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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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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三章 白鹿原麥客

第四卷

第三章 白鹿原麥客

農曆五月,公曆六月,天氣漸漸炎熱,麥收的季節來了。
小鎮墓獸九色緊跟在他身邊。那隻黑貓卻留下來,循著小女嬰九色的氣味鑽入營帳。
秦北洋加入麥客們的行列。跟他一起幹活的是劉氏三兄弟,年紀跟他相仿,來自陝北保安縣。三兄弟在老家沒有一寸土地,祖祖輩輩給地主做佃戶,爹娘在前些年的飢荒中餓死了,如今為了糊口只能做麥客,否則回家連媳婦都娶不上。
腦中莫名地閃過兩句小杜的詩「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女孩下了馬,卸下面紗,露出十八歲的容顏。她的臉頰又圓潤了些,胸脯也鼓了起來,像被烈日塗抹一層油脂。
日暮后,他發現附近比鄰而居一座古墓,早已被歷代土夫子盜掘一空。秦北洋輕鬆地潛入墓中,棺槨里只剩下一堆枯骨,再看墓誌記載,原來是晚唐時的貴族之墓。
秦北洋心中只有這首李賀的《贈陳商》。他日日為唐朝大墓打掃除草,雕刻早已湮滅的石人石馬石羊,想要盡量恢復一千兩百年前的原貌。
「走啊!畜生!走啊!」
九色眨巴琉璃色的眼球,點頭表示同意。
雖然,庚子年的深秋,自己剛剛滿月就離開了白鹿原。但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即便全被白雪覆蓋,秦北洋似乎也都認得,無數次午夜夢回之地,命中注定之地。
幽神踏著積雪泥濘的小徑上塬,田野白茫茫一片。九色雙目放光,腳步越發輕快,這也是埋葬了它一千二百年的故鄉。路過漢文帝的霸陵,薄太后的南陵,闊別將近四年,小鎮墓獸仍然輕車熟路,穿過土塬起伏的白鹿原,向著秦嶺終南山方向,直到一座碩大的封土堆前。
因為地理氣候的不同,麥子收割時間略有差異,比如關中最早麥熟,然後是銀川平原,最後才是陝北黃土高原,猶如候鳥般遷徙。麥客們一路流浪而去,替人割取沉甸甸的麥子,換取微薄收入。他們往往成群結隊,父子兄弟同行和_圖_書,以免被人欺負。
成長於地宮的工匠之子秦北洋,從未正兒八經干過農活,動作開始有些笨拙,在烈日驕陽下出賣汗水,彎腰揮舞鐮刀,猶如刀光劍影中的關中刀客。麥桿被割斷時的劈劈啪啪聲,就像砍斷腦袋的咔嚓聲。他跟著麥客們一邊割麥,一邊捆紮,田間到處是一簇簇麥子。眼前是金燦燦隨風起伏的麥浪,身後卻是波濤退盡后齊整整的麥茬。再強壯的身子骨,往往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沒能控制好動作,竟被自己的鐮刀划傷甚至喪命。
秦北洋微微點頭,上觀蒼天,下看黃土,北望渭水,南眺秦嶺,命中注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九色指引的坐標,絕對不會有錯的。眼前荒涼的墳冢,正是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之墓。或許,也是秦北洋上輩子的墓。
天地蕭瑟,雪野蒼茫。唐朝孟浩然踏雪尋梅,民國秦北洋卻是踏雪尋墓。
白鹿原上,秦北洋赤|裸半身,吊上這棵歪脖子槐樹,健碩的肱二頭肌,讓他連做幾個引體向上。
阿幽放開汗血馬,踩著墳冢上的一捧黃土:「至少,不是我們把小皇子的棺槨從底下挖出來的。」
每天超大負荷勞動,讓秦北洋的胃口大漲,一頓能吃好幾碗麵條。天黑后,麥客們露宿田野,納涼閑扯淡,說葷腥笑話,聊誰家的新媳婦與小寡婦,數著幾枚銅板,盤算下一站收麥子的州縣。
關中盛產兩種「客」,一是「刀客」,為富商行旅保駕護航看家護院;二是「麥客」——麥收季節,赤貧無地的農民們,如果年輕力壯,吃苦耐勞,又有收割的經驗,便會帶著鐮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勞力的村莊,受雇傭收割麥子。
