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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寨門到楚軍戰陣前面，短短三十多步的距離，清軍士兵的屍體摞起來厚厚的一層，地面已經完全看不到了，但是更多的清軍士兵仍然從寨門裡源源不斷地衝出來，被寨牆上的排槍打倒在楚軍戰陣前，前赴後繼，義無反顧。

他的樣子在旁人看來有些神經質，張傑不明就裡，想問又不敢問。

「再等等看，韃子看樣子是臨死一擊，沒有後勁的。」王進才卻攔住了他。

「我死之後，你卻不能死，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務必要保住性命！」

「唉，算了，管不了他們，隨緣吧。」

張存仁瞪了他一眼，這個笨蛋，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還得手把手的教他：「這是你做下的事情，和我無關，明白么？我現在和你說的這番話，出我口入你耳，決不能讓外人知道了，免得傳到朝廷里，為難我的家人。」

說到一半，他突然停下，遞信的手又縮了回來，臉上露出猶豫不定的表情，考慮了一會兒，把信放在燈火上點燃，舉在手裡看著它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果不其然，張家玉靜下心來看了片刻，就驚訝地發現，楚軍士兵雖然很亂，那些烏真超哈兵比他們還亂，根本就是悶著頭亂沖亂殺，同樣沒有任何組織和指揮，甚至沒有明確的戰術目標。

張存仁用力扯了扯那根掛在房樑上的繩子，竟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人活一世，最難得的就是善終而亡。我當年殺人太多和_圖_書，按命數應該暴斃橫死，現在雖然沒福氣死在床上，起碼也落個全屍，知足了……」

張存仁以前確信，滿清肯定能一統天下，但是局勢發展到現在，他感覺有些吃不準了。如果南明真的起死回生，如果滿清有一天會被趕出關外，他的家人哪怕躲在遼東，也未必安全。

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打仗的時候如果有一方處在絕境，知道自己死定了，只能用暴虐的決死衝鋒來壓住內心的恐懼，衝上去被敵人殺死後就一了百了，根本沒有戰術組織，也不在乎戰果。

「哼，一個小小的分水關罷了，無關大局的地方，讓南賊佔了去又有何妨？如今這天下大勢我雖然看不明白，但大明和大清誰能坐天下，只憑一個分水關是決定不了的。這些年來，我為大清鞍前馬後立下那麼多功勞，臨死要一個分水關做陪葬，也不算過分。」

戰鼓如雷，殺聲震天。

如果在上饒的時候向明軍投降，他手裡還有一定的籌碼，討價還價的餘地就大得多，現在卻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即便投降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況且他的家人都在北京，如果向明軍投降，家人都會受到牽連。

楚軍士兵經過最初的慌亂后，卻很快冷靜下來，平常的認真訓練和嚴格的紀律發揮了作用。幾名低級軍官指揮著士兵，恢復了戰鬥秩序，從兩旁寨牆上射出一陣陣排槍，打得清軍橫七豎八倒和_圖_書在地上。

當最後一個烏真超哈兵倒在楚軍戰陣前，戰場上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寨牆上，寨門前，楚軍士兵都一動不動，仍然沉浸在戰鬥的亢奮中，緊緊盯著硝煙彌散的寨門，等待那些悍不畏死的烏真超哈兵再次衝出來，不敢相信戰鬥就這麼結束了。

張家珍外號小飛將，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年輕而張揚，一身穿著非常拉風，金冠紫鎧，大紅披風，在明軍中看上去非常顯眼。四百多個烏真超哈兵不約而同，都朝著他沖了過來，幾十支鳥銃噼里啪啦一通亂射，張家珍連忙蹲下身子，但還是被幾顆鉛彈擊中，晃了兩晃就摔下了寨牆。

張傑這才恍然大悟，感動的泣不成聲，能夠活下去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是這個時候，他寧願代替張存仁去死。

楚軍輕易攻上寨牆，殺進山寨裏面，除了個別負隅頑抗的傢伙，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但在破寨之後，卻遇到一夥清軍的決死衝鋒。

按理說清軍現在佔了上風，就該趁機奪回寨牆，再設法對楚軍造成最大的殺傷，但是他們只是拚命追殺面前的幾十個楚軍士兵，既不去奪回兩邊寨牆上的制高點，也沒有重新整隊裝彈，發揮他們火銃的威力。

主將受傷，生死不知，攻進寨子的楚軍士兵一陣大亂，被瘋狂的烏真超哈兵衝破防線，寨門很快失守。幾十個楚軍士兵被趕了出來，且戰且退，寨牆上的楚軍士兵也失m.hetubook.com.com去了統一的指揮，亂鬨哄地各自為戰，就像一群烏合之眾般完全沒有章法。

