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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作者: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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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三十六章 相認

第五卷

第三十六章 相認

「爹……」
「北洋!來不及說了,你要跟我回去。」
弗雷德里希·恩格斯說:「要是沒有聽過這部壯麗的作品的話,那麼你這一生可以說是什麼作品也沒聽過。」
她認出了阿幽,這個已經介於人與妖之間的女子。
大怪物九色認出了曾經的主人,竟已成為自己的同類。這碩大的鎮墓獸想要發出獅子般的怒吼,卻只能喊出貓叫似的哀嚎。
話說到這份兒上,阿幽也徹底明白了。當年在太白山上,她沒能拴住他的心。如今到了白鹿原,她就更沒有這個能耐了。
安娜狐疑地看這張臉,打起馬燈反覆端詳,卻好像看到二十年前的北京城,看到百花深處衚衕的廂房,一張床上抵足而眠的兩個小姑娘,互相摟抱著說起北國的兒歌與江南的童謠……
但當秦北洋成為一尊活人鎮墓獸,瞬間就被九色認了出來。因為他們第一次有了完全相同的氣場——都是鎮墓獸中的超班級別,不僅具有人造的金屬外殼與機械系統,靈石提供的無窮動力,更重要的是還有永生不死的生命體。
他衝到秦九色與葉克難面前,舉起鋼鐵雙臂要敲碎他倆腦殼。十七歲的女孩握著唐刀,既不能反擊,也不能躲避。千鈞一髮關頭,一隻黑色怪物橫空出世,迅速生長雪白鹿角,如數十支刀劍擋住了秦北洋的這一擊。
然而,鎮墓獸九色慢慢回收鹿角,暴露出黑色腦袋與赤色鬃毛,坐以待斃般地匍匐在秦北洋麵前,只待被他的鐵拳砸爛……
「你……很……好……我……便……安……心……」
夜空中響徹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這遼闊古老的黃土塬上,不知埋葬多少帝王將相的枯骨亡靈間,弦樂、單簧管與嘹亮的圓號聲,猶如子彈一顆顆鑽入耳膜。轉瞬間,古老的白鹿原成了魏瑪共和國的祭祀場,維也納與德累斯頓的弔唁台。
大怪物像小貓似的點頭,徹底收齊了鹿角,將腦袋與鬃毛送入秦北洋懷裡,撒嬌般蹭來蹭去。它曾經被大卸八塊,拋入熊熊燃熱的火獄。它www.hetubook.com.com不再認得主人,被所有人類厭惡和恐懼,躲入冰冷水底,幽暗叢林,荒蕪沙漠。它甚至遺忘了白鹿原,遺忘這片命中注定之地,遺忘自己守護過一千二百年的墳墓地宮。
秦北洋抬起雙腿,如同黑色閃電,從屍山血海的大墓之巔跳下。四周還有一批士兵,徒勞地開槍射擊。活人鎮墓獸把他們當作侵犯唐朝小皇子陵墓的盜墓賊,轉瞬撕成碎片。
歐陽安娜話音未落,便從鎮墓獸九色的背後,鑽出個白衣長袍的女子——長發覆蓋半張面孔,渾身透著妖氣與鬼氣。她的那雙眼睛,猶如地宮中的魂,時聚時散,卻又直勾勾地盯著你,彷彿剖開你的腦殼,把你的每寸心思都看穿,將你的每段記憶都喚醒。
月光出來了。唐朝大墓的頂端,宛如小山丘的巔峰,站立著一個男人。
月光下的鎮墓獸,正在搜尋一切活物殺戮。他毀滅了所有的大喇叭,正是這些二十世紀的文明困住了他。
原本想要安慰阿幽的安娜,反而被阿幽狠狠安慰了一頓。歐陽安娜伏在阿幽肩頭,居然痛哭一場。阿幽撫摸著她的後背,雙目仍然直視前方,她的視線越過鎮墓獸九色,越過少女九色,也越過名偵探葉克難,最後撞在另一雙男人的眼睛上,撞得粉身碎骨,撞得淚眼朦朧。
