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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宏圖

作者:酒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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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訴衷情 第一章 磨劍(八)

第一卷 訴衷情

第一章 磨劍(八)

在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前,山寨中很多人都把他當傻子。但他自己堅信自己不是。自己只是丟失了過去的記憶。而寧二叔說過,自己想不起自己是誰來不要緊。
※※※
三當家許遠舉正指揮著百余名瓦崗軍步卒,與不知道什麼時候壓上前的黑衣軍硬撼。半邊身體都已經被人血給染紅,也不知道那些血漿來自敵人,還是他自己。
「瓦崗營、大野營、曹州營、毫州營,羽箭阻截。右翼各營,向前推進三百步!」武英軍指揮使韓朴也不甘示弱,立刻做出應對之策。用靠近中軍的幾個營頭,持弓弩攻擊來襲敵軍的後背。整個隊伍的右翼,則藉助山勢壓向對手的左側陣列。
再下一個瞬間,吳若甫自己衝出重圍,人和馬都被血染得通紅。身後的弟兄,卻一個不剩。他撥馬,提槍,掉頭再度沖入黑衣人隊伍,然後再度消失不見。
無論此刻指揮綠林豪傑的韓朴,還是指揮黑衣軍的韓友定,都沒把剛剛戰死的三兩百麾下放在心上。
「小肥,小肥,你怎麼了?你不會嚇傻了吧!」韓重贇大吃一驚,迅速從馬鞍上跳下,雙臂抱住已經抖得像篩糠一般的寧彥章。「你,你怎麼這般沒用?你長得這麼高,這麼壯實!你,你不會連人都沒殺過吧!你可是瓦崗寧二當家的開山大弟子!」
注1:標準太極圖為陳摶所創。但太極圖之前,已經有了陰陽圖,自然圖,雙龍圖等類似圖案,廣為流傳。包括古代羅馬,也有藍黃兩色「雙魚」圖案,作為某軍團的戰旗。
李鐵拐死死拉著寧彥章的手腕,跌跌撞撞。凡是試圖靠近他們倆的人,無論來自何方,都被他用拐杖趕蒼蠅般拍飛。
「平手,平手!」韓重贇愈發興奮,彷彿絲毫沒看到地面上的一具具殘缺的遺骸。「小肥,你以後跟著我,咱倆一起當騎將。策馬沖陣,醉卧沙場君莫笑……」
最後這和*圖*書幾句,他是刻意對寧彥章說的。作為將門之後,子承父業,已經被他當作了人生的最高理想。而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低低的牙齒撞擊聲。被戰場上其他吶喊悲鳴聲所掩蓋,不仔細聽,幾乎無法察覺。
落魂症,是他從父輩嘴裏聽說的一種疲懶毛病。一般只會發生在那些天生魂魄不全,或者膽小如鼠的廢物身上。只要被戰場上的死人的血氣和魂魄衝撞,這類廢物就會失去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甚至還有可能活活給嚇成瘋子,這輩子都無法再恢復正常。
「小肥,小肥,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韓重贇急得滿頭大汗,扶著寧彥章的左手用力搖晃,「你再不醒過來,就徹底變成傻子了!他們都自顧不暇,誰也不會過來救你!」
「來人啊,來人啊,小肥,小肥被血光給沖落魂兒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懷中的同伴繼續打哆嗦,韓重贇扯開嗓子,大聲求救。
其他幾個他認識的瓦崗寨當家人,也帶著各自的嫡系嘍啰,與黑衣軍絞殺在了一處。就在他剛才忙著「救治」好朋友小肥這短短的幾個呼吸時間,武英軍的左翼,居然徹底崩潰!以至於他的父親韓朴,不得不一次次從中軍抽調力量,才能勉強穩住陣腳。而更遠的地方,武英軍的右翼與黑衣軍的左翼卻陷入了死斗狀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抽身回來救援。
「我阿爺先前說過……」韓重贇焦急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卻很快就被周圍的喊殺聲所吞沒。