秦北洋背後的星空,升起絢爛的煙花,宛如東風夜放花千樹。九色與幽神都停下來,駐足觀望燦爛的蒼穹。寒冷空氣中充滿火藥味,煙花一度照亮整座乾陵與無字碑。考慮到火藥與煙花的發明時間,這必是武則天生前從未和_圖_書見過的美麗幻景。
冬天溜走,春雪融化。大雁從南方飛返西伯利亞。農家紛紛下地幹活,照顧春天生長的麥苗兒……
「你確定?」
秦北洋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阿幽淡然道:「不用看啦!哥哥,我沒有帶任何人,此番只身前來找你。」
他謝絕了齊遠山的挽留,騎上汗血馬幽神,一路狂奔出兵營。
「不錯。」
小鎮墓獸九色守在主人身邊,雖是獒犬的模樣,有一身厚厚的鬃毛,卻是無懼酷暑,不會像狗那樣吐出舌頭散熱。
1921年的端午節,白鹿原上的麥子都收齊了。秦北洋最後一個從田裡起來,光著膀子,扛著鐮刀,兩塊強壯的胸肌中間,掛著一枚和田暖血玉墜子。滿身汗水在太陽下閃閃反光,猶如擦了一身橄欖油。
秦北洋想到自己裸著上半身,在姑娘家面前頗不雅觀,尷尬一笑,用鐮刀護著胸口:「若真如此,你不怕我綁架了你?甚至……加害於你?」
到了唐朝大墓跟前,竟然挺立數對石翁仲與石馬石羊。發現偌大的墳冢之上,已被秦北洋清理乾淨,只有一層薄薄的青草,生長几株蒼翠的柏樹。
秦北洋騎著汗血馬狂奔了一天一夜,踏著冰面渡過渭河,繞著古老的西安城牆而過。這是二十一年前,父親與娘親逃難走過的路。
他還給附近村民做工匠,維修房屋、門窗、大車、農具等等,有時賺幾枚銅幣,有時只能收到半斤穀子、一袋豆子。他就在露天生火做飯,以小米做餅或粥充饑。有幾個農家大姑娘,常要拉著他說話,問他老家在哪兒?有沒有媳婦?要不要在白鹿原安家落戶?秦北洋總是如實回答——白鹿原就是老家。
秦北洋跟阿幽肩並肩而行,脖頸后的鹿角形胎記,猶如火焰衝上後腦勺。田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羡煞這牽白馬的女孩子。
正月初一的凌晨,已過三更,秦北洋聲嘶力竭地叫喊,第一次咒罵幽神和九色。他用馬刺猛擊汗血馬和*圖*書的腹部,促使它撒開四蹄狂奔,遠遠離開焰火盛開的乾陵。
「你怎知我隱居在白鹿原?」
士兵們還在營房裡守歲,吃著火鍋唱著歌。為了慶祝過年,有人放起煙花爆竹。
秦北洋呼喚九色幫忙,這尊小鎮墓獸也無能為力。他找了塊青石板,重新鐫刻上娘親的名諱,底下是「不肖子秦北洋泣立」。
古人守墓是結廬而居,秦北洋則是掘墓為居。
淚水轉瞬被風乾,留在臉上的淚痕,北風下刀割般的疼。
煙花與流星在天上飛。
她摸著馬頭說:「哥哥,你想下去看看嗎?」
正月十五的清晨,秦北洋望見了白鹿原的懸崖。
三年前,阿幽等人帶著唐朝小皇子的棺槨,重返白鹿原大墓,就是從這裏進入地宮的。
「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只今道已塞,何必須白首……」
他在晚唐貴族的地宮裡做了個土炕,每夜睡在墓主人的棺槨旁,這樣就能控制住癌細胞,以至於延年益壽。九色每晚守在主人身邊,只要在古墓之中,哪怕鎮墓獸的靈石再強大,都不會傷害到秦北洋。他又在地面修了一個馬棚,為汗血馬幽神擋風避雨,安享卧槽生涯。
即便沒看到她的臉,單就這個身形與強大氣場,秦北洋已猜出了結果:「阿幽妹妹!」
只可惜,他並不知曉這個「子滿枝」,就是他秦北洋自己的「子」啊!否則,他必然轉回去再找安娜,抱起自己的親生女兒——九色。
忽然,前方田壟上出現一匹體型雄健的白馬。有個矇著黑面紗的女孩,全身黑衣,頭戴斗笠,英姿颯颯地騎在馬鞍上。
至於庚子年,秦北洋出生之時,老秦夫婦墜入的那個盜洞,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絕非兵荒馬亂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違抗。
在白鹿原守陵的秦北洋,再也沒有刮過臉,鬍鬚從嘴唇、下巴還有兩腮生長出來,猶如一茬茬的韭菜。他遺傳了父親茂盛的荷爾蒙,將hetubook.com.com來必會有一把絡腮大鬍子。
假如上天不給再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們唯一可以選擇的是,是死亡。
