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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夥牙商在後排暗自嘀咕，心中頗為不滿。他們自以為知道了功果銀漲價的內幕消息，二十兩銀子有些肉疼，但已經到了這個場合，也只能咬咬牙認了。

城隍祭祀是非常重要的官方儀式，朝廷有一整套對應的典章制度，許秉中作為本縣父母，理應全套輿蓋儀仗，馬棍官轎，以維護朝廷體面，這樣公然騎馬出入，實在太輕佻了！

開道的銅鑼越來越近，圍觀的百姓卻一陣陣躁動，指指點點興奮地議論著，好像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士紳牙商抬頭看去，不由得都愣住了。

一家隆茂昌就要五百兩銀子，別人又該捐多少錢？士紳牙商們立刻同仇敵愾，一起把矛頭指向汪克凡。有人軟語相求，有人冷嘲熱諷，有人直言斥責，還有人給宋大官撐腰打氣，決不能在這功果簿上簽字畫押。

「……這些人大多鼠目寸光，守著萬貫家財卻不肯捐資助餉，難道城破了還有他們的好？」

神道可以「暗助王綱」，從明太祖朱元璋起，直到嘉靖、正德年間，明朝歷代皇帝對道教大都傾力扶植。洪武元年，明太祖詔封天下城隍神，應天府都城隍稱「帝」，用王者禮儀，倍加推崇。

「五百兩？！汪將軍，鄙號確實沒有這麼多錢呀！」

許秉中頓了一下，又加重語氣囑咐道：「不過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若他們不願助餉，也絕不可違背朝廷法度，縱兵用強。」

宋大官突然冒了出來，把功果銀直接翻了一倍，立刻招來周圍一片怒目相對。他卻渾不在意地微笑著，上前來到許秉中和汪克凡面前，俯身得意地作了個揖。

「哦，巡街，先請城隍老爺巡街……」許秉中雖然莫名其妙，但一場風波消于無形，也是求之不得。

「你還是避重就輕。除了這些陳詞濫調之外，他們肯定還在罵我斯文掃地，諂媚武弁！」

「這ｗww.ｈｅｔubｏｏｋ.ｃoｍ•cｏm，這成何體統……？」幾位有功名在身的年長宿儒痛心疾首，當時就變了臉色，其他人也是一片嘩然，疑惑、嘲笑、不屑、艷羡，兼而有之。

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功勞，人群中響起不少附和之聲，不過腦子快的已經覺得不對——正在祭拜城隍的時候，知縣大人怎麼跑題了？

「諸位仁兄，請慎言！」宋大官說道：「許大令也是為了保我崇陽平安，二十兩銀子又不多，你們哪個拿不出來？」

「宋大官既然不願畫押，那也不勉強，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我不跟你硬頂，但就這二十兩銀子，你愛要不要。

天下府縣也紛紛修建城隍廟，凡有城池之處，必有城隍廟。按照明朝制度，地方官上任之後先要拜謁本地城隍，在廟中齋宿，神前起誓，「陰陽表裡，以安下民」。刑部、地方官、錦衣衛……都經常在城隍廟裡審案辦差，以表三尺神明在上，公道不可欺于暗。

「雲台，你什麼意思？」許秉中盡量壓低聲音，卻壓不住心中的怒氣，貪心不足蛇吞象，這不是幫倒忙嗎？要不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就差罵一句蠢材了。

汪克凡怎麼知道隆茂昌的底細？看來他早有準備，暗中調查自己，要拿隆茂昌開刀！

「啊？要這麼多，水匪不是打跑了嗎？」

不過，這汪克凡虎頭蛇尾的，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雲台，你看這些人神情古怪，心裏在想什麼能猜出來么？」許秉中在馬上側過身子，低聲詢問汪克凡。

「宋大官果然重義輕財……」他準備好好表彰一下宋大官。

「那怎麼行呢？」於三郎第一個叫了出來。

轟的一聲，偏殿中眾人幾乎炸了窩，士紳牙商們都被嚇了一跳，五百兩，這個數字太過驚人！

但是，更多的人都沉默著，聽出了許秉中話里的潛台詞。ｍ•hｅ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cｏm

