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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著掄起鐵撾，猛力砸了幾十下，厚達兩尺的地磚紛紛墜落，從碗口變成井口。當九色也湊過來時，整個棺床塌陷了，秦北洋來不及叫喊，連人帶獸墜入下一個地獄。

用力推開外面的木槨，裡頭還有一層木棺，還是依靠九色的鹿角打開。

秦北洋翻身跳出棺材，看到一張二十來歲的面孔，細鼻子細眼，像戲班子里的小生。

但，沒有鎮墓獸。

秦北洋看到公主的骨架散亂，即便手指骨，也不可能發出剛才的敲擊聲。棺材里的隨葬品不多，只是些貼身的金銀珠玉，僻處海隅的渤海國，物產比不得漢地，只能從規模上取勝。

秦北洋把耳朵貼著棺床，下面敲擊聲的頻率加快，似乎感受到了上面棺槨搬家的動靜。

開棺剎那，黑煙裊裊升騰，秦北洋下意識蒙住口鼻後退。他並未見到想象中的美少女，也沒有金燦燦的珠光寶氣，只是一堆朽爛的枯骨。

秦北洋正驚嘆間，卻聽到某種琵琶的彈奏聲，心臟猛然收縮，難道這壁畫是活的？

巍峨聳立在山坡上的七層石頭大墓。

秦北洋抓狂了，看一眼九色，這尊小鎮墓獸也是一臉懵逼，無法解釋棺槨里的異相。

史書中的渤海國不過寥寥數筆，到底是像契丹、西夏那樣建立了自己的文化，還是完全沉浸在唐朝影響下？在這組壁畫中，秦北洋看到了後者。尤其渤海人的衣著服飾，若不是位於東三省邊疆，你說是在白鹿原地下的唐朝大墓也毫無違和感。九色也像回到老家，在鮮艷的壁畫下徜徉流連，就差拿赤色鬃毛去蹭一蹭樂師的袍子。

他在墓室搜羅一圈，發現一根鐵撾，就是壁畫里的武士的兵刃。秦北洋頭一回見到鐵撾實物，以前只在演義書里看到。晚唐五代第一猛將，河東李克用十三太保之一的李存孝，用的就是這種邪門武器。陪葬的鐵撾長一丈三尺，柄端安一鐵鑄的拳頭，又握一鐵筆，全重起碼有五十斤，既能用於實戰，也可作為儀仗，非勇猛之將不得用也。

東三省的荒野群山間，竟有一座宏偉的大墓，恐怕只有帝王封土才能媲美。花崗岩石條，猶如山城堡壘，難度遠超堆土而成的墳冢。

燃燒的肺葉漸漸熄滅，胸中癌細胞的分裂已停止，某種氣息從地下源源不斷滲入皮膚，自丹田升騰而上，貫穿腹腔與胸腔涌到頭頂心。像一團烈焰浸入泉水，只剩滋滋的蒸發聲。

「仁安四年夏四月十四日乙末，終於外第，春秋十八，謚曰貞明公主。仁安七年冬十一月四日甲申，陪葬于珍陵之西和_圖_書原，禮也。魂歸人逝，角咽笳悲。河水之畔，斷山之邊，夜台何曉，荒隴幾年。森森古樹，蒼蒼野煙，泉扃俄閉，空積凄然。仁安七年十一月四日」。

撒泡尿熄滅篝火，再次啟程。此地是長白山余脈，亘古荒涼，哪來的古墓？又一場春雪落下，九色帶他翻山越嶺，中午才望見山下平地。秦北洋已無力走路，九色圍繞他亂轉，而刺客們隨時會追上來。

九色攀登石頭台階而上，到了第五層的幾塊碎石前。秦北洋的最後幾步，是被九色咬著拽上來的。小鎮墓獸發現了墓道口，撞開掩人耳目的石頭，露出一條幽深的甬道。

凡是主人心裏想什麼，九色便能立即感應到。它用赤色鬃毛蹭著秦北洋，用琉璃色的眼眸傳遞歉意——對不起，是我讓你瀕臨死亡絕境，我才是移動的殺人機器，是災禍、疾病與噩兆的根源，我是不是該離開你？

