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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裡？」

冬天，日頭早早地沉入大海，五點多鍾就全黑了。秦北洋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達摩山已沉沒到海底。

秦北洋驚詫地跳起來，九色也爬上棋盤，奓起赤色鬃毛，瞪著一雙眼珠子，滿盤棋子都被弄亂。

「誰執黑？」

「有意思，一百年後，世界會變得如何呢？」

島民們沉默半晌，有人說：「安娜小姐，當年『惡龍祭』早就停止了，就是你爹讓我們恢復祭祀惡龍的。也是你爹每年從大陸上買來童男童女，代替島民們自己的孩子。」

九色已變回了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裡，守衛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鎮墓獸。

小鎮墓獸蹲在他的對面，用爪子夾起一枚白子，放在一個威脅到棋筋的位置。

「這是……」

棋局進入官子階段，秦北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黑棋險勝。」

「十年前，日本羽田汽船公司，負責運載中國給日本的庚子賠款。船上除了一百萬兩海關白銀，還有幾百名乘客。輪船從上海啟程，航行到東海中部就消失了。」

「好啊！以後，我就代替小皇子跟你下棋，陪你玩耍，我們一起闖蕩到四海八荒。」

「別也許了！葉探長，為了給我爹復讎，找到那些刺客，我願意配合你。我爹的死，絕對跟日本人有關係！莫非……那個羽田大樹，求購鎮墓獸是假，刺探虛實來複仇才是真？」

秦北洋望向黑夜海面上的火光。三個刺客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大海，輪船燃燒著沉入海底，秦北洋趁機向山下飛奔而去。

不過，這幾間南宋的古廟太小了，根本沒有藏身之處，蛛網灰塵中的觀音菩薩，彷彿也在黑暗中向他報以嘲笑。

中盤階段，黑棋與白棋勢均力敵。秦北洋的腦力有所不濟，不斷回憶《淳熙棋譜》宋代國手的落子，被迫放慢節奏。碰到難對付的局面，他還要思考許久。對方卻是下子如飛，彷彿腦中藏著個小算盤，快速精確推演出每一組變化。

忽然間，視野邊緣閃過什麼，秦北洋微一轉頭，才看到黑暗的大海上亮起火光，乍一看還和*圖*書以為月亮墜落海中燃燒。那是達摩山的北側海面，白天發現秘魯國籍輪船的方位。

捨身崖上，惡龍祭的島民們紛紛後退，但並沒有散去。

只有秦北洋看著九色的眼睛說：「你說，真的有惡龍嗎？」

秦北洋似曾相識地看著它，彷彿很多年前就認識了，不僅是在自己出生的時候。

幼麒麟鎮墓獸回來了！

這也是對自己生死攸關的一局棋。

話說到此，島民們悻悻然退散，徒留下秦北洋與安娜等人，還有兩個瑟瑟發抖的孩子。聽口音他們是江北人，因為災荒被父母賣給人販子，又輾轉從寧波賣到了達摩山。

秦北洋站起來，擼掉整個石頭棋盤上的棋子，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

大伙兒離開捨身崖，將兩個孩子護送到歐陽家的石頭大屋。

秦北洋已做好最壞的盤算，如果輸了，就讓九色逃跑，去通知石頭大屋裡的人們，他再跟刺客血拚，就算搭上自己的命，也得把他們拖死！

想不到，這隻幼麒麟鎮墓獸，竟是紋枰論道的高手。一人一獸，你來我往，石頭棋盤上的形勢，亦如中華民國的軍閥大戰一般混沌……

對方倒是從容下了一子。常規開局之後，雙方在棋盤上近身纏鬥，扳、頂、擋、斷……秦北洋將一腔仇恨發泄到棋子上。九色也緊盯石頭棋盤，彷彿觀棋不語的絕世高手。明月照射在他倆的臉上，就像一百年前的孤島上的鬼魂。

他知道，至少有兩把匕首，象牙柄上的彗星襲月，正對準自己後背心。一旦輕易反抗，他瞬間會被扎破心臟。

葉克難站在山頂上，用望遠鏡觀察四面的大海，尤其那艘掛著秘魯國旗的輪船。

另外兩人也已清晰——第二個身材高大魁梧，必是製造虹口捕房大屠殺的兇手之一；第三個身材瘦長似還年輕，卻戴著一張模糊的面具。

「什麼人？」

順著山頂上的海風，秦北洋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雖然聽不懂，但絕對是說話聲，還是個男孩的聲音。