說話間來到城隍廟的大門前，汪克凡翻身下馬，退後一步讓出許秉中，眼神向人群中一掃，已經看到於三郎和蘇漢章，兩個人的神色都有些緊張。

「諸位鄉賢，前番水匪犯我崇陽，全仗恭義營奮勇殺敵，才保我闔城百姓平安……」許秉中開口了，熱情讚揚恭義營的戰績，著實狠狠地誇獎了一番。

「汪千總功勛彪炳，理應重酬！」

早上城門剛剛打開，四鄉百姓就絡繹不絕地進入城中，向著位於東二街的城隍廟涌去，除了燒香敬神之外，還要趕去看城隍巡街，祭神齋醮，這一天都是難得的娛樂休息時間。

「鄙號隆茂昌，願捐功果銀二十兩！」

「好教汪將軍得知，鄙號盈利遠不足五百兩，大部分現銀也送到了武昌府分櫃，現在賬上真的沒錢，二十兩銀子已是竭盡全力……」宋大官到底是大牙行出來的掌柜，待人處事都頗有經驗，心神稍定后就開口反擊，不但咬死了沒錢，話里話外還抬出武昌府，暗示隆茂昌的背景深厚。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並非不能騎馬，但都是為尊者避讓的特殊場合，比如有巡撫、御史一類的大員到場，許秉中就該騎馬隨行。但是，今天祭拜城隍的最高長官就是許秉中，他在一個六品武官面前自失身份，兩人並馬而行，簡直是禮崩樂壞，士林之辱！

許秉中、宋大官，臉上的笑容都突然愣住了，一起扭頭看著汪克凡。

牙商們富而不貴，在士紳面前低了一頭，彼此之間沒什麼共同語言，湘楚商行的錢外郎，隆茂昌的宋大官，崇陽碼頭的趙埠頭……十幾個牙商自成一群，正七嘴八舌地發著牢騷。

「別裝窮啦，上個月在武昌府，你梳籠個粉頭就花了二十兩……」有人揭老底。

許秉中和士紳們寒暄見禮，率領陸傳應等屬官典吏進入城隍廟，https://m.hetubook.com.com廟中一班道士正在設醮作法，細樂聲聲，香煙渺渺。為首的老道把眾人引入大殿，對城隍像虔心禮懺一回，又到偏殿請出城隍和城隍娘娘的木主。（小一號的木頭像，城隍出行時專用）。

東二街里人頭攢動，熱鬧非常，賣早點的，唱曲的，算命的，打把式賣藝的……再加上往來看熱鬧的百姓，把城隍廟門前的小廣場填得滿滿當當。

許秉中故意停頓一下，臉色變得沉重：「可惜的是，闖賊爪牙襲擾武昌府，恭義營的糧餉已經斷了，無奈之下打算離開崇陽。」

強壓怨氣正要相勸，汪克凡卻又開口了。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咣咣咣……」七棒鑼響，寓意「軍民人等齊迴避」，這是縣令許秉中到了。百姓們紛紛向兩旁避讓，士紳和牙商們整衣正冠，躬身伏首，準備拜迎父母官。

「唉！我本想今天躲出去，卻被許大令逼著來了，簡直跟明搶一樣……」

許秉中一伸手，攔住了要請罪的汪克凡，微笑道：「一點點虛名不必放在心上，我就是要有意為你立威造勢。不過，我能幫到你的有限，下面還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許秉中卻是一喜，既然有人帶頭，其他人也得跟著多捐銀子，當下笑著點點頭。

「不錯，宋大官果然重義輕財，但二十兩銀子還是太少了。」汪克凡突然插話，打斷了許秉中。

「應該的，這是我等的一片心意！」

「汪將軍，我縣的功果銀舊例為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可不少！」宋大官卻故意扯高嗓門，二十兩銀子對他來說不算什麼，這個人卻丟不起，既然這汪克凡不識趣，那就反手甩他一巴掌。