大團的淚水滾下來,她沖入秦北洋的懷中。但他在搖頭,目光惶恐地後退。他已不再是「人」,他是鎮守古墓地宮的鎮墓獸,他只是寄居在人間的怪物。
秦九色與父親心有靈犀,她已知道鎮墓獸秦北洋的所思所想,就如鎮墓獸九色與秦北洋的關係。
小姑娘秦九色與京城名偵探葉克難互相攙扶著站立,無聲地注視著秦北洋與鎮墓獸九色——從這一刻起,秦北洋不再是九色的主人,而是最親愛的夥伴。
秦北洋吐出含混的兩個字,嗓音沙啞得像片磨砂,似乎每個音節都迸發著火星。
「過眼雲煙……」
安娜回頭看了一眼唐朝大墓,月光下的歪脖子大和_圖_書槐樹,墓道口正敞開著。
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
鎮墓獸秦北洋,在地宮中封閉了四年零五個月後,破繭而出。
貝多芬的靈魂消散,交響樂團灰飛煙滅。原本牢牢捆綁著鎮墓獸的枷鎖,剎那間斷裂粉碎。秦北洋緩緩睜開雙眼,他剛經歷過一次漫長的沉睡,接著又是短暫的小憩,重新看到闊別五年的盛夏星空,白鹿原的滄桑田野,中國的古老大地。
還有第三個人,她是一個女妖,潛伏在白鹿原的野草深處……
剩餘的頃刻間作鳥獸散,消失在白鹿原的黑夜。他們不過是齊遠山的先頭部隊。真正的千軍萬馬,尚駐紮在西安城外,預備明日一早,開拔東征。
她還是他的妻子,他還是她的丈夫,渡盡劫波,一切都變了,一切也都沒變。
他是人,也是獸,他是人形鎮墓獸。
葉克難抬頭仰望墳冢之巔,將近三十年前自己親手拯救並送入地宮的小男孩,如今已成為了一尊鎮墓獸。
秦九色猛然一怔。大怪物九色,瞬間安靜下來,從猛虎變成小貓,溫順地趴在地上,嘴巴貼著小姑娘後背,姿態撩人,形如蛇貓。他們在野草中匍匐前進,望見唐朝小皇子的墳冢四周,樹起數十隻大喇叭,響徹《命運交響曲》,那氣勢彷彿農家紅白喜事的吹吹打打。
彷彿有人在夜空中按下靜音鍵,白鹿原的天地變得鴉雀無聲。秦九色與葉克難爬行到留聲機旁,切斷了電源線和柴油發電機,十幾台大喇叭瞬間變成啞巴。
金屬與金屬的碰撞,鎮墓獸與鎮墓獸的角斗,共工怒觸不周山,驚天動地。
大喇叭響起《命運交響曲》第三樂章。命運火山的大爆發,岩漿四處蔓延,火山灰鋪天蓋地,主宰人世間的一切,八年後的蘑菇雲傲然佇立東方……
她看到了秦北洋。
鎮墓獸九色吐出琉璃火球,照亮她的面孔。秦九色先是驚訝,接著歡快地喊:「媽!」
他如戰神下凡,又像死神再世。全身皆是黑色金屬反光,剛從油鍋里撈上來似的,充滿hetubook•com•com熱騰騰的蒸汽。胸口掛著一塊和田暖血玉。腰間別著一把金色匕首,那是刺客聯盟祖師爺傳下來的。他的黑色戰衣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他的腳下堆滿屍骨,猶如旅順口203高地、凡爾登血肉砧板、加里波利半島的戰壕……
他倆身後跟著一頭黑色怪物,頭上長出雪白森嚴的鹿角,眨著一對琉璃色目光,它是鎮墓獸九色。
鎮墓獸秦北洋認出了這兩行淚水,認出了這雙琉璃色眼睛,認出了赤色鬃毛與覆蓋全身的鱗甲,認出了這尊已經長成大怪物的小鎮墓獸。
修行過《秦氏墓匠鑒》與「地宮道」的秦九色明白——鎮墓獸唯一的缺陷,是會被音樂克制,這便是貝多芬為何會降臨白鹿原的答案。
秦北洋站在白鹿原之巔。唯一能束縛他的荊棘與鎖鏈,便是貝多芬,便是震懾人心的交響樂。
成為鎮墓獸以後,秦北洋的語言能力大為退化,幾乎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更擅長用心靈語言跟人交流,就像過去的九色。心有千言萬語,卻只提煉成一句話——
鎮墓獸秦北洋靠近阿幽。她伸出手,摸到他的胳膊和胸膛,卻是無比堅硬的鋼鐵。她還想觸摸他的嘴唇,但他避開了。他不曉得該說什麼?一尊鎮墓獸又能說些什麼呢?
