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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來自兩年前，自己失蹤了一百天的那個夢，或者說，在夢中被他遺忘的那部分。

「鷹頭女神」當即有了反應，鷹眼裡放射詭異的光，直接越過九色，撲扇一對翅膀，降落在青銅棺槨前。她抱起唐三彩陶罐，放在自己胸前，彷彿哺乳的母親。

九色像個瘋狂的「鎮墓獸獵人」，凡是落到它手中的鎮墓獸，都會被吞吃心臟。

礦燈照亮唐朝的白話文，但也跟現代漢語差之甚遠，更像《經變》故事。大意說這座大渤海國陵寢，乃是墓匠秦氏營造。秦氏本為唐朝皇家工匠，后因宮廷變故流落遼東，被渤海人擄至上京龍泉府，奉命修造王陵，按照白鹿原唐帝陵之形制。

秦北洋帶著阿幽逃出地宮，迎面又一條彎彎曲曲的墓道。

此物本是唐朝宮廷雅樂，日本遣唐使將之傳入東瀛。不想宋明以後，尺八在中國被笛蕭取代，幾近失傳，卻在日本發揚光大。中日混血的情僧蘇曼殊有一首詩作膾炙人口：「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這不是原來那個九色了。」

她看到了一隻老鷹。

尺八。

阿幽都看出了端倪，秦北洋羞愧地低頭：「我這個主人很失敗吧。」

「小木呢？」

「就是他把墓室門打開的，結果撞上了海東青鎮墓獸。我和九色反抗之時，這小子倒是開溜了。他是祖傳的盜墓賊，對古墓里的門道比我清楚，怕是找到了逃生的路……要麼又被關在某個墓室里了。」

「也有道理，它已吃過不少靈石了。」

除了九色原本的靈石，它還吃過東海達摩山惡龍鎮墓獸、袁世凱的金蟾鎮墓獸、日本徐福地宮童男童女鎮墓獸的三枚靈石，如今這是它體內的第五枚靈石了。

「不必擔心，我料定秦北洋絕不會殺我。我哥他心地單純，太容易受騙上當，不能讓他聽信小木的謊言。」阿幽摸了摸腰間的匕首，「我會尋找機會刺殺小木，並把秦北洋帶出來。將『地宮道』的包袱給我！」

小木的腦子「嗡」的一下發熱，轉身就向墓道深處逃竄。他還以為兩年前，東海達摩山的洞窟里，他的小伎倆已殺死了這些人。如今狹路相逢，用屁股思考也猜得出，刺客們是來取他腦袋報仇的。

秦北洋大胆地跳入青銅棺槨，取出兩個陶罐，擺放在棺槨之前。

和_圖_書阿幽彷彿看到了長大后的自己。

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火球，燒化鷹頭女神乳|房下的兩個陶罐，她失去了理智和章法，暴露出整個胸腹部。

海東青的靈魂並不來自國王，而是來自王后。

阿幽提著礦工燈，注意路過的每個細節，比如盜墓賊的骨骸，轉角處的五芒星標記，倒是給她指明了方向。

看到一堵封閉的青銅門，再向上走，又發現一道破碎的墓室門，棺材被移動過，下面被砸開，別有洞天。她彷彿墜入迷宮，走了一圈又一圈，遇到一個又一個墓室。有的大門敞開，棺槨完好；有的墓室門緊閉，不知藏有何物？但她都做了標記，確保原路返回。

「海東青就是鷹頭女神鎮墓獸？」

秦北洋一回頭，只見阿幽舉著一支竹管。比起笛子略微粗壯，管長一尺八寸，尾部有個翹起的弧度，不像笛蕭那麼筆直。阿幽持此器如持蕭，豎管對準櫻桃小嘴，外切口，竹管上有數個孔洞……

