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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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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圍巾

第四卷

第二十一章 平安夜圍巾

齊遠山雖然還是軍職,卻是個無所事事的閑差,終日待在家裡陪伴妻女,看看報紙上軍閥混戰的新聞,站在中國地圖前推演戰事紙上談兵。
歐陽安娜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畢竟她在北洋政府外交部做過實習生,參加過巴黎和會凡爾賽條約,見識過當今地球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們。而她掌握的「達摩山伯爵基金」只做穩健投資,絕不觸碰當下流行的股票,此次股災,非但沒有損失,反而逢低抄底了一把,購入不少破產公司與商人的物業。
「遠山,慚愧!慚愧!我這個表面上的青幫弟子,實際上的革命黨人,怎及得上您這位歐陽先生的關門徒弟啊。」
常凱申眼眶中幾乎含有淚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懷揣救命的支票飛奔而去。儘管這些錢不足以還清債務,至少能讓他活到明天早上。
三十來歲的男人,中等個子,身穿大衣,頭戴禮帽,敲響亨利路上的這棟洋房大門。
「慚愧!慚愧!凱申欠下巨債,今日遠走廣州,既是為避禍,也是因為南方革命事業如火如荼,中山先生招徠天下英才,凱申豈能作壁上觀?」
歐陽安娜淡然一笑,送給常凱申一句忠告——上海證券市場,投機遠大於投資,不少人一夜暴富,更多人則是一夜破產,黃浦江上攜手跳水的,南京路上排隊跳樓了,比比皆是。
平安夜的清晨,拜訪齊遠山與安娜,出乎意料,常凱申只是對男主人點了點頭,便對女主人畢恭畢敬道:「安娜小姐!耶誕快樂!」
「等一等!」
齊遠山卻冷笑一聲:「常先生,這是我家,不是北京的陸軍部,但說無妨。」
倒是安娜經常出門,打理「達摩山伯爵基金」的投資事務——就算不為基金的主人秦北洋,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啊。
「嗯,但不是上船,而是投江。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常凱申撣撣灰塵,眼中露出梟雄的霸氣,「我的同鄉,交易所的周駿彥,套利失敗欠債二十萬,遭到逼債兩度跳入黃浦江;操盤手洪善強,昨晚自殺身亡,尚未入殮呢。」
這年平安夜的上午,和*圖*書常凱申第二次坐在安娜面前,失魂落魄地訴苦道:「安娜小姐,凱申後悔沒有聽您的勸告,非但沒有早日抽身退場,還給股票加了不少槓桿,一夜之間爆倉,百萬家當灰飛煙滅,以至於負債六十萬銀元之巨!」
「我這條性命,也是朝不保夕啊!」常凱申就差當場跪下了,「舍兒在滬上學,竟連幾塊大洋的校服費都付不起了,思之傷心……」
當然,歐陽安娜早就把這號人物忘得精光了。
霎時間,有了春天般的溫暖。
去年陝西之行,讓女兒丟失了數個月,要不是秦北洋從天而降,至今還不知道在哪裡呢?九色是在上海出生的,應該回到上海養育長大。何況安娜在上海有根基有投資,更易於立足與生活。而中國到處都在戰亂,外國租界是最安全的避風港,君不見許多政治人物下野后都去了租界做寓公嗎。
她說了一句西洋人的諺語:「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
「常先生!」安娜衝到外頭,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說,「六萬銀元,我借給你。」
「六萬?」齊遠山面色一變,這可是一筆巨款啊,足以買下這棟小洋房了,「常先生,我等無親無故,就憑著你曾是歐陽先生的門徒?歐陽家遭難,安娜需要青幫兄弟們接濟時,怎麼沒見你們這些人跑出來?開什麼國際玩笑?」
他尋思這位歐陽安娜,必然是繼承了其父的秘密遺產,更繼承了歐陽先生的生意頭腦,便攜帶厚禮前來拜訪,希望與她合夥經營證券生意,為革命為青幫打下一片江山。
「一言難盡呢……」
安娜又問了第二遍。
這年夏天,他倆帶著女兒九色,逃離即將開戰的陝西。齊遠山回到北京述職,受到直系軍閥首領曹錕的接見,親手給他別了一枚勳章,問他願意到哪裡供職?要麼是去吳佩孚賬下領兵打仗,未來或許成為一方諸侯,抑或留在京城的北洋政府,作為曹錕的左膀右臂。想不到,他選擇說要去上海,願意做北洋政府與上海租界的聯絡員。曹錕大為失望,但也未加阻撓www.hetubook.com.com,只說此子不堪大用。
常凱申自己也不敢相信,原以為大半夜造訪,人家未必敢開門。就算放他進來,也會像打發叫花子或野狗般的扔兩塊肉骨頭了事。
想當年,海上達摩山滅門案,齊遠山也是嫌疑人呢,遭到公共租界與青幫的雙重懸賞追殺。如今他已是歐陽思聰的女婿,通緝令一筆勾銷,一笑泯恩仇。
