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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戲演完了，柳敬亭上來說書，第一段武松打虎，第二段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都贏得滿堂喝彩，返場又加了一段杭州評話《濟公傳》，內容詼諧而喜慶，引得台下笑聲不斷。

出了陶園，田雄仍然氣哼哼的。

「我答應你了，就一定做到。」柳如是的語氣依然是那麼平靜。

陶園裡，戲台上開始表演雜耍，不知道什麼時候，花架下的兩個和尚已經不見了。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關乎著幾萬將士的生死存亡，乃至於國家氣運，夫人可莫要……」顧炎武反而覺得很不踏實。

崇禎帝震怒之下，派錦衣衛把姜采抓進詔獄，一直關到崇禎十七年才放出來，免去死罪，發配宣州。他還沒有走到地方，北京就被李自成攻佔，緊接著傳來消息，崇禎帝在煤山自盡殉國，姜采慟哭一場，從此以「宣州老兵」自稱。

「當年崑山事敗后，城中百姓被韃子屠戮四萬餘人，貧僧僥倖逃脫，不得已遁入空門，這些年居無定所，漂泊各地……」

他覺得很奇怪，汪克凡臨行之前一再囑咐，錢謙益性格懦弱，而且工於心計，未必肯為東征冒太大的風險，想要說動他，就一定要先說服柳如是，走夫人路線才能確保成功。

章正宸居中介紹：「這位是圓照大師，出家前的俗名叫做歸庄。」

「羞見故人！羞見故人也！」

馬國柱起身向外走去，田雄狠狠瞪了馮班一眼，也跟了上去，身ｈetｕboｏk.ｃｏm.ｃｏｍ後卻傳來馮班的嚎哭。

「錢老不如去杭州吧，本將親自挑選一所好宅子，絕不會虧待你老！」田雄大咧咧的，在錢謙益面前得意洋洋。

「不過是只嗡嗡叫的蒼蠅罷了，一掌拍死他很容易，卻難免髒了手。」馬國柱冷冷說道：「朝廷最近連吃幾場敗仗，江南人心不穩，像馮班這樣的狂生大有人在，有些事情只能暫且忍耐一下。待攝政王平定山西之後，調八旗勁旅南下擊敗偽明兵馬，再一個個收拾這些狂生不遲……」

姜采是崇禎四年的進士，踏入官場后，被任命為禮部給事中，也就是分管禮部的言官。言官本來就是職業噴子，只要不是罵的太難聽，皇帝都不會和你計較，但是姜採過于敬業了，當官五個多月竟然上奏疏三十多次，見什麼噴什麼，完全超過了自身的職責範圍，把崇禎帝罵了個一無是處。

他仔細解釋著，姜采越聽越興奮，最後一拍桌子叫道：「韃子素來以軍紀嚴明著稱，如今卻也謊報軍功，掩耳盜鈴，我看沒幾天好蹦躂了！哈哈哈，這可真是大快人心，有酒沒有，我要喝一杯，為楚軍賀！為譚泰賀！」

追本溯源，他和錢謙益是老相識，兩人之間多少有些芥蒂。

章正宸接過話頭，答道：「顧亭林不但人在南京，而且住在陶園……」

都是心懷大明的抗清義士，聊了不一會兒，話題就轉到當前的形勢和_圖_書。

在弘光朝的南明官軍里，黃得功的軍隊算是最能打的，所以田雄所部的戰鬥力也很強，這幾年把魯王朱以海打的滿地找牙，但是他的手下只有幾千人馬，兵力不算太多，主要駐紮在杭州附近的沿海地區，防備逃到舟山島的朱以海反攻大陸。

真的是這樣嗎？顧炎武不敢相信。

姜采突然皺起眉頭：「這些軍情大事，你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姜采一愣：「譚泰難道輸了？不會吧？到處都說他打了個大勝仗，斬首十萬，韃子難道也學會騙人了么？」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錢謙益現在似乎越混越背，田雄卻混的抖起來了，他今天巴巴地跑來陶園，看戲聽評話都在其次，主要是為了來看錢謙益的笑話，尋找心理上的優越感。

馬國柱和田雄的臉色都是一變，錢謙益卻彷彿習以為常。

「二痴又發瘋病呢，見諒。」

「上有蘇杭……」錢謙益眉頭一擰，正要反唇相譏，身後突然有人嚎啕大哭，聲音粗啞明顯是個大老爺們，卻哭得嗚嗚咽咽，說不出的古怪難聽。

歸庄答道：「此人名叫顧絳，南都陷於清軍后，更名顧炎武。」

崑山抗清鬥爭也是因為剃髮令引起的，歸庄和顧炎武都是其中的骨幹份子，清軍破城之後展開血腥屠殺，全城百姓倖存的只有十分之一。

……

「我也差不多，這幾年就沒安生過。廟裡的和尚知道我是誰，都怕惹禍上身和圖書，拿大掃帚把我趕出來……」

屋子裡飄蕩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花香，傭人奴僕早就打發的遠遠的，窗前兩人相對而坐，都是文士打扮，正在密談。