冥冥之中,能從古墓中拯救這個孩子的,唯有她的親生父親,秦北洋。
春天是萬物交配的季節,不僅是動物還有人,都有按捺不住的慾望。春夜響徹野貓叫春的慘聲。九色經常從背後襲擊幽神,半是開玩笑半是表達愛意,可惜汗血馬對於異種交配毫無興趣。秦北洋每晚睡在古墓地宮,雖然肺癌不再複發,但早晨的生物鍾卻讓他寂寞難熬,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只能依靠自己右手解決問題。
「看什麼?」秦北洋還是保持戒心,「地宮中的棺槨,不是在你們手中嗎?」
「妹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會無緣無故,你問我下去看看,必是地宮中還有秘密?難道跟我的出生有關?」秦北洋皺起眉毛,又摸了摸九色的腦袋,「或者跟它!」
曾經少年的他的眼淚在風裡飛。
就像在一片森林里尋找一片樹葉。
「的確,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已被我妥善保管,萬無一失,敬請哥哥放心。」阿幽圍繞墳冢緩緩而行,話鋒一轉,「若是棺槨還留在這座大墓下,恐怕隨時會被軍閥、賊匪,甚至西方列強盜掘。」
中國人說,葉落歸根。如果,要給自己選擇一塊死亡之地,那就是選擇在出生之地吧。
「可是,我連我娘的遺骸都未能尋找,又如何能找到這座大墓的墓道口?」
他召喚來小鎮墓獸,蹲下說:「九色啊九色,你想回家裡看看嗎?」
秦北洋翻身下馬,跪在雪中,對著墳墓三叩首。他既是對已遭遇浩劫的墓主人叩首,也是對二十一年前,為了讓自己來到世上而死去的媽媽叩首。
「北洋!別走!」
「你們是在保護棺槨?」
立下墓碑,秦北洋再次叩首。父親的墳墓在法國巴黎,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給老父守墓了。而母親的墓就在眼前,何況也是唐朝小皇子的墓。哪怕終南郡王的棺槨早已遠走高飛,落在阿https://m.hetubook.com.com幽等刺客們手中。他決定留在白鹿原,為媽媽和小皇子守陵。
而能在唐朝古墓中存活下來,並且吃著鹿奶長大的孩子,也必然是出生在唐朝地宮棺槨上的秦北洋的女兒啊!
「第一,哥哥,我不相信你會對我做卑鄙小人之事;第二,既然我在六歲那年,被你從光緒帝陵的老太監手裡所救,那麼阿幽這條賤命,是哥哥你恩賜的。如果你要拿走,那就請便,阿幽絕不反抗!」
※※※
但他知道,每個人來到人世間,從未經過我們自己的同意。人不可能選擇自己出生地與時間,假如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絕不會選擇出生在國破山河在的庚子年,出生在唐朝大墓地宮的棺槨上……但他會選擇再一次認識歐陽安娜,哪怕再一次生離死別。
「我猜,你若回到關中,最想去的地方,必是白鹿原唐朝大墓——你自己的出生地。」
阿幽走著走著,只見墳冢旁又一株歪脖子古槐樹,她踩出一腳說:「墓道口在這兒!」
汗血馬發現了阿幽,當初可是她把這匹寶馬送給秦北洋的。幽神飛奔到阿幽身邊,跟她親昵地敘了敘舊。
她牽著白馬,前往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見墓道口。」
有個大媽甚至還記得:二十一年前的小雪,有對夫婦在唐朝小皇子的大墓上,產下一個男娃娃。孩子他媽生孩子死了,娃娃依靠村裡的婦女們哺乳才活下來,剛滿月又被孩子他爹帶走了。如今這位大媽已滿頭白髮,當年卻為秦北洋貢獻過豐|滿的乳汁。
以上這一切,只有歐陽安娜、齊遠山還有本書的讀者們知道,秦北洋全然一無所知。
老爹說過,自己出生時情況緊急,根本來不及為媽媽操辦後事,只能草草葬在唐朝大墓的盜洞之中。但小皇子的墳冢上有不計其數的盜洞,到底哪一個才是媽媽的埋骨之所?
為了報答恩德,秦北洋分文不取,為大媽家裡補好了年久失修的屋頂,卻婉言謝絕了大媽將十四歲的黃花小閨女嫁給他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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