「鷹」的動作，也似女人輕巧靈敏，在地宮的蒼穹輾轉騰挪，避開九色的琉璃火球。

只往前踏了一步，地磚突然塌陷……

老爹捂著受傷的胸口阻攔：「主人，您的玉體金貴，切不可以身犯險！」

「你們是如何跟蹤而來的？」

但他有個疑問：「白鹿原沒有唐帝陵，只有皇子陵——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之墓，何來帝陵之說？石刻上說，這座墓始建於唐玄宗開元初年，也是武則天死後不久，應是渤海國早期墓葬，距離白鹿原唐朝小皇子之死，相隔不到二十年。」

「它是海東青，又叫雄庫魯，是世界上飛得最高和最快的鳥。傳說十萬隻神鷹才出一隻海東青。《山海經》說是肅慎地大荒中的九鳳。」

屏息靜氣，不能引來地宮守護者的注意。礦燈照出骨盆形狀來看，應當是一男一女。棺蓋遭到破壞，朽爛得尤為徹底。但在棺槨一角，藏著兩個唐三彩罐子，不曉得裝了啥？

「九色不是一般的鎮墓獸。雖然，它亦宮商音律，風雅絲竹。但九色氣場之強大，已非宮商音律所能克制。」

秦北洋撿起礦燈，照射這間地宮，比所有的墓室都大。中間躺著一副青銅棺槨。地上有許多青銅碎片，棺槨蓋子已被炸開——使用火藥的結果，周圍躺著許多死人骨骸，並非古代www.hetubook.com.com的殉葬者，許多殘留辮子甚至煙袋杆子，墓道里那具骨骸的同夥，在十年或二十年前，明火執仗攜帶火藥，挖開這座大墓的某個入口，闖入氣勢恢宏的地宮，炸開棺槨同時，遭到鷹頭女神鎮墓獸的襲擊。最後一個逃亡者，也在墓道中難逃一劫。

※※※

九色的鹿角乘虛而入，彷彿兩根銳利的長矛，刺入海東青鎮墓獸的身體。

「哥哥，請跟我們走吧，我帶你去更安全的古墓。至於小木，留給我們來處理。還有一句忠告——他跟你說的任何話，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穿過七層台階的大墓，接近金字塔內的頂部。石壁空間越發狹小，要是個胖子就會被卡死。九色恢復為大狗走在前面，秦北洋與阿幽一前一後，側著身子鑽過縫隙，卻看到牆上有字——

她有一對碩大修長的羽翼，完全撐開，近乎四翼天使鎮墓獸般大小。

秦北洋低聲說：「鎮墓獸有靈魂，有靈魂就有感情，她的感情全在這兩個陶罐里，她生前夭折的孩子，也是她誓死守護的對象。」

描繪著鮮艷的壁畫——有個獵人胳膊上駕著一隻老鷹，白色羽毛，夾雜黑色斑點，體型極為高大。

秦北洋不置可否：「既然，音樂可以克制鎮墓獸，為何不用來克制九色？為何你們這些刺客，黑夜裡或者墓道里看到九色，還要掉頭就逃？」

「阿布卡赫赫！」秦北洋說出一個奇怪的名字，「當年我住在京西駱駝村，常跟西山的旗人小孩打架玩耍。他們祭拜鷹頭女神，就跟這個鎮墓獸一模一樣，同樣懷抱兩個小孩。」

兩個人夾在石頭縫裡，阿幽將氣息吹在他的脖子上：「哥哥，你還沒有親眼看過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宮吧？」

阿幽話音未落，前方墓道發生了坍塌，無法原路返回。

不知該如何形容？還是別的什麼物種？這隻鷹，擁有女人的身體——不著寸縷的裸體女人，暴露豐|滿的胸部，就像奶孩子的少婦，水瓶般的體型撩人。她有光滑的胳膊，下半身一對修長潔白的大腿，脖子以上卻長滿羽毛，變成老鷹的頭。