這兩個月來，明軍勵兵秣馬，明顯要發起一場大規模的攻勢，田雄跑到南京來開會，今天正好和馬國柱在一起，就跟著來到張府陶園。

「哈，作怪么？這成何體統！」田雄大怒。

「二痴，可是你的弟子馮班么？」馬國柱點點頭：「這是個痴人，也是個妙人啊，只有如此性情中人，才能寫出那樣的好詩，本官又怎麼會怪他。」

歸庄笑道：「不錯，韃子入關后好的不學，卻把大明官軍那套欺上瞞下的戲法學了個十足十，譚泰斬首一萬是有的，斬首十萬卻是吹牛皮，他自己倒折損了兩三萬人馬，這一仗終歸還是楚軍勝了……」

他們來到後院，在一間偏僻的小房子裏面，還有一個和尚正在等著。

弘光朝時期，田雄是黃得功的手下，黃得功等江南四鎮都屬於馬士英一黨，和東林黨斗得你死我活，田雄和錢謙益當然不會是好朋友……但那個時候田雄只是一個普通的武將，錢謙益則是東林黨的當朝大佬，兩個人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倒也沒有直接的衝突。

章正宸和姜采雖然剃度受戒，卻都沒有當和尚的自覺，平常一不念經，二不拜佛，說話的口吻仍和常人一樣，歸庄倒還有幾分佛門弟子的模樣，總是以貧僧自稱，時不和*圖*書時還會冒出一句阿彌陀佛。

姜采追問：「誰說的？消息可靠嗎？」

大家一起回頭，目光都集中到馮班身上，見他正坐在椅子上慟哭，看也不看這邊一眼，長衫下面卻露出兩截毛茸茸的光腿，明顯沒穿褲子。

「馮班那廝分明是暗諷我等，督撫為何急著要走，卻不將他擒下？」

章正宸露出一絲苦笑：「看來還是我的運氣最好，這幾年一直在紹興老家，沒有像你們一樣東躲西藏。唉，當年赭山營就敗在田雄手裡，沒想到今日又見到這奸賊……」

姜采分析道：「魯王新敗，沒有兩三年難以恢復元氣，如今稱得上中流砥柱的還是唐王一脈的隆武朝廷，尤其以楚軍最為驍勇。唉，只可惜他們在南昌打了個敗仗，那譚泰不愧是滿清名將，我大明的兵馬終歸不敵八旗勁旅。」

章正宸和姜采是同年進士，先後在弘光帝和魯王朱以海手下效命，組建赭山營堅守蕪湖，被田雄擊敗后，出家當了和尚。

「亭林先生請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辦好。」柳如是答應的非常痛快。

歸庄說道：「阿彌陀佛，貧僧也是聽一位居士所言。」

「朝廷兵馬此次東征，糧秣全要在江南本地籌措，聖上的意思，要請牧公在暗中主持大局，此事能否成功，全仗夫人在其中儘力周旋。」顧炎武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柳如是的表情，心裏暗暗有些好奇。

江南淪陷的時候，很多抗清志士兵敗后都出家當和尚，一ｈｔｔps://ｗww.hｅtｕｂｏｏk•ｃｏｍ•com方面是避禍，一方面是不想剃頭留辮子……歸庄是世家子弟，秀才功名，和顧炎武是至交好友，順治二年在崑山起兵抗清，事敗后亡命江湖，很多人都以為他早就死了，沒想到又突然出現在陶園。

歸庄和章正宸對視一眼，然後笑著說道：「阿彌陀佛！南昌這一仗其實另有內情，譚泰若是勝了，為何要退回九江？」

「以茶代酒吧，我等還有大事相商。」歸庄端起茶杯，像喝酒般一飲而盡，然後說道：「楚軍勝了這一仗后，不日還要乘勝東征南直隸和浙江，朝廷還派出大軍攻打福建，克複江南指日可期……」

「哎——莫要怪罪他。馮班是牧公的得意弟子，詩才為江南翹楚，平常行事是有些癲狂的。好了，我等還有公務在身，這就告辭。」

小小的房間里，三顆光頭交相輝映，誰也不能說他們是假和尚，但都不是真心向佛之人，大家見禮落座之後，聊起各自經歷。

姜采突然直起身子，眼睛瞪的老大：「顧亭林么？他難道就在南京？」

柳如是的名字他當然聽說過，也知道這是一位深明大義的奇女子，但是她能替錢謙益當家嗎？

右手客位上，顧炎武正襟危坐，左手主位上，卻是身著男裝的柳如是，相貌豐腴美艷，又隱隱帶著一股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鬚眉。

姜采一愣，隨即喜道：「你就是崑山抗清的歸祚明？怎麼也做了和尚？哦，不用說了，咱們都是一樣……」

陶園后宅，偏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