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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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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北洋龍 第三十章 上海灘

第一卷 北洋龍

第三十章 上海灘

秦北洋心想十塊大洋啊,窮人家兩個月的生活費呢,這單生意必須拿下。
蘇州河邊有許多工廠,多是日資,其次是英資與美資。唯有家華商賽先生機器鐵工廠,規模最為龐大,布滿濃煙滾滾的煙囪,不斷有拉煤的大車進進出出。
「跟我來!」
他們都不敢出大氣,躡手躡腳,窗戶格外狹窄,陽光只灑進幾道。溫度與濕度都被調節過,倒是儲存古董的好空間。
秦北洋決定依靠手藝維生。他用兩塊大洋換了木匠和石匠工具,背著木箱子走街串巷,就像從前跟父親在京西駱駝村,中氣十足地沿街吆喝,問誰家需要僱用短工。沒走多遠,就被阿婆請去修補門窗,又有當鋪老闆請他做一副櫃檯,更有老虎灶的鍋爐壞了請他出馬。他的動作麻溜,幾乎什麼都能修,活幹得又快又好。有個老醫生的祖傳擺鐘壞了,秦北洋琢磨了整宿,居然修得像剛出廠一樣好。
有軌電車行過外白渡橋,到了四川北路的終點站。街邊掛著吉屋招租,他們好不容易找到天潼路的一條弄堂,租了間過街樓住下,月租金八塊大洋。
太陽升起在蘇州河上,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一切都像做夢。他和齊遠山趴在木船上,看到兩岸儘是房屋貨棧,河道變得狹窄而渾濁,星羅棋布著木船與舢板。
「死人的?你會修——鎮墓獸嗎?」
門房看他倆的寒酸樣,又是嘴上沒毛的青皮後生,土和-圖-書得掉渣的北方口音,便學洋人聳肩說:「兩位可有小學畢業文憑?」
「八音盒是瑞士人發明的,最重要的產地是侏羅山區。」秦北洋仔細檢查八音盒裡的小零件,「它的原理是有小凸點的音筒勻速轉動,經過音板音條時撥動簧片,你看就像這樣。」
不消半個月,他不用再上街吆喝,街坊鄰里口耳相傳,爬上過街樓來請他出山。
秦北洋正在幫人修理留聲機:「遠山,那我就是標準的下等人。」
兩個少年趁著夜色,在同一張床上抵足而眠,安然度過在上海的第一夜。
「那可是《三國演義》第四十五回的周瑜跟蔣干呢!」
女孩轉了個身,幾乎要跟著旋律而起舞:「你不是普通的工匠吧?」
她的琉璃色眼珠子,宛如成了精的波斯貓;輪廓分明的眉眼,自然卷的烏黑頭髮,好似糾纏綠藻的海妖。她放下法文原版的《基督山恩仇記》,踮著圓頭黑皮鞋,腳步像跳華爾茲,在秦北洋前後左右繞了一圈。
「我媽臨死前留給我的。」女孩不但在看八音盒的內部,也在端詳秦北洋的眉眼,語氣放柔和下來,「我每晚臨睡前都要聽一遍,否則睡不著。」
秦北洋不待主人允許,便坐下來拆開八音盒,動作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遵命,安娜小姐。」
安娜故作傲嬌道:「你除了會修八音盒,還會修什麼啊?」
回到過街樓,齊遠和*圖*書山說不想去做苦力搬運工,也不願屈尊去飯店做學徒,堂堂北洋軍的子弟,怎能做這種下等人的差事?
在曹家渡的三官堂橋上岸,陳公哲聽說他倆已囊中空空,便借出二十塊大洋。秦北洋紅著臉說:「陳兄,今日我兄弟倆落難,來日必定奉還。」陳公哲笑著點點頭與霍東閣坐上人力車而去。
齊遠山也在找工作,卻是處處碰壁,一無所獲。手裡大洋卻花出去好幾塊,他給自己做了套新衣服,免得被人當作要飯的。他又拽著秦北洋去老閘橋的玉茗樓書場聽蘇州評彈,從《三國》聽到《七俠五義》,不亦樂乎。
「喂!你就是那個傳說什麼都能修好的工匠?」她仰頭看秦北洋的雙眼,目光咄咄逼人,「沒想到這麼年輕啊!你幾歲?」
「但我們兩個都認得不少字,還會算術,更會修理機械!」
次日,有人敲響秦北洋的房門。丫鬟打扮的女孩,臉上擦著香粉,她說街坊鄰居傳言,這條弄堂來了一位「少年魯班」,主人請他上門幹活,願付十塊大洋。丫鬟仔細端詳秦北洋,臉上一紅,噘嘴說:「就怕長得好看的男孩子,中看不中用啊!」
秦北洋走到工廠大門口,注視裡頭機器轟鳴的廠房:「若能在中國人開的工廠里做工,定能發揮我們兄弟的才能。」