但是，他只負責敲敲邊鼓，壞人還要汪克凡去做，另外也不能把事情鬧得太大，免得惹來麻煩。

眾人給廟裡捐了些香火錢，然後一起看向許秉中，按照多年來不成和圖書文的規矩，在城隍巡街之前，還要向縣裡捐納一筆功果銀。

眾人心裏都暗暗後悔，這宋大官果然狡詐，只用二十兩銀子就出了個大風頭，卻搞得大家裡外不是人。

「這個，汪將軍有些誤會……」宋大官不由得一驚，嘴裏胡亂支吾著，心裏卻猛跳幾下，彷彿突然落入陷阱的獵物，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恐懼。

「請老師放心，學生自有分寸……」

按照崇陽縣慣例，每個月初一都是祭拜城隍的大日子。

「巧立名目，橫徵暴斂，我大明就壞在這些貪官手裡了！」

「我也不捐！每次祭城隍都要功果銀，現在還漲到二十兩銀子，半個月又白忙了。」有人響應。

看到他們戒備的神色，許秉中心裏暗自搖頭，這些人利字當先，讓他們掏出真金白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汪克凡恐怕籌不到多少軍餉。回頭想想汪克凡的態度，鄭重其事的，報的希望還很大，等下兩邊說僵了，一定要約束著他，別做下什麼出格的事情。

水匪大軍仍在虎視眈眈，威脅崇陽，許秉中的榮辱安危都寄托在恭義營身上，汪克凡提出要在祭拜城隍的時候籌措軍餉，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下來。

他淡淡撂下這句話，竟然就此放過了宋大官，轉過身來到許秉中面前，笑吟吟地說道：「時辰不早了，請城隍老爺動身巡街吧。」

要錢可以，別動粗，能讓他們自己乖乖掏出銀子，那是你的本事。

隨著他一聲吩咐，京良應聲上前，捧著一冊賬本模樣的功果簿舉到宋大官眼前，宋大官定睛一看，立刻失聲叫了起來。

「八九不離十吧，『君子不重而不威』，『有失朝廷體統』這一類的。」

「聽說了嗎？功果銀漲到了二十兩！」錢外郎是官牙，消息靈通。

緊接著，又猛的響起一片附和之聲。大家都算得很清楚，功果銀總數不過二三百兩銀子，這筆錢本來就www.hetubook.com.com要捐給縣衙，讓恭義營拿去又有何妨？

「那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今天這銀子我就不捐了！」有人不服。

「沒現銀么？沒關係的。」汪克凡的笑容很親切：「我這裡有一本功果簿，宋大官先畫個押就好。」

許秉中在一旁又氣又急，這樣子鬧下去肯定一拍兩散，豈不是全搞砸了！

城隍屬於道家神仙，為一方土地之神，監管陰陽兩界之事，在明朝的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紛雜的議論聲突然停止了，場中詭異的一片沉默。反應再慢的人此刻也明白過來了，許秉中繞來繞去的，是要讓在場的士紳富戶們掏錢。

「諸位，要想留下恭義營，還得靠父老相親慷慨解囊，縣裡這個月的功果銀都不要了，交給汪千總充作軍餉。」

「宋江就在通城，縣裡還要修繕城防，賑濟災民，反正變著法要錢唄。」

「恭義營絕不能走！」蘇漢章也挺身而出。

廟門前還有數十位本縣士紳，富戶牙商，不時抬頭向遠處望一望，正在等待縣令許秉中到來。他們都是崇陽縣裡有些身份的人，應邀參加今天的祭神儀式，雖然三五成群各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整體上還是聚在一起，和普通百姓之間涇渭分明。

眾人立刻叫了起來。

許秉中上穿黑邊青羅衣，下著黑邊赤羅裳，冠帶佩綬，一身非常正式的祭服打扮，但是，他卻赫然騎著一匹馬來了，汪克凡與他並轡而行，只略略落後半個馬頭。

「貴號隆茂昌生意興隆，每個月的利潤都在四五百兩上下，這個月又從恭義營賺了一筆，只拿二十兩是不是太少了？」汪克凡心平氣和，講事實，擺道理。

不少士紳富戶都是議論紛紛，擔憂不已，宋江就在通城，杜龍王還在羊樓洞，恭義營如果走了，崇陽可就完了。

許秉中打定主意，今天不管怎麼說，最少也得給汪克凡湊上幾百兩銀子，免得恭義營真的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