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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草民全族大事，為人子孫，須臾不敢忘。這是成化四年春天的事情。」

即使當著高建功的面，洪承恩還是覺得應該據理力爭，否則就會讓知縣覺得自己心虛，這在打官司上不是什麼好事。他連忙道：

「太爺，草民實在看不出，這縣誌上有什麼東西？范進他胡說八道，非要把南海人說成番禺人，分明是消遣太爺，依草民之見，就該給他點厲害……」

胥吏欺瞞無知鄉愚是拿手好戲，洪家作為外來戶，對於勘界的細節並不清楚。只知道這裡是南海的土地，卻不清楚重新勘界事，按著縣裡的說辭被牽著鼻子走，不明不白就成了南海人。本地百姓對這個情況不關心，也沒人在意。

洪承恩的文化水平看縣誌就太過勉強，只能擦著額頭的汗水道：「太爺，草民不明白范生說的是什麼。」

「好了，本官問的就是這個問題，既然是成化四年，那就好辦了。根據本縣戶房記載，你們洪家交稅的日子，也是從成化四年開始，兩向符合，可知記憶無誤。范生，接下來該你說了。」

這范進不是侯守用的弟子么，什麼時候和這高二老爺也成了朋友？

「閉嘴！」

「洪管年，這范公子已經到了多時了，二老爺等的發急，小的可實在不敢多耽擱，您還是得包涵點。」

「范公子昨天晚上就來了，與二老爺先是聊天後是喝茶，又給二老爺畫了幅畫，天色太晚，就住在客房了。是從后衙進來的，您可能不知道吧？」

告自己欠稅，或是從其他地方給自己找點麻煩，這都是意料中事。但是說自己是番禺人，這未免就有些兒戲，自己當了這麼久的南海金沙鄉糧長，難道就憑他一句話，自己的戶籍就改了？

「草民在此，久候多時。」洪承恩起了身，朝著那衙役行個禮，又連忙著摸了塊銀角子遞過去。不想那名差役卻不接錢，臉也板的像鐵板。「老爺催的急，既然來了，就且進去回話吧。」

「下花溪？那不就是咱們家門口那條河，它改不改道是老天爺的事，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這種態度也給了洪家子弟更多的信心，于即將到wｗw.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ｏm•coｍ來的官司，都充滿了勝算。洪海四下張望著，笑著問道：「范進怎麼沒來？他這原告不來，這官司還怎麼打？難不成他跑到碼頭，跟黑寡婦數糧船去了？」

「這……既是朝廷恩典，亦是老夫為鄉里應盡之責，不敢說委屈二字。當然，做多錯多，糧長本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做的越好，越招人記恨。鄉下人眼窩淺，只看到自己那一畝三分田，看不到大局。都覺得自己吃了虧，對我有不少誤解。其實老朽這一碗水，也是盡量想要端平，無奈月有盈虧，瓦有陰陽，哪裡又能面面俱到，只求無愧於心就是。進仔你是讀書人，讀書懂道理，不會跟我們這些粗人一般見識，老朽平日若是有什麼地方支應不到，你還得多原諒。日後你有什麼事，只管來找叔父，老夫必會鼎力相助。」

像是勛陽巡撫這個職位，本身就是為了安置大批流民而設置，就可知朝廷對流民的處置方式遠比洪武時代來的靈活。洪家祖上遭遇大水，逃入廣東后一路遷轉，費了不知多少心力，才在廣州站穩腳根。又將河流改道后出現的大片淤地開發成了農田，成為了洪家居住地，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這其中艱險及辛勞，以及隱藏在後的點點血淚甚至所犧牲的生命，其中分量亦不是單薄文字所能承載。

按照大明對移民的管理方法，戶隨地走。洪家寨所在的土地成化三年時屬於南海，算南海人沒什麼問題。可是他們正式進駐到辦理手續時，恰好是重新勘界之後，那種的就是番禺的田，人自然就要算番禺人。

范進這時冷笑兩聲，不緊不慢走到洪大安面前，「洪兄是府試案首，看縣誌應該沒問題吧？如果看不明白，我這裏還有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你可以對照著看，看看是不是我詐你們，也好搞清楚，你們自己到底是南海仔還是番禺仔。」

「洪承恩，本官並沒說你干犯王法，只是要找你了解一些事情，需要你據實明白回稟。你既是洪家族長，又是洪家老人，于自己家的事最是熟悉，你洪家原本是福建漳州人，于成hｅｔuｂｏok•cｏm•ｃｏm化年間避水患，遷入廣州，居上洪壩，這事是否屬實？」