「他……但他早就棄惡從善吃齋念佛了！如果你ｈｅｔubooｋ•cｏｍ•ｃｏｍ們再這麼做，政府就要派兵上島來掃蕩了，到時候，我爹也保護不了鄉親們了。」

「東晉虞喜的《志林》記載，此山後名爛柯山，亦是圍棋聖地。」

讓秦北洋內心稱奇的是，眼前貌似儒雅的棋道高手，卻是個殺人如麻的刺客兇手，也是自己殺父殺母之仇敵，還屠殺併火燒海上達摩山，又栽贓嫁禍於秦北洋……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憤怒，排除腦海中不斷浮現的八年前養父母的死後慘狀。

「請你執黑先行。」

「我說過，如果你贏了，我就放了你。」右臉刀疤的刺客起身後退，「君子一諾千金。並且，謝謝你陪我下棋。而他們兩個傢伙，都是臭棋簍子！」

為了保護安娜與阿幽，他不能奔向石頭大屋，這些刺客所到之處寸草不生。九色跟他一氣衝出很遠，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坡，海灘將在眼前。跳海是最危險的，他慌不擇路地爬上一條小道。攀爬數十丈，才發現迎面一座古廟。

一轉身，他和九色躲入沒有尼姑的尼姑庵。

秦北洋盯著他的眼睛：「如果我輸了呢？」

同時，他感到背後還站著兩個人，聽腳步與呼吸聲，還有風裡捲來的殺氣——就像八年前的滅門夜。

趁著秦北洋長考的空當，刀疤臉的年輕刺客，隨口念出一段文言文。意思是有人看山中童子下圍棋，僅僅過去片刻時間，外面的世界卻已流逝多年，手中木頭不知不覺朽爛，回到家已是另一個朝代。

歐陽安娜見勢大聲說：「達摩山的鄉親們！我是歐陽思聰的女兒安娜，你們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我爹托我上島給大家帶話，不要再搞『惡龍祭』了。我保證！科學必定會戰勝惡龍的！」

秦北洋開竅了：「嘿！你是在地宮裡跟墓主人——唐朝小皇子一起下圍棋？」

當刺客們衝到無常庵的山門前，幼獸張開嘴巴，竟有一團琉璃火球，呼之欲出……

糟糕！跑到了捨身崖，無常庵。

「無師自通。」秦北洋想要賣個關子，「南宋君主宋孝宗門下國手趙鄂為和_圖_書我師。」

「去哪裡？」

「另一個世界。」

「也許，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還藏在達摩山上。也許，他的死就跟這百萬白銀有關。也許……」

晚飯後，秦北洋帶著九色走上山頂。

「科技昌明，人人安居樂業，儘是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天下！而我堂堂中國，已甩脫百年恥辱，雄踞于地球列強之林。」