「好啦，韃子已經完蛋了，這一仗打贏了。現在進寨吧，去看看你們家老三（張家珍）要緊不要緊。」

「頂住！頂住！給我把他們打下去！」

張傑一愣：「軍門既然為大清殉難，為何要獻出分水關？這，這不是晚節不保么？」

張存仁卻沒有理他，轉身來到桌案前，拿起筆點點刷刷，寫了一封信。

在清軍面前，那幾十名楚軍士兵結成一個小小的戰陣，在寨牆制高點的火力支援下抗住了清軍的進攻，清軍衝破寨牆上的排槍火力網后，殺到楚軍戰陣前面隊形已經非常稀疏，一個個倒在楚軍的刺刀和長槍下，就像來送死一樣。

「不要再啰嗦了，我意已決！本鎮現在自盡，還能走得體面些，若是落在南賊手裡，卻難免亂刃分屍，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神情有些恍惚，過了片刻才接著說道：「唉，半生奔波忙碌，到頭來才知道全是一場空……我死後，你把我的骨殖用火焚化，骨灰送回遼東祖墳安葬。」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不能投降的。」張存仁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張存仁卻把臉一沉。

「今天是我的大日子，本應更莊重些，可惜這裏沒有浴桶，不能沐浴。」

人生到頭一場空，張存仁大徹大悟，覺得自己徹底想通了，徹底放開了，和圖書以前覺得很重要的事情現在都變得不重要，只希望能夠回到祖墳里安葬，不要暴屍荒野。

「壞了，陰溝裡翻船！」

在後陣觀戰的張家玉心裏一沉，這次進攻肯定失敗了，就要下令鳴金收兵。

「軍門何必一心求死？」

聽他說的凄涼，忠心耿耿的張傑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死死拉著張存仁的胳膊，哭求勸說他不可自盡。

張存仁對張傑正色說道：「我死之後，山寨內必然軍心大亂，無論如何都守不住了，你一定要向南賊投降，想辦法活下去，日後才能把我的骨灰送回遼東。若是南賊不肯饒你的性命，你可以用我的令箭賺開分水關，有這麼一份功勞，南賊就不會再為難你的。」

「啊？好吧……」

這不是戰鬥，這是自殺和屠殺。

按照汪克凡的命令，要儘快解決車盤嶺的戰鬥，王進才和張家玉不願等到第二天早上，在傍晚時分就發起總攻。

「這怎麼回事？韃子都瘋了？」張家玉目瞪口呆，難以理解眼前的景象。

王進才邁步爬向山頂，剛剛走出沒兩步，張家玉從他身邊騰騰騰跑了過去。

既然死定了，自殺倒成了一種解脫。這個年代里大多數人都相信，善終而亡很快就能轉世投胎，橫死卻會變成厲鬼，重新在六道輪迴里受苦。

四百多個烏真超哈兵一窩蜂般從后寨里殺了出來，嗷嗷叫著，向剛剛進入山寨的明軍瘋狂地衝過來，把帶隊指揮的張家珍www.hetubook.com.com嚇了一跳——早聽說張存仁善於用兵，果然還留有後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清軍竟然還能發起如此兇猛的反擊，真是出乎意料。

「破罐破摔唄，韃子這是臨死拚命，根本沒想打贏這一仗。」王進才一副見慣不怪的樣子。

張家玉一愣，現在還不撤退，肯定會造成嚴重的傷亡，甚至把這幾百人的攻擊部隊都賠進去。再派援兵上去也不現實，山頂上地形狹窄，太多的部隊無法展開，前面的敗兵不撤下來，後面的援兵干著急使不上勁……但是張家玉知道，王進才打了十幾年的仗，實戰經驗比他強得多，既然王進才說不用撤，那就再看看吧。

張傑流著眼淚說道：「明軍這幾日前後數次射書招降，言語中對軍門並無輕辱。末將以為，以軍門的身份和威望，若是率部出降，明軍必定不會為難軍門，說不定還會重用……」

被楚軍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張傑早就收起了對他們的輕視之心，建議張存仁投降的時候，不知不覺改變了稱呼，從南賊變成明軍。

他取出印章，給這封信蓋上印鑒，然後遞給張傑：「這封信你要貼身藏好，回到北京后交給我的家人，我既然為國殉難，大清朝廷定然會恩養他們，我也算盡了最後一份心……若是這封信保不住，你一定要把它毀掉，回頭把我的遺言帶回家就行。不論朝廷如何封賞，我張家不可貪圖榮華富貴，務必要儘快離開北京，回遼東老家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