大渤海國的國王與王后合葬墓，王后誕下雙胞胎王子，不幸因產褥熱而死，兩個小王子因此夭折。王與后情感篤生，決定不但死要同穴，還要同棺，並帶上兩位夭折的幼子。

她背起包袱，如一隻和*圖*書小母鹿，輕巧地沒入千年墓道。

九色像只餓鬼，貪婪地剖開海東青的胸口，就像野獸捕獵牛羊，最想吃的就是心臟。

秦北洋未必是其直系後裔，但也值得讚歎，但在石頭縫隙間無法下跪。

「海東青。」

又是秦氏祖先。

阿幽冷靜地雙手抱緊礦燈，直到墜落在一片柔軟的世界里。

尺八聲聲，縈繞耳畔，秦北洋躲藏到鷹頭女神視野不及之處。青銅棺槨的尺寸極大，竟然裝著兩具屍體。

渤海國大墓的入口，四名刺客亦未料到會撞見他，便愣了一秒鐘。

幼麒麟鎮墓獸再次吞吃了一枚靈石。

「在我出生的時候，但我不記得了。」

剛要拔出匕首反抗，她看到秦北洋的眼睛。就像當年在光緒地宮旁的密室。他將阿幽保護在身後，男人保護女人的天性。小鎮墓獸九色，頂著參天大樹般的鹿角。

墓道內外的對峙。

頭一回看到阿幽吹奏樂器，音色蒼涼遼闊，在地宮又顯得空靈與恬靜，彷彿整座大墓的幽靈，皆盡為之而沉醉，一晌貪歡。

秦北洋卻不著急，他更樂意在古墓里多待一會兒，他看著阿幽背後的包袱說：「阿幽，你也是『天國學堂』畢業的吧？我想起來了，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回白鹿原？」秦北洋不置可否，再看頭頂的石頭，「可眼下，我們該如何逃出這座大墓呢？」

竟是一座集體大墓——最底層是國王與王后的地宮，上方密集分佈著王公大臣與皇子公主墓，全部在這七層石頭台階之中。墓室之間由迷宮般的甬道聯通，有上下層的關係，有左右隔壁的鄰居，就像曼哈頓摩天大樓飯店裡的一間間客房。

阿幽咬著秦北洋的耳朵說：「哥哥，我們快走，不要打擾它了。」

阿幽的尺八聲戛然而止。

公主安葬在皇帝附近，孫子孫女安葬在爺爺奶奶附近，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但把公主皇子與帝王都安葬在一座石頭大墓內，又分佈在上下左右相鄰的台階密室之內，恐怕是渤海國之獨創……

「哥哥，你是說『地宮道』的音樂之道？不錯，只要你跟我上山，答案不言自明。」

「我喜歡這個奶孩子的女神。」

阿海等人早有防備，動作飛快地退出墓道口，琉璃火球飛到光天化日下，立刻失效變作空氣——也許它的和圖書天敵是紫外線？

秦北洋發現了玉哀冊，文字很清晰，去除無用的駢體辭藻，他掃出了大致意思——

然而，九色卻沖向海東青鎮墓獸。它失控了，就像一條瘋獸。鷹頭女神盤腿坐地給兩個陶罐哺乳，冷冷地看著九色的衝鋒，突然捲起一對翅膀，擋住九色的第一擊。

阿幽若有所思地舉起尺八。

秦北洋認出了這種樂器，他在日本京都讀書時，常聽寺院里的僧人吹奏，盤腿坐于竹林上，溪流畔，吹出平安時代與隋唐的風流。

自從它在巴黎埋入墳墓，吃了毒地森林的有毒化學物質，起死回生，脫胎換骨，就變得跟以往不一樣了，更加殘忍嗜血，猶如貪婪的饕餮。

世上的女神各有各的嫵媚，也各有各的兇狠。

傳說宇宙初開，大地如一包冰塊，母鷹從太陽邊飛過，光和火裝入羽毛，冰雪消融，生靈繁衍。母鷹養育了世界萬物，也包括人類。

墓道外，趁著太陽還沒西沉，阿幽當即調兵遣將——老爹的胸口綁著繃帶，昨天被秦北洋一槍打中，剛被取出了彈頭，只能守住墓道口；或許古墓還有其他出口，脫歡繞到石頭大墓背後；阿海爬上七層石頭台階頂端，居高瞭望。