「我的父親是個圍棋高手，可惜他死得很早，但他留下了許多棋譜，我從小是跟著他的棋譜練習的。」

對方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歲，撫摸右臉上的疤痕，那是拜九歲的秦北洋所賜。

一個鐘頭過去，棋局收官，對方只說了一句：「秦北洋，你有好定力！」

剎那間，秦北洋全身血液衝上頭頂。他控制自己不喊出來，嘴唇和右手劇烈發抖。

「那請跟我走。」

對方很大度地承認失敗，但秦北洋並不開心。他是黑棋佔先，所謂「寧失一子，不失一先」，才贏一目，可忽略不計，其實應當是輸了！

不再是一尊青銅器，而是一頭活著的鎮墓獸。它的關節可以自由活動，四肢異常靈敏，頭頂的鹿角隨著脖子轉動，發出慘白的反光。

「你認識我？」秦北洋下意識地把手往身上摸，真後悔沒把槍帶出來，「但我認識你嗎？」

「你在戲耍我嗎？」

九色正要發作，卻被秦北洋按住脖子，他俯身對幼獸耳朵說：「安靜。」

「就算是用每年利息，接濟河南等地飢荒，也斷然不會餓死那麼多人！哪怕大半都被貪官污吏吃了回扣。」

石頭棋盤幾近填滿，雙方數子。黑子貼目的規則，要待1926年才有日本人發明。按照古典規則算下來，黑棋險勝一目。

微暗燈光下，對方露出一張年輕的面孔，有一邊臉隱在陰影里，穿著一件素色長衫，纖塵不染，圍脖垂至胸口，頗像個讀書人的模樣。

圍棋搏殺講究定力，若是心中全被這些填滿，斷不可能下好這一局。

秦北洋說完又看了看阿幽，還有那對童男童女，似有所指。

又一起海難發生了。

不，斷然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

「信安山有石室，王質入其室，見二童子對弈，看之。局未終，視其所執伐薪柯已爛朽，遂歸，鄉里已非矣。」

還有，石頭大屋近在咫尺，如果發生意外，安娜和阿幽都會遭遇危險。葉克難雖有槍，但刺客至少有三個人，也許更多，他一個未必能對付過來。

九色再次點頭，琉璃色的眼球在星光下閃爍。

這幾天，只要有空，秦北洋就會看那本古老的《淳熙棋譜》，自感棋藝精進不少。既然有了棋盤與棋子，就省得在心裏下盲棋了。他抬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起一枚黑子，放在角上星位。停頓片刻，他又夾起白子，下在另一邊星位，黑子小目……藉著馬燈的白光，以及山頂上滿天星斗，秦北洋跟自己下了十幾回合。

「秦北洋，你贏了！」

這是刺客的答案。

「那我不客氣了。」

葉克難在馬燈下說：「庚子年，中國遭了大災！戶部庫銀被日軍搶走三百萬兩，翰林院《永樂大典》《四庫全書》付之一炬。次年，李鴻章代表清政府跟十一國簽訂《辛丑條約》，簽完他就死了。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連本帶利十億兩！至今，北洋政府每年還在向各國賠款，三十九年才能還清這筆利滾利的爛賬！」

「很抱歉！有時候，我也是，想要殺了你……」右臉刀疤的刺客面色沉靜，再無八年前的慌張與戾氣，「不如我們對弈一局？如果你贏了，我不殺你。我也保證，不傷害你的夥伴。」

他倆相約下一盤圍棋。如果秦北洋贏了，刺客就會放他走。如果秦北洋輸了，那麼他將跟著刺客走。

「我認識你。」秦北洋故作鎮定，「八年了，我無數次夢到你的臉，無數次渴望再見到你。然後，親手殺了你。」

秦北洋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一百年後，中國還在軍閥混戰不休？

秦北洋決心死戰，但低頭看著幼獸說：「九色！九色！你絕不能落入惡人的手中，你要想辦法逃跑啊！」

他衝到懸崖邊緣，趴在岩石上探出頭，底下是九十度的峭壁，直接連接大海。看不清黑和_圖_書色海面，只能聽到海浪咆哮聲，與岩石間的縫隙和穹隆形成交響樂般共鳴。古時候的尼姑們，每晚在洶湧的聲音下入眠，不能算是寂寞吧。口中熱氣噴薄而出又被海風捲走，眼看刺客們又要追上來了。

刀疤臉再問一句：「你的棋路有宋人遺風，恍若北宋大國手劉仲甫。」

刺客又指了指秦北洋的身後，他能感到匕首搖晃帶來的殺氣浮動。

「或許未必！」對面刺客飛快地下了一子，「難道不會是江山分裂，骨肉剝離，手足相殘？」

來人「朋友」如同夜行動物，能看清黑暗中的每個細節。煤油燈擺在棋盤邊緣，照亮他手上的骨節和血管，還有修剪得乾淨齊整的指甲，最後是整張臉。

九色點頭。

他發現一個石頭圓盤，表面網格縱橫交錯，粗略數來各有十九條——原本是個磨盤，被刻上棋盤格子。兩端還有石墩子，恐怕是歐陽家的祖先愛下棋，專門打造的山頂露天棋室。棋盤上散落幾百顆小石子，一半黑，一半白。

話雖如此，秦北洋夾起黑子的兩根手指，卻還在微微發抖。棋子落在星位上也不準，他只能再用手撥了撥。

右臉頰露出一道蜈蚣般的疤痕。

東海達摩山。

安娜直爽地回了一句：「葉探長，你懷疑我爹的發跡，跟這一百萬兩白銀有關？」

山頂的石頭棋盤前，秦北洋再次見到了八年前，殺死他的母親大人的仇敵——右臉上有條刀疤的男人。

九色的赤色鬃毛劇烈晃動，長出雪白鹿角，猶如陽傘般地盛開綻放。它身上的白毛迅速縮回去，露出原本的青銅鱗片。

「咦！九色，你也會下棋？」

秦北洋落下棋子：「也許，我們下棋的這一晚，甚至只是我這一手的長考，這座東海孤島以外的世界，已經過去了整整一百年。那就是2017年。」

「海上生明月！如此好景緻，端坐達摩山頂與獸弈棋，真是天上神仙的快活日子。」那人走到秦北洋的對面，九色立刻轉回到主人身邊。他大大方方地坐下，自說自話地清理棋盤，「你可以叫我『朋友』。秦北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