洪承恩見洪大安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連忙問道：「安仔莫慌，到底有什麼事，慢慢講清楚。」

「關係當然有了，小侄最近找到了幾本書，分別是南海縣誌，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從裏面找到了一些很重要的內容。我手上這份南海縣誌昨天已經請高贊侯（縣丞雅稱）看過了，這縣誌乃是五年前，前任縣尊請了我南海幾位宿儒名士共同編撰，內容足堪信任，並無訛誤。」

幾個捕快說笑著也拿梁盼弟與范進的關係打著趣，就在這時，一名自佛山調來南海的捕快從甬道走到班房裡，四下張望著：「金沙鄉糧長來了沒有？老爺有話要問。」

「進仔，你雖然讀的書多，但是也不能信口亂講，這天下還是有道理的，不是你們讀書人說什麼就是什麼。老朽一個南海人，怎麼就成了番禺人？」

冷不防，洪大安忽然開口訓斥了洪大貴，這在平日可是極少見的事，兩人份屬兄弟，即使洪大安比較紅，在宗法環境內，也並不真的就能凌駕在手足之上，訓斥人也輪不到他。

卻見洪大安搖著摺扇，不慌不忙地看著縣誌文字，邊看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似乎認為范進所提出的證據不過爾爾，洪大貴的心也就放了下來。朝著高建功道：

他雖然是糧長，但卻不比書生，見了高建功也得磕頭行禮。高建功揮揮手示意他起來，又指了指下首的坐位道：

高建功點點頭，「這縣誌的內容並無虛假，本官可以為證，且有番禺縣誌以及廣州府志為佐證，彼此相合可知無誤。范生，你接著講。」

「多謝洪老厚愛了，不過小侄是南海人，有了什麼麻煩，也只能找南海官府或是自家鄉親幫忙，實在不敢勞動番禺人幫忙。洪老以後呢，就安心做好你番禺的事，南海這邊的事呢，就不勞您老人家費心了。就是這糧長差事，還是得交給南海人來做，您一個番禺人做南海的糧長，實在就不合適了。」

高建功又問道：「那本官問你，你們洪家開墾淤地，是成化哪一年和圖書的事，你們總該有印象吧？」

洪海一皺眉頭，「急什麼？原告沒到，讓糧長進去，也沒什麼好問的么。大家自己人，不要那麼見外，給你幾個錢，就拿著就好，只當是買杯茶喝，難道還怕誰去告你的狀？」

「河水改道是老天爺的事，但是當時兩縣劃界，卻是以河道為依據，我們住的那塊地，本來確實是在南海縣內。可是成化三年秋南番兩縣重新勘界，因下花溪改道，我們住的地方被划入番禺縣內，從金沙鄉划入番禺長樂鄉……我們祖先……被當時南海戶房的人騙了，上錯了戶籍，交錯了稅！按這上面記載，我們種的是番禺的地，也是番禺人！」

洪大貴先是一愣，可隨即就發現，原本在洪大安手上把玩的扇子，已經落在地上。他幾乎是推開洪承恩，自顧翻閱起來，在幾頁縣誌間來回翻看，似乎是想印證什麼，又或者是想推翻什麼。

「洪承恩是吧？有話坐下說吧，方才范生已經把情形大概說了一遍，現在再要問你一次，好生著答，不要撒謊。欺瞞官府是什麼罪名，你應該很清楚，知法犯法，本官可是不會答應。」

「沒關係，你可以把你家的讀書人叫來，讓他們來看。你們洪家在衙門裡不是也有人么？可以把他們也叫來當面看，這些人是老公事，他們自然看的懂。」

聽差跑出去，時間不長，幾個洪家子弟都被叫了來。先給高建功行了禮，又來到縣誌之前看，洪大貴的文墨平庸，只好看洪大安。這位洪家三代公認的讀書種子在府試里中了案首，道試上自然穩操勝券，洪家再出一個秀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范進行了個禮，又看看洪承恩，「洪老，貴祖上從福建遷到廣東，一定吃了很多苦，說不定還死了不少人，這段經歷實是辛苦，以後應該想辦法出書記述，提醒後人，牢記祖先艱辛。您老人家做了金沙鄉這麼多年的糧長，為著金沙鄉里的鄉親做了不少事，又挨了不少罵，實在是委屈您老了。」

正是靠著祖輩的團結與堅韌，才在與天爭命的戰鬥里，給洪家子孫闖了條活路出來，這段經歷是洪家增強家族凝聚力的重和圖書要教材。洪氏族人都記的很清楚，洪承恩更不例外。每年祭祖時，都要想著祖宗開創基業不易，子孫要如何擴大產業，以抵抗未來可能的天災。洪承恩並不清楚高建功問成化舊事的意義在哪，也只能據實回稟。