阿幽淡然豁達的回答,反而讓心中各种放不下的歐陽安娜,有了些許自慚形穢。
倏忽間,音樂停止了。
該來的人都來了,不該來的人也來了。
但他已不再是凡人,他成為了一尊鎮墓獸,他和她之間的界限,已從一道鴻溝變成星辰大海。
鎮墓獸九色已經嗅到了唐朝小皇子棺槨的氣味。這頭大怪物的雙眼發出琉璃色光芒,第一個沖入最熟悉的墓道,這是它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後的第二次回家。
「九色……」
這一刻,鎮墓獸秦北洋,終於真正地醒了。
1937年,八月盛夏,白鹿原。
她是歐陽安娜,她在白鹿原等待了整整五年,她看到了他。
「安娜姐姐。」
阿幽摸著腰間的象牙柄匕首,www.hetubook.com.com她要去地宮深處,她要去金井之下,她要去封印之門,她要向阿海復讎。
四周篝火烘托下,秦九色認出了他(它)的臉——秦北洋。
年過五旬的葉克難,踩著星空下的荒野,到底見多識廣,雖是三更半夜,卻一眼看出了軍隊的營帳與篝火。
三十七年前,它就在眼前的這座唐朝大墓地宮之中,親眼目睹秦北洋的出生。
秦北洋再也抱不住九色了,它再也不是當年的小鎮墓獸,不是赤色鬃毛的獒犬模樣。這隻變得醜陋的大怪物,反過來抱住已成為鎮墓獸的主人。
「阿幽!」
活人鎮墓獸卻怔了一下,兇猛的胳膊停留在半空,彷彿要摘下天上星辰。
鎮墓獸九色的淚水繼續在飛,鎮墓獸秦北洋卻已哭不出眼淚。
「阿幽,真是你嗎?」安娜放棄所有戒備,一把將阿幽緊緊摟住,撫摸那頭烏黑捲曲的長發,「九年前的春天,你在太白山上墜入地獄谷,我們掘地三尺尋找你。你去了哪裡?你身上又發生了什麼?」
它回家了。
「嗯……過眼雲煙……阿幽妹妹,我們還是好姐妹,所有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這是貝多芬的命運,德意志的命運,也是馬蒂亞斯·秦北洋的命運。
「貝多芬!」
一小時前,鎮墓獸秦北洋殺出唐朝大墓地宮。活人鎮墓獸大開殺戒,處死所有活著的人類,幫助他們進入六道輪迴。
「地宮!齊遠山已闖入小皇子的地宮和金井了!」片刻前,安娜是被齊遠山的軍隊押送出來的,她的嘴唇皮再度發紫,「我還看到了一個人與一個獸。」
接著是鎮墓獸秦北洋,十七歲的少女九色,京城名偵探葉克難,還有歐陽安娜。
最後一個闖入墓道的,便是女妖阿幽。
情急之下,齊遠山想起了鎮墓獸唯一的弱點——音樂。
軍隊廢棄的營帳之中,爬起一個女子的身影。她跌跌撞撞地走來,踩過不計其數的屍體,肩頭盤踞一隻黑色老貓。
活人鎮墓獸醒了。
他做到了。活人鎮墓獸秦北洋被音樂聲所震懾,凝固在小皇子墳冢https://www.hetubook.com.com頂上,幾乎不能動彈。齊遠山下令不要傷害秦北洋,士兵們圍困唐朝大墓即可。他自己率領倖存的親兵侍衛們,重新進入墓道。
十七歲的秦九色摸不著頭腦:「媽,你要回去哪裡?」
「人是阿海,獸是十角七頭。」
哀莫大於心死,阿幽的悲哀尚不止於此。
少女秦九色瞪大雙眼,回頭看著葉克難。童年住在上海時,九色就學過鋼琴,媽媽為她收藏了不少唱片,最多的就是貝多芬與巴赫。她豎著耳朵傾聽,驚覺白鹿原上飄揚的交響樂,不就是《命運交響曲》嗎?
葉克難倒吸一口冷氣:「什麼人?什麼獸?」
嚴格來說,九色與秦北洋,成為了同樣的「生命體鎮墓獸」,只不過一個是活著的現代人,一個是活著的上古神鹿。
半年前,他到關中來做諸侯,隨軍攜帶留聲機,其中有幾張歐陽安娜喜歡的唱片,尤其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一邊命令士兵們對秦北洋進行決死衝鋒,甚至用手榴彈來對付他,當然徒勞無功。同時他命人打開柴油發電機,迅速安裝留聲機與數十隻大喇叭,讓整個白鹿原響徹交響樂的轟鳴。
此時此刻,阿幽已恢復成少女的音色,依然是嚶嚶的讓人無法抗拒。但她的容顏已難以分辨年齡,也許二十歲,也許三十歲,也許已活了一千年,也許回到了十五歲。
復讎之夜。
秦九色輕輕呼喚他。秦北洋的目光變得溫柔,不再是幾分鐘前的殺人機器。他伸出鋼鐵手指,撫摸女兒的一對小辮子,又對葉克難雙手抱拳致意。
鎮墓獸的眼淚。
他看到鹿角大怪物的閃爍著琉璃色目光,眼角滑落兩行晶瑩剔透的液體,又迅速被熾熱的鋼鐵外殼蒸發成滋滋作響的水汽。
她死心了。
這一夜,每個音符都如命運的敲門聲,撞擊著秦九色與葉克難的心門。進入第二樂章,命運露出兇殘的面目,無窮地毀滅肉體與靈魂,讓人驚恐、徘徊、落落寡歡、懷疑自我……
唐朝小皇子大墓外,十七歲的少女九色,她如倦鳥歸巢般興奮,抽出背後的三尺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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