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

是九色找到了這塊風水寶地，將主人帶入墳墓。不然，秦北洋恐怕已一命嗚呼，成為癌細胞纏身的屍體。

春夜，肺葉再次灼燒，女人生娃般的撕裂感。如果人類的痛感分為十級，這就是最高一級……秦北洋奇怪自己不是女人，為何突然想到了生娃？

下面有了回應，敲擊聲更加密集，以至於完全雜亂無章，就像從江南絲竹到了農村吹喇叭的葬禮。但不管是人是鬼還是野獸，棺床下必然有個東西。

棺槨的敲擊聲更加強烈，有時連著兩下，有時相隔很久，有時又只短促的一下，在渤海公主墳內飄蕩迴響……

千年已逝，貞明公主，已化灰土，總比屍變好些吧。

他是小木。

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永遠只能依靠耳朵；有的人是瘸子，一輩子離不開拐杖；有的人患了失心瘋，必須關在精神病院或鐵籠子。而他則要長年累月掘地三尺，躲入地宮深處抑制癌細胞的生長，彷彿鐘樓怪人，又似歌劇魅影，才能打敗墓匠族短命的詛咒，不被鎮墓獸靈石的放射性殺死。

底下有人。

夯土殘跡必是城牆。扒著敗壞的牆頭往裡看，大雪掩埋低洼與荒草，露出石頭基礎。九色拉著爬犁，穿過南北中軸線，完全是帝都格局，規模遠超內地縣城、府城甚至省城。玄武岩的宮牆遺址，前後五重大殿地基。雪中躺著斷裂的佛像，猶如盧浮宮裡斷臂的維納斯。唐朝長安城的格局，正與眼前不謀而合。中軸線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大街？交錯的棋盤格街道，也是長安城的里坊格局：內城、外城m.hetubook.com.com與宮城。

總算見著屯堡人煙，但能救他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幾百年前就死掉的人。

王家維教授的考古書里，記載了武則天的乾陵附近出土的壁畫，無論人物形象還是服飾器皿，正與這眼前高度相似。因為女皇武則天本人就愛穿男裝，盛唐流行的風尚。

忠誠的九色拖著木爬犁，賓士在積雪覆蓋的莊稼地上，難道它已確定古墓方向？肺葉灼燒劇痛，心慌意亂的秦北洋，驟然看見一片斷井頹垣，兩尊石經幢高高矗立。

不可思議，這是一座沉睡在東北林海雪原中的唐代長安城……

白天所見的古城遺址，沉睡在荒野中的長安，就是渤海國五京之一上京龍泉府，陵墓自然就在帝都附近。

那人伸手檔著臉，似乎對琉璃火球分外驚恐，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九色認出了這個人，雪白鹿角變得鋒利，徐徐指向對方咽喉。

不知道在哪個地方？別說什麼屯子與路人，連個獵戶或土匪都沒見著，這才是遼闊的東三省，猶如待開發的西伯利亞。

躊躇再三，他決定開棺。

九色的鹿角用力，將上千斤重的梓木棺槨，往側面推出數尺遠，完全露出了棺床。

自己這條命，怕是熬不過明天了。秦北洋命令九色帶他去最近的大墓——必須是有地宮的古墓，普通人家的墳冢只有個棺材，也沒有古時候的氣場，根本無法壓住他的癌細胞。

不知爬了多高，回頭俯瞰平原，古城輪廓清晰，一條大江流出冰封的湖泊，自南向北而去，四面環繞群山，形成肥沃的河谷盆地。

難道這位大渤海國貞明公主精通周易八卦，利用陽爻陰爻的節奏變化，向闖入墓室的秦北洋傳遞求救的信息？公主還活著？

九色拖著主人橫渡結冰的江水。已是四月春光，而非隆冬，一路擔心冰層會撐不住，膽戰心驚到了對岸。秦北洋從爬犁上滾下，稍微恢復一點體力，跟著九色鑽入山道。

聽出來了，聲音不在棺材內部，而是底下的棺床。

他也抓起一塊石頭，對著地磚敲敲打打。他敲出周易的陽爻與陰爻，不是在傳遞信息，只是想跟下面形成一種交流，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不是電報員，也不是算命先生，無法表達更清晰的意思。

九色跟他撒了會兒嬌，繼續向前摸索。墓道往下走了幾級，照出一具骨骸。從衣服和辮子來看是個清朝人，還有一桿大煙袋槍，這盜墓賊是被什麼所殺的呢？秦北洋務必給自己提個醒，古墓能救他的命，也可能和-圖-書要了他的命。