即便是平安夜的冬天,客廳里充滿三個人呵出的白氣,常凱申還是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安娜小姐,我只向您借六萬銀元!」
「實不相瞞,凱申是來向安娜小姐告辭的!」常凱申猶如斗敗了的公雞,滿面羞愧道,「明日,常某人就要去十六鋪碼頭乘坐輪船,前往廣州。」
安娜的這句話讓常凱申魂飛天外,以為是不是她有臨時反悔了?想不到,她從屋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親手裹在常凱申的脖子上。
於是,保姆將他迎入客廳,沏了杯茶,便去通報主人。
常凱申不以為意,吃了個軟釘子,拂袖而去。
她與齊遠山將客人送到門外。正好下雪了。平安夜的雪。街對面有戶法國人,隱隱傳來聖誕歌聲。
誰能想到,兩個月後,歐陽安娜的預言成真,老天爺的靴子落下來了。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買方資金不足違約,多頭崩盤破產。股災爆發,泡沫破碎,一地雞毛,股票幾成廢紙。這便是中國證券史上的「民國十年信交風潮」。
說到這兒,他怯生生地看了齊遠山一眼,畢竟這位還穿著北洋的藍軍裝,隨時可以將他五花大綁送到吳淞要塞。
其實,齊遠山是為了安娜和九色,寧願放棄自己的錦繡前程。
三個月前,常凱申前來拜訪之時,可不是這麼一番光景。那時候,這位兼具革命黨、青幫、股票經紀人三重身份的人物,意氣風發地坐在客廳同一把椅子上,自稱當年頗得歐陽思聰先生提攜,跟安娜小姐也是有所「舊誼」。
歐陽安娜是個明白人,就不跟他繞彎子了,直截了當問道。
她是老大歐陽思聰之女,常凱申依然有青幫的身份,這麼算來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一種規矩和禮數。
升級做了媽媽以後,安娜再也不是小姑娘了,早已看穿了常凱申的心思——不就是拉她去炒股票嗎?
「您去十六鋪碼頭?」
「常先生,您不是基督徒吧?怎麼說起教友才說的話。」安娜胸口掛著十字架,淡淡地招呼客人,「大半夜的,有何貴幹?」
這兩年,常凱申在上海也有所耳聞——有位神秘的投資家,以某基金的名義收購了不少產業,包括黃金地段上的黃金物業,近年來價格竟已翻倍。革命黨加青幫的身份,讓他手眼通天,買通各方面關係,終於查出竟是前青幫老大歐陽思聰之女。
常凱申言必稱中山先生,據說是奉總理之命回滬,聯合上海灘各位大亨,在一年前成立了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稱得上是如今上海證券交易所的前世。上海乃是全國物產集散樞紐,以往大宗物品交易混亂,多控制在外國經紀人手中。前幾年歐戰正酣,上海華商紛紛投資股票債券。革命黨開辦交易所,實為籌措廣州軍政府的戰爭經費。
「常先生,不必客氣,到了廣州,請代我向中山先生致敬!」
保姆一臉的不樂意,常凱申便塞給她一塊銀元,用上海話說:「阿姐,幫幫忙嘛!阿拉有數!」
「是啊,您給個數字吧?」
常凱申當場感激涕零,顫抖著手握毛筆寫下欠條,三年內定當連本帶利歸還。
一年之間,不少人大發橫財,上海炒股風潮大熱,國內外資本齊聚,各類交易所與信託公司竟達上百家,除了交易股票,還有煤油、火柴、木材、棉紗、麻布、煙酒……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的本所股票,從開盤價30元竟然漲到了200元以上,使得常凱申在最高峰時賺到了八百萬銀元,當時價值相當於兩億斤大米!這絕對是個天文數字——除了支援「革命事業」,足以在上海灘過上花天酒地的土豪生涯。
然後,歐陽安娜親自用鋼筆開了一張六萬銀元的支票給他。
「哎呀……我也是走投無路,羞愧難當呢……」常凱申起身向歐陽安娜抱拳,「安娜小姐,祝您www.hetubook.com•com耶誕快樂,凱申告辭了。」
盛夏時節,齊遠山與安娜回到上海,在法租界亨利路租下一棟洋房。安娜再也不想讓女兒吃苦了,必須給她一個安全舒適的環境,還預定了霞飛路上的幼稚園與法國小學的名額。
開門的是個江北保姆,客人摘下禮帽,說出一串濃濃的寧波口音:「鄙人常凱申,拜訪齊先生與夫人。」
西元1921年12月24日,平安夜。
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頭兩年,真是股票市場最火熱之時,乃至於菜場大媽都在討論昨天股票漲了賺到幾塊大洋的菜金。
上海的冬夜,寒意逼人,常凱申在暖爐子前搓手,張望窗外那隻黑貓,貓眼如同核桃仁般放大,彷彿盯住了一隻老鼠。
「安娜小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凱申此生,當效犬馬之勞!」
法租界,亨利路,法國梧桐差不多都光禿禿了。街對面的東正教聖母堂十年後才建造。馬路這邊有棟靜謐的小洋房,雖不能與三年前被付之一炬的虹口海上達摩山相提並論,但也算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了。
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不少歐洲人回老家度聖誕了。至於中國人,除了教徒之外,絲毫沒有聖誕節的氛圍,哪能比得上百年後的國人們Marry Christmas的熱鬧?