過街樓,就是門洞上的住房,猶如懸空閣樓。這斗室除了一張鋼絲床和小閣樓,徒窮四壁。和圖書秦北洋說今晚他睡閣樓,齊遠山說:「你個子高,睡那閣樓連腿都伸不直,我們兄弟也別見外,就在一張床上擠擠,想想古時候『抵足而眠』。」
「這年頭,還有哪門子皇家啊!脫毛鳳凰不如雞!我就是個小木匠、小石匠、小修理工。」
洋房相當氣派,裝飾著各種古董字畫。自旋轉樓梯上三樓,他被引入書房,滿屋子墨香讓他猛吸了兩口。一個穿學生服的少女,梳著齊劉海,猛然抬眼看他。
九色在看著他。
兩人面面相覷,秦北洋在天津的德國小學讀到九歲,便去了西陵地宮營造鎮墓獸,從此再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齊遠山倒是小學畢業,還讀過三年中學,但畢業文憑早就不見了。
女孩瞪了他一眼:「那你可以走了!我會給你上門費的。」
第一次求職失敗。
提到最後半句,他感覺說漏嘴了,立馬剎車。
午後陽光,灑滿這間屋子,也灑在少女十七歲的臉上,像揉擦了焦糖布丁,金光閃閃,油香四溢……
「賽先生?莫不是廠主姓賽?」
「這個八音盒外殼是銅的,還鑲嵌金銀,可以旋轉一分鐘以上,必是能工巧匠所做。」
秦北洋取出小刷子,又打上一層油,清理了經年累月的污垢,讓這八音盒的心臟恢復跳動,轉瞬響起小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
碼頭上熙熙攘攘,堆滿南來北往的貨物,還有無數逃荒來的乞丐。齊遠hetubook.com.com山一腳踹開叫花子,走馬觀花,移步觀景。曹家渡遍布妓院、賭場與鴉片館,或三者合一,既是貧民窟,也是銷金窟,更是亡命窟。
十日前,秦北洋到了上海。
秦北洋第一次見到她,剎那間變成了木頭人。
「喏,就是這個!」
「我先修,你再付錢,修不好,分文不收!」
「估計有五十年以上了,積了好多灰塵,影響了簧片撥動。」
秦北洋忐忑不安地跟著這位安娜小姐,走到二樓一扇大門前,女孩掏出鑰匙開鎖,進入墓室般寂靜的廳堂。
他背上工匠箱,跟著丫鬟走到一棟深宅大院出現在眼前。巴洛克式的大門口,掛著匾額「海上達摩山」,既有霸氣,又富禪意。
「這鬼地方能住人?」齊遠山連連搖頭,「我們去租界吧,華界有啥好的?等於沒到上海呢。再說,我們有二十個大洋,在北京足夠租個四合院了。」
「不不不,北洋,你是世襲的皇家工匠,豈能與他們相提並論?」
他向門房詢問有沒有招工的需求?他想做個機械師,再不濟也可做個修理工。
「請讓我試試看。」
「你說什麼?」秦北洋以為她在跟自己開玩笑,但他一臉認真地說,「我真的會。」
「十八,虛歲。」
順著她的手指,秦北洋看向最深處的玻璃柜子,雙眼似被一道強光穿透,刺得他幾乎要跪倒在地……兩兩相望,十七年的重逢,在上海灘,在1917年,在和圖書天崩地裂的年代。
「我最討厭別人叫我小姐,叫我安娜。」
果然,簧片發出了旋律。八音盒的音板是在一塊彈性鋼板上,切割相同長短但不同厚薄粗細的細條而成,不同的振動頻率就會產生音階。而音筒上一個小凸點,相當於一個音符,轉動一圈就可表現出旋律的精華。
「喂,你這人怎麼自說自話啊!」
「我叫秦北洋。」
「那就是十七,才跟我一般大。」她指了指桌上的八音盒說,「你修過這個嗎?」
安娜低聲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去去去!別搗亂!」門房把他倆轟了出去,「多吃幾年飯再來試試吧。」
「沒有。」
「我什麼都會修,無論中國的、西洋的、活人的、死人的……」
秦北洋望著寬闊的勞勃生路,今日的長壽路,感嘆:偌大一個上海,竟無自己的立錐之地?附近除了工廠,還有許多蘇北移民的滾地龍,簡陋的茅草窩棚。
沿極司菲爾路走到靜安寺,在外國墳山前坐有軌電車,自西向東穿越南京路,橫穿公共租界。兩人第一次坐電車,聽著叮叮噹噹的鈴聲,人頭攢動,眼花繚亂,煞是興奮。彼時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貨公司尚未開業,唯獨先施公司已在興建,南京路十里洋場蓄勢待發。這一路直達外灘,迎面便是黃浦江上浪奔浪流,千帆競渡,再回首無數高樓廣廈。
「小姐,我就是個普通工匠,連小學都沒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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