有股凜然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他不能站在這裏看,他必須衝上去,跟他們同生共死!他的性命是他們所救,他與他們一道做了好幾個月的山賊,吃喝拉撒全在一起。他甚至沒幹任何事情也拿到了一份出售契丹人頭所得的分紅。他們戰死時,他不能冷眼旁觀。
衝過一堆屍骸,又閃過一個戰團,猛然間,他迅和圖書速停下了腳步。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件染滿鮮血的戰旗,用力披在了小肥身上,遮住閃亮的明光鎧,「逃,能逃多遠逃多遠!別管我們,也別再相信任何人!快,逃啊!你個傻子,聽見沒有,逃!」
說罷,也不理睬周圍其他人的態度。扯起寧彥章,藉著山勢,迅速沖向戰場中央。
猛然間,寧采臣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視覺、聽覺、嗅覺以及對身體的控制權,瞬間同時返回。他按照韓重贇的要求,努力睜開雙眼,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
「來個屁!」忽然間,有一隻染血的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把他的激|情全部打落於地。五當家李鐵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的身側。披頭散髮,氣急敗壞,「跟著我,去救大當家。別人都在拚命,你小子有什麼資格偷懶?!」
很快,三當家許遠舉的身影也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周圍幾乎全是黑衣人,很少是瓦崗寨自己的弟兄。然而三當家卻毫無畏懼,雙手舞動鐵脊蛇矛,向四周發起一次次進攻。
況且雙方的第一波接觸,折損的也遠不是他們各自手中的精銳。在這年頭,普通人的性命並不比一頭驢子貴多少。今天死掉一批士卒,改日再去強征一批便是。只要用鞭子抽打著磨礪上三兩個月,就又能擺上戰場。
他知道自己這樣子肯定會給瓦崗寨丟人。但是,他卻無法擺脫周圍那團濃郁的紅,無法讓自己直起腰來,坦然地直面血光和死亡。
下一個瞬間,吳若甫繼續策馬猛衝,黑衣人如烏鴉般層層疊疊圍上來,包裹住他們,將他們的身影徹底淹沒。
在這方面,黑衣軍的總管韓友定,經驗遠比韓朴豐富。只是稍加琢磨,他就把進攻的重點放在了對手的左翼。那裡的幾個營頭剛剛曾經參与了對射,體力和士氣都大幅下降。更關鍵的一點是,各營頭的前身都為綠林山寨,手中的https://m.hetubook•com.com羽箭儲備不可能比得上黑衣軍。經歷了先前的消耗之後,此刻未必還能剩下多少。
「睜開眼睛,看,你倒是努力給我看啊。要麼變成傻子,要麼自己過了這一關。別指望別人,神仙也幫不了你!」一邊喊,他一邊用目光尋找瓦崗寨的幾個當家,希望能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以便向小肥對症下藥。
四當家的身影,就在距離三當家不遠處。脊背上插著幾根黑色的,長長的羽箭,步履蹣跚,死戰不退。六當家和七當家不知所蹤,無數他曾經熟悉的山寨頭目就在他眼前被黑衣人殺死。他都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一個不落。
「我,我不是傻子!」心臟處彷彿被狠狠地扎了一錐子般,寧彥章疼得打了個哆嗦,扯開嗓子大喊。
另外一隊騎兵精銳,趕過去與他匯合。然後與迎面頂上來的黑衣騎兵碰撞,要麼落馬而死,要麼將對手刺落馬下,沒有第三種結果。
「刀鋒」的刃部稍稍下彎,每一名士兵手裡擎的都是長矛。刀鋒的背側,則清一色的黑色皮盾。每一麵皮盾,都正對著韓朴的帥旗。
戰馬交錯而過,數十名騎兵身體上被切開了一條巨大的口子,慘叫著墜落於地。活著的人迅速撥轉坐騎,面對面發起了第二輪對沖。鋼刀映著旭日,潑出一團團耀眼的紅光。
比起步卒的對陣,騎兵的策馬互沖,無疑更為慘烈。只是區區兩個回合,雙方所派出的精銳就減少了三成。剩下倖存者居然依舊不肯放棄,狠狠地一夾戰馬小腹,再度相對著舉起了橫刀。
