟在前世也曾聽聞,遼東、山東半島因地勢原因,古時屢有商隊經渤海灣相通兩地,卻不曾想眼下還有經遼東半島聯繫平州、高麗的商道。然則想來也並非奇事,如今山東半島為大唐轄境,遼東的契丹商人總不至於將貨物直接運到山東,因此經平州周轉,再入中原就顯得正常了。
「托將軍的福,老頭子好著呢!」老者笑著答道。
李從璟點點頭,手指一人高的巨大邊地輿圖,對諸將言道:「今大唐與契丹爭雄,我等與契丹大軍征戰,經年累戰于邊地,其意不在別處,皆hetubook•com.com欲據對方土地為己有。謀地之法,有豪奪,有蠶食。眼下,我已得平州而復占營州,是為得寸進尺,得寸進尺是謂豪奪,豪奪則虎狼之太盡顯;今我等得平州,契丹已然發大軍來攻,若復占營州,必為契丹所不容,阿保機必與我決一死戰!蠶食則不同,蠶食之法,得五寸,退兩寸,一算之下尚得三寸,今我發兵營州,奪營州城而待契丹大軍,彼來則我退,奉還營州,屆時契丹得復一地,便是得一利,而我等再退保平州,力戰不退,則契丹何能死戰克雄關?當其退兵之時,平州仍在我手,我得保已獲之利!此,即為蠶食謀國之法!」
李彥饒頓了頓,道:「營州,地廣人稀,南北狹長,邊境盡與契丹接壤,得之不易守;且土地貧瘠,素無良田、物產,得之亦無用;不僅如此,因軍帥已得平州,又再攻營州,契丹不堪接連失地,必遣大軍來攻,屆時只怕我等不敵!」
幾日之後,征伐玄菟的李彥超率軍凱旋,帶回一個讓李從璟驚訝的消息。
「兔崽子,滾滾滾,好生跟著將軍去征戰,護邊擊賊,不要在老子面前做女兒之態!」一陣呵斥傳入李從璟耳中,他循聲望過去,就見一個老者正在對一個兒郎擺手。那兒郎披甲持刀,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方起身一抹淚,轉身大步離去。
軍議至此,議題已有結果,李從璟遂道:「軍令:將士各自準備,兩日後兵發營州!」
李從璟嘆息道:「我等雖不願戰,阿保機卻不願讓我等穩居平州,眼下這一仗,卻是非打不可。」
軍中將領多粗莽漢子,大字不識一個的多得是,聽了李從璟這番話,有人已被繞得雨里霧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百戰軍將領因皆識字知書、經常有此等軍議之故,大hetubook•com.com多已聽明李從璟話中之意,頓時大為佩服。李彥饒、杜千書不用多提,已深為李從璟這番話所折服,便是李彥超、趙鐘鳴,也深解其妙,都驚得一時愣在那裡。
李從璟覺得老者有些眼熟,細想之下終於記起,這可不就是克平州城那夜,和眾多百姓聚集於官衙前,與他說了不少話的老人么。他連忙走過去,扶起彎身的老者,笑著對老者道:「老人家不必如此,近來可好?」
說到這,老者一臉自豪,欣慰地笑道:「不錯,是老頭子那不成器的兒子!不過他到底比老頭子有出息,當年我年輕時想從軍,但因為個子矮沒被選上,如今他倒是幸運得很,進了將軍的百戰軍呢!」說完,看向正離去的兒郎,滿面笑意。
杜千書已領會李從璟意圖,他忍不住站出來,為李彥饒解惑,「正如軍帥所言,發兵營州,非是為攻佔營州,而是為退守平州。將軍或許有疑,容在下為將軍言說。」
對此李從璟亦大感意外,起初他令君子都北行,確有擊營州援軍之意,但重在藉助地形襲擾,打游擊戰,正如當初王彥章敗亡后,戴思遠對付他的那樣,疲敝對方。郭威能「大敗」營州援軍,李從璟甚奇之,不過其中曲折,因軍報篇幅有限,郭威並未詳言,卻要等日後相見時才能揭曉答案了。
李彥饒驚奇道:「既如此,當據長城之險而守,方為上策。何能兵發營州,以劣勢兵力,與契丹大軍激戰於野?」
平州城早已恢復正常秩序,街上人來人往,坊市間有店鋪、攤位在營業,一片熱鬧平和之相。穿梭其中,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李從璟心態祥和,一絲笑意掛上嘴角。
「什麼?」聞聽李從璟這話,諸將莫不失色。
李從璟擺擺手,笑道:「司馬只為將軍說其一,尚有其二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