她感覺摔了三四層樓之高，身下是不知多少層腐爛的錦緞，鼻息間全是細碎的紡織品絲線。再往下墊著厚木頭，才沒有缺胳膊斷腿，阿幽順勢打了個滾，來到墓室地磚上。

「那就讓他去死吧。」

阿幽躲在他身後問道，秦北洋全神貫注地手握十字弓，九色替他阻擋鎮墓獸的攻擊，他在等待海東青的破綻。

鷹嘴有些異樣？阿幽湊近了用礦燈照射，才發覺鷹嘴不是畫出來的，而是石壁上伸出來的，生鐵鑄造的機關。她用力搬動鷹嘴，整片壁畫從中敞開，變成一道暗門。

最後，鷹的魂魄化為女薩滿。

秦北洋衝上來阻止九色的暴戾，卻已無濟於事，鷹頭女神的青銅板甲粉碎，暴露出內部重重機關，以及熱氣騰騰的靈石。

一棺二屍？

秦北洋與九色，面對阿幽黑洞洞的雙眼，如影隨形，難以掙脫，這輩子要被她纏住了。

何方絲竹？

夢，在天國的夢，點點滴滴都鮮明起來了，是誰對他說過的呢？

「是，我也不相信他的話，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這是一尊鎮墓獸，阿幽給她起了個名字——「鷹頭女神」。

「所有在中國地面上能看到和-圖-書的古墓，我們都瞭然于胸。這座牡丹江畔，寧古塔旁的七層石頭大墓，怎會錯過？哥哥，巴黎的醫院有你的病歷——華佗轉世都治不好的絕症……還能再見面，何其幸哉！你為何能活下來？也許跟你無數次進入古墓有關？昨日一別，我掐指一算，最近的古墓就在這裏。適才渡過牡丹江，屯子里的農夫說，看到有條大狗拉著木爬犁，載著個年輕人渡過冰面，想必就是哥哥你吧。」

「鷹頭女神」向九色俯衝而來，但被密集的鹿角阻擋。鷹嘴撞到鹿角，清脆的金屬之聲，如果是人或猛獸的腦袋，早就被擰斷了。

秦北洋注視著吹奏尺八的阿幽，腦中卻彷彿掠過一個男人的聲音：「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阿幽決定一個人進入墓道。

秦北洋暗想以阿幽心思之縝密，行事之迅捷，卻只是十七歲的小姑娘，太可怕了。

明白了，那兩個唐三彩陶罐里，裝的就是兩個小王子。可能是骨骸，也可能是骨灰。而這鷹頭女神鎮墓獸，之所以袒胸露乳，其實是死於哺乳期的母親啊。

接下來，秦北洋、阿幽與九色開始尋找逃生的道路。在迷宮般的墓道之間，他進入一間間墓室查看墓志銘，發現了七八個王子，十幾個公主，還有差不多同等數量的駙馬和大臣，墓室與棺槨數量不下四十個……

秦北洋拍了拍九色的腦袋，墓道里的幼麒麟鎮墓獸，已然吐出一團火球……他不會錯過殺死刺客阿海與老爹，為養父母復讎的大好機會。

「跟我走吧，我帶你回白鹿原老家看看，你會有特別的發現。」

阿海、老爹、脫歡，還有刺客們的主人阿幽。

她看到一堵牆。

主人之命，如泰山壓頂。脫歡將一隻長長的包袱交給她，外形看竟像藏著一隻大煙槍。

忽然，他聽到一陣咿咿呀呀的笛聲，不，簫聲，還是不……至少不是幻覺。

果然，九色與海東青的戰鬥停止了，兩隻鎮墓獸似乎都在享受阿幽的獨奏。

「不要。」

秦北洋呼喚出另一個名字。

阿幽和她的刺客們守在墓道口外，秦北洋和九色躲在墓道里。刺客不能進入墓道，反之九色也不能出去。

一隻滾燙的手抓住她。

阿幽手握尺八，恨不得再為鷹頭女神吹奏一曲。

「不錯。」

他在鷹頭女神的遺骸前跪下磕頭，又對青銅棺槨磕頭，向墓主人表達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