「你想不起自己是誰不要緊,原來姓什麼,爹娘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忘了要努力活得好,努力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所以,敵我雙方在稍作調整之後,轉瞬間就開始了第二輪接觸。不再是互相稱量彼此的斤兩,而是儘力尋找對手的破綻,爭和-圖-書取一擊致命。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無論武器裝備,還是訓練度,都遠好於由各路綠林豪傑臨時拼湊起來的武英軍。但在人數方面,卻不及對方的一半。士氣上,也不見得比對手高昂。故而在彼此碰撞到一起的小半炷香時間內,居然只戰了個旗鼓相當。武英軍的左翼被黑衣軍前鋒壓得搖搖欲墜。黑衣軍的左翼也被武英軍派出的各綠林營頭,擠得不斷後退。
大當家吳若甫的身影,出現在軍陣正前方。騎著一匹鐵驊騮,手中長矛上下翻飛,挑落一名名對衝過來黑衣起兵。
「沖,衝上去!」將門虎子韓重贇被騎兵之間硬撼,刺|激得熱血沸騰。雙腿踩在馬鞍上,舉著把寶劍奮力揮舞。
他看到瓦崗寨大當家吳若甫,策馬衝進了一群黑衣騎兵中間。手中長矛左刺右挑,當者無比披靡。十幾名瓦崗精銳,緊緊護住大大當家的後背,奮力替他抵抗來此身後的偷襲。
這一輪又接近於平手,但雙方在戰團附近剩下的騎兵,已經不足原來的一半兒,再也無法繼續完成彼此的任務。彷彿互相之間有了默契般,帶隊的都頭們猛地撥轉坐騎,朝著各自的中軍疾馳而去,身背後,留下敵手和自己一方枕籍的屍體。
「我,我,我……」寧彥章用手中木矛死死撐住地面,才能保證自己不立刻軟倒。血,無邊無際的血,從戰鬥開始到現在,他看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血。無論是從黑衣軍身上流出來的,還是從武英軍身上流出來的,都是濃郁的紅色。濃得令他無法睜開眼睛視物,也聽不清楚身邊的聲音,甚至幾乎無法正常呼吸。
雙方未陣亡的勇士,果然開始了第三輪對沖。彼此的動作,都不帶絲毫猶豫。百餘步的距離轉瞬即過。「嘭——!」隱隱地又是一聲巨響。紅霧翻滾,一匹匹戰馬馱著主人的屍體從血瀑中跳出來,放聲悲鳴!
「弟兄們——!」高高地舉起長矛,m•hetubook.com•com寧彥章學著想象中的英雄模樣,大聲高呼,「跟我來!」
「嗚——嗚——嗚——!」伴著北國特有的牛角號韻律,一千多名黑衣將士,排成狹窄的刀鋒形陣列,斜著刺向武英軍的左翼。
慈不掌兵!
雙方的中軍精銳,都巍然不動。宛若陰陽圖中的兩隻魚眼,隔著三百步左右的距離,遙遙相對。雙方的左翼和右翼,卻很快就突破了羽箭的阻攔,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注1)
但是,此時此刻,周圍卻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們兩個半大小子身上,也沒有醫術高明的郎中跑過來幫忙。結果韓重贇接連喊了好半天,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好提起膝蓋頂住寧彥章的腰,並且騰出左手來努力將好朋友的頭搬向戰場最激烈處。「別怕,睜開眼睛,你睜開了眼睛看仔細。惡鬼也怕惡人,況且你肯定還是童子身,體內真陽未失,百鬼難侵!」
「轟!」陽光瞬間為之一暗,無數血肉飛向天空,無數生命墜入塵埃。
「選鋒、摧陣二都,搶佔右上方四百步那片斜坡,然後尋找機會直插而下!」韓友定對綠林豪傑們的堅韌,大感意外。果斷派出了兩個都的精銳騎兵,去搶佔武英軍側后的有利地形,以圖借山勢發起衝擊。
韓朴居高臨下,將黑衣軍的動作看了個正著,也毫不猶豫地派了一支騎兵迎了上去,在戰場的外圍,與黑衣軍的起兵展開了激烈纏鬥。
他們都是老行伍,見慣了鮮血和死亡。所以將目標定為獲取最終的勝利之後,就不再關心所付出的代價。
韓重贇猜得其實沒有錯,他的確沒殺過人,甚至連只雞都沒殺過。無論醒來之前的殘缺記憶里,還是醒來之後的記憶里,他都被周圍的人保護得很好。一手玩斧子的絕活是六當家餘思文所傳授,練習時的靶子是山中最常見的爛木頭樁子。而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血跡,則是自己的腦袋上流出來的,而不是出自別人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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