「常先生,您的生意做得那麼大,又要去哪裡發財了?」
不消說,一個是齊遠山,一個是歐陽安娜。
「安娜小姐,您說得在理啊。」常凱申不是客氣話,由衷反省道,「中國商人,勢利之重,過於官僚,其狡獪狀態,見之疾首!吾對中國社會厭鄙已極,誓必徹底改造之!」
他蹣跚著走到門口,摸了摸那隻黑貓,微微嘆息:「西洋人說,看到黑貓乃是極大的不祥之兆,明年的平安夜,便是常凱申的一周年祭日呢。」
「常先生,您此番突然光臨寒舍,不是來探討社會改造的吧?」
歐陽安娜將他拉回客廳,取出文房四寶。齊遠山面有難色,但終究沒有吭聲。這個家裡的財政大權,完全操控在安娜手中。畢竟「達摩山伯爵基金」並不屬於夫妻共有財產,而屬於秦北和*圖*書洋。
故而,常凱申第一次來到歐陽安娜家中,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儘管作為革命黨人,他還是北洋政府的通緝犯,但在上海租界,國中之國,北洋政府並無執法權。身背閑職的齊遠山,哪怕穿著北洋軍裝,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管沏茶待客。
此時,安娜細細思量——這位常凱申,印象中雖不怎麼樣,卻在革命黨中有些地位,又是「楊梅都督」陳其美的拜把兄弟,也與革命黨的筆杆子戴天仇情同手足,無論黑道白道都吃得開,未來必有飛黃騰達之日。如果常凱申投了黃浦江,對歐陽安娜並無任何好處,不如把錢借給他,讓他欠自己一個人情,總會有用得上的地方。六萬大洋,雖是巨款,但對於「達摩山伯爵基金」的一百萬兩白銀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就算是一筆長期投資了!
「送客!」
「這個……」常凱申原本編了半天的劇本,倒是被安娜的直爽打斷了,撓著頭說,「實不相瞞,上海灘的財神爺,上交所理事長虞洽卿先生,已給我資助了六萬元。但比起六十萬元的巨債,依然杯水車薪。凱申炒股毫無私心,只為革命事業籌措經費,能夠早日揮師北上,推翻北洋軍閥。」
半個世紀后,當他在海島度過餘生,依然不會忘記1921年的平安夜,人生當中最寒冷的時刻,一個琉璃色眼眸的美麗女子,親手為他裹上的那條圍巾——至死依然保存在陽明山的衣櫃最深處……
「幾點鐘拉?有事不能明天再來嗎?」
「您要借多少?」
「安娜小姐!」
這數字,聽得讓人心驚肉跳,齊遠山當場從座位上蹦起來:「這……常先生……」
「天有不測風雲,股海亦如宦海。」
齊先生與夫人下樓來了。這對夫婦很年輕,不過二十齣頭的模樣。先生穿著筆挺的藍色軍裝,少校軍銜的肩章,比常凱申高了半個頭;夫人罩著一件白毛衣,皮膚近乎透明的白皙,齊劉海的頭髮沒燙過,卻有幾分自來卷,眼眸閃著異域的琉璃色,就像窗外的貓眼。
齊遠山聽著忍不住差點笑噴出來,明明就是躲債,還扯上什麼革命事業。
上海!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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