因為這點，他也當仁不讓成了洪家三代的頭馬，一乾子弟都以他馬首是瞻，平素里，洪大安也是有名的少年老成，寵辱不驚，號稱泰山崩於前而不亂。洪大貴只看著他，就可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洪家的問題則比這略複雜一些，洪家壩原本確實屬於金沙鄉，但是因為河流改道，整個地方和金沙鄉其他村子就隔了條河。不過這在鄉下也不是非常特殊，普通百姓不會在意，戶籍還是得衙門說了算。

明朝雖然原則上限制農民遷移，但是當大規模自然災害發生時，不移民是沒辦法的事。再者明朝仁宣時代以後，對於流民的問題，更多時候也是選擇尊重事實而非呆板的按制度行事。

至於為什麼依舊被列入南海戶籍，這就涉及到當時南海的正策以及縣令對業績的需求。洪氏作為大姓，遷過來數百丁口。對於當時南海縣衙門來說，這麼多納稅人口絕對是一塊肥肉，自然是想方設法要吞下來。

廣東水網縱橫，一個行政意義上的鄉在地理概念上，可能會被水道分割成若干割裂的區域。由於大雨或是其他因素導致河流改道現象頻發，有些時候行政區劃會因為河流改道而更改，有些時候就不會。

這種勘界方法通常就是拿一條河做尺，一端屬番禺，另一端屬南海。這樣的分法固然當時省事，可是河流一旦改道，其行政區域就會發生變化。年深日久，兩縣彼此都在對方轄地內存在飛地，歸根到底就是懶正兩字。

洪家子弟在衙門裡當差，有同事的關係，上下就有照應，對大多數人而言視為畏途的衙門，于洪承恩來說，往來極是隨意。人一到班房，就有茶水點心吃喝，當然也得預備幾文給差人們使費。洪承恩先送了錢，又與幾個衙役閑話家常談笑風生，與其說是來打官司，倒不如說是來串親戚。

像南海番禺兩縣，由於屬於鄰縣，彼此行政區域常www.heｔｕｂｏｏｋ•coｍ•com有重合的地方，因為收稅等利益問題發生衝突，兩縣公人就可能打一架。有些時候遇到較為負責的上官，就會重新勘界以確定各自勢力範圍。

「范進早來了？幾時？我怎麼不知道？」

「是是，草民明白，絕不敢欺瞞太爺。只是小老兒實在不知，到底犯了什麼王法，要到衙門裡來回話。」

他說著話，來到方桌之前拿起一本頗厚的書籍，走到洪承恩面前道：「這個，洪老認識么？」

「好，洪家壩這片地方，原本是南海金沙鄉的地沒錯，但是請看這裏，南海與番禺于成化三年夏勘界……」

范進冷笑兩聲，「洪老爺子，你說對了一件事，這個天下就是讀書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給你看點東西，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請往這裏看。」

可是現在，隨著范進援引縣誌為證據，糊塗就裝不下去，洪家人也必須承認，他們雖然做了很多年金沙鄉糧長，實際包括洪家寨在內，洪家一切都屬於番禺而非南海，問題嚴重了。

「番……番禺？」

這些年來，固然洪家從沒欠過稅，可問題全都交到南海縣庫，而這些列入番禺名下的土地始終是沒納稅的。番禺那邊當時自然也是和南海達成了某種默契或是因為懶惰，對這一情形未加在意，隨後蕭規曹隨，加上此時行政體系的無能顢頇，這事就一直這麼糊塗下去。

洪承恩文化不高，倒也不是大字不識，粗略的看去，便認出這書封面上的南海縣誌幾個字。「縣誌？這……這與老夫有何關係？」

洪承恩先是一愣，隨即就有些不明所以近而哭笑不得。范進對自己的敵視態度他可以理解，畢竟這次也是自家子侄挑釁在先，不怪范進反擊。

由於不是狀紙，高建功也沒升堂，雙方見面的地方，只是在後衙的花廳。這裏屬於后衙休息的區域，洪承恩也有幸來過兩次，于這裏不算太陌生。等走進花廳，卻見范進在客坐落座，主位上一個中年男子冠帶整齊，看服制就知是縣丞高建功。見兩人有說有笑，賓主一團和氣地模樣，洪承恩的心，就莫名一緊。

「大父……這縣誌說，成化三年夏，廣州大雨不停，下花溪漲水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