沒有金井，底下是青磚鋪就的一塊平台。

他把頭湊過去，底下果然有空間，黑漆漆看不清。敲擊聲倒是消失了，反而傳來急促的喘息聲……

他感覺自己掉到了棺材里。四面都是石壁，上方敞開，可見被火球照亮的破洞，四周有人工雕鑿的藻井殘跡。

但秦北洋無法根除癌細胞，畢生將成為一個活在古墓中的怪物。

原來是一座公主墳。

秦北洋苦笑著抱緊九色說：「你已救了我無數次命，我能與你相識，並且活到今日，三生有幸。聽我爹說，二十年前，在白鹿原唐朝大墓地宮，當我出生在小皇子的棺槨上，若不是你放過了分娩中的我娘，又助了我爹一臂之力，我們全家三口已然沒命了。所以，我的命是你恩賜的，我不後悔跟你在一起。」

墓主人謚號貞明公主，渤海國王第三女。秦北洋也對渤海國略知一二。當年唐太宗三征高句麗未成，唐高宗李治又遣薛仁貴徵東，父子二代終於降服心腹大患。武則天年代，契丹人在營州叛亂，靺鞨人東歸故土，天門嶺一戰大敗武周追兵，首領大祚榮在東牟山建國。唐玄宗李隆基繼位后，冊封其為渤海郡王，兩百年後被契丹所滅。

秦北洋確認墓主人是跟武則天相近的年代，包括山下那座龐大的帝都遺址。

在九色的幫助下，氣息奄奄的秦北洋，做了個最簡單的木爬犁，再用繩子拴住九色胸口，自己仰天躺在爬犁上。九色如同狗拉雪橇，拽著他往山下跑。東三省的木爬犁，既能用牛馬拉拽，也能如土著民族那樣使喚狗，還可用兩根木棍撐著滑雪。

他不是來盜墓的，繼續往前走，台階向上，轉了幾道彎，走到無路可走，迎面是道破碎的墓室門。甬道石壁充作門柱，頂部蓋石抹著白灰，門已被破壞了。

說罷，九色吐出琉璃火球，長出鋒利的鹿角，刺入梓木棺材縫隙，聽到棺材釘子吱吱作響，崩一聲斷裂，棺材蓋打開了。

他捨不得離去，忽然想到《周易》的符號。陽爻「—」代表陽、陰爻「- -」代表陰，不僅能表達八卦——乾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加上陰陽五行，包含宇宙萬物，以至無窮無盡。

琉璃火球照出一間幽暗墓室，中間一張棺床，長方形磚條砌為五層，碩大的梓木棺材。腳下正方形地磚，殘留彩繪痕迹，四周是生動逼人的壁畫——先是四個武士，團臉朱唇，面龐豐腴，頂著紅纓頭盔，身著黑穗魚鱗甲戰袍，對衽束腰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om.coｍ，捲袖護腕，右握鐵撾，左扶長劍，鞘有竹節紋，腰間佩有弓囊。三個樂伎，頭戴展腳幞頭，身著圓領寬袍，腰束革帶，足著麻鞋。一個彈琵琶，一個奏箜篌，一個敲拍板，儼然陰間樂隊。七位人物，目秀眉清，嘴唇嫣紅，衣著鮮艷，儀態嬌媚，要麼是斷袖男寵，要麼是女扮男裝。

他決定不管她，離開這間墓室。

九色正好壓在他的肚子上，幸好只是一頭幼獸，若是四翼天使這樣的大傢伙，絕對能把人給壓死。

摩爾斯密碼是十九世紀的發明，棺槨中的渤海公主如何得知？

墓室下的墓室中，棺材下的棺材里，秦北洋摸到人骨殘骸，像兩根被啃剩下的大骨棒子，連聲念叨「得罪！得罪！」

「公主者，我大渤海國大興仁安孝感金輪聖法武王之第三女也。惟祖惟父，王化所興，盛烈戎功，可得而論焉。若乃乘時御辨，明齊日月之照臨；立拯握機，仁均乾坤之覆載。配重華而旁夏禹，陶殷湯而韜周文，自天佑之，威如之吉。公主稟靈氣于巫岳，感神仙于洛川，生於深宮，幼聞婉姿之稀遇，曄似瓊樹之叢花，瑞質絕倫，溫如昆峰之片玉。早受女師之教，克比思齊；每慕曹家之風，敦詩悅禮。辨慧獨步、雅性自然……」

他已被肺癌折磨得只剩半口氣，在古墓中轉了幾個彎，九色已長出雪白鹿角，渾身金燦燦鱗甲，變作幼麒麟鎮墓獸。秦北洋貪婪地呼吸墳墓的氣味，臉頰貼著冰涼的壁畫，幾乎要融入幽冥世界。

忽然，秦北洋想起了一種工具——他在俄國生活了大半年，早已學會了製作雪橇。

不過，敲擊聲還在繼續……

撞擊聲——幾乎把墓道里的死人都驚醒了，鐵撾撞得火星四濺，直教人虎口震裂。秦北洋重重摔倒在地，但手感告訴他棺床被砸開了。

夜幕降臨，秦北洋與九色踩著山溝密林的殘雪，臉頰被荊棘劃破了幾道，四周不時響起狼嚎，還有被驚醒的熊瞎子。

他看到了一個人影。

摩爾斯密碼？

豎起耳朵傾聽，發覺聲音來自腳下……九色也聽到了，秦北洋把頭埋在墓室地磚上，敲擊聲，接連不斷，越發清脆，彷彿工匠雕鑿石頭。

他本以為會夢回白鹿原，再次夢見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卻是難得一夜無夢。

對仗工整，辭藻華麗，並且掉書袋的駢體文，將這公主描繪得天上有人間無，簡直比洛神還高貴，自是溢美之詞。後面許多字漫漶不清，秦北洋直接跳到最後——

秦北洋跟九色圍繞了兩圈，發現這梓木大棺材完好，並無破損朽爛和*圖*書跡象。既然她都被關了一千年，只要不主動打開棺材，應該不會破棺而出吧。

秦北洋看了一眼壁畫中的武士，彷彿借用古人靈魂之力量，用盡全力揮舞鐵撾，排山倒海般砸到棺床上。

寂靜與灰塵共舞。

也許，越是古老的陵墓，墓主人的規格越高，對於秦北洋的癌細胞殺滅效果就強。

原本肺癌讓他坐卧難安，睡著也會被疼醒，現在到了這古墓里，秦北洋卻克服了疼痛，竟能安然入眠……

有影子，便不是鬼。

聲音是從棺材裏面出來的。

木爬犁從積雪中穿城而過，到了一條冰封的江邊，豎著塊大石頭，竟刻著「東京城」三個字！這霸氣的名字，顯然與日本東京無關，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秦北洋越發小心，他發現好多個岔路口，又跟通常陵墓很不一樣，直到一堵青銅門。

恐怕已被盜掘過了？秦北洋無所謂，他不是來升棺發財掘金盜寶的，只是把古墓當作救命所。

不曉得睡了多久？外面白天還是黑夜？全身舒服了很多，胸口不再疼痛，爬起來連走幾步，除了腳底虛弱打飄，似已沒了大礙。

如果這是一座帝都，附近必有皇陵。一抬頭，他發現一根龍脈，氣勢逼人地從兩側山川匯聚而來，直達正前方的龍穴……

秦北洋虛弱地坐下，點著枯草干枝，火星飛濺夜空。九色幫他捕獲一隻野兔子，他把兔子剝皮烤熟，相比在冰葬墓穴吃過一萬年前的猛獁象肉，無異於美味佳肴。

秦北洋發現了花崗岩的墓志銘，躺在棺床旁邊，密密麻麻的楷書，周圍陰刻蔓草紋，碑文剛勁有力——

一陣破碎與墜落聲，棺床上露出個碗口大小的洞口。秦北洋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沒有金井，我給你砸出個金井。

動手前，秦北洋先向棺槨跪拜，念念有詞：「貞明公主姐姐，晚生秦北洋，絕非盜墓賊，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擅入墓室續命。聽聞棺槨內以八卦之聲敲擊，想必呼喚晚生相救，如有冒犯，請海涵！」

墳墓是死人等待重生入極樂仙境的陰宅，也是讓秦北洋從死神唇邊復活的靈丹妙藥。

墓道轉彎處，他發現刻著個五芒星標誌，難道唐朝這就有了特殊意義？不對，石匠經驗告訴他，這個刻痕是新鮮出爐的，地下還有石頭碎屑呢，也許就在最近。

秦北洋聽出這是發電報的節奏——只用0和1兩種狀態的二進位代碼，包括點、划、點和划間的停頓、字元間的停頓等等，表達無限排列組合的數字或字母，彷彿一個人的心跳，不時轉換著恐懼、歡樂、寧靜以及暴怒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