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1·十字

作者:阿越
新宋1·十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章 天下才駿 第八節

第十章 天下才駿

第八節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不過石越對於司馬夢求的建議,也不敢斷然下結論。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並不是行家裡手,這樣的一條條令加進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暫時難以評估。
司馬夢求慨然說道:「大宋之弊,在於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馳,焉能成其大道?」
司馬夢求頓了頓,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財輸于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財用於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麼寬養民力,談什麼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立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說道:「我當為石大人一一言之。」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為覺得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仆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仆卻是馮京推薦的,因此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中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眾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潘照臨則坐在他的旁邊。
「王相公削減禁軍,自是事實,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削減所得,彼處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勢,四年以來,愈演愈烈。如嘉祐年間,推恩者數十人,治平間三百人,而如今則四五百人。官員們一個個求田問舍,為子孫謀,誰來謀國?王相公立置將法,每將下面各有部隊將、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為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自開府又衙,費用又增。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增至四千二百多,現在則達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九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六十五人,現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財,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
石越和圖書嘆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們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寥寥可數,而敢於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號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於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於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為求考功升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潘照臨聽到這裏,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嘆不如。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大人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斗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笑著看了這個青年一眼,「哦?」
這話說出來,眾人皆是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陳良一句話,問出了大家的心聲。
這個道理,石越和潘照臨,甚至蘇軾、范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當下石越問道:「我觀王相公變法,雖然重開源不重節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頗有不如人意處,但似乎還不足以言背道而馳。何況王相公執政以來,亦曾力求消除冗兵,亦不能謂其見不及此。」
「那麼純父的高見是……」石越和潘照臨對望一眼,並不急著說出自己的看法。
司馬夢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可言!本來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可在某些地方,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出青苗錢,反倒是富縣不存在這樣的問題。真要解決,還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細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子,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財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奇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石大人卻是似乎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中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大人解此迷津。」
司馬夢求嘆道:「因為南方與北方,情勢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和圖書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徵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很受免役法之害。特別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為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徵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四五等戶尤多,故此天下沸騰。新法實施以來,北方有些百姓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為家裡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為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一歲所得,反不如稅錢多。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免役,現在同樣要交免役錢,自然不願意;而一等戶則是因為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利益糾纏,自然頗惑人心,真要說為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便可。如果平心而論,對於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至少不是什麼壞法,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麼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陳良在旁邊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帖的石越親自迎到大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范翔簡直受寵若驚,連陳良都為之動容。畢竟石越的名聲,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
司馬夢求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而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說到這裏,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眾,對國事有著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不過是以范仲淹的見解為基礎。他和潘照臨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由莞爾。除冗官,冗官是那麼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敗給了他和_圖_書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但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大宋的問題,這個頑疾,石越不能不面對!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石大人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並非全無弊端。一則如非大縣,一縣只有一個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無這許多本金。而富戶豪室也有不良之人,寧可錢莊開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是靠地方官員的幹才,一面打擊高利貸,一面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是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這種事情,在富裕的地方或施行良好,在窮困之處,卻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僅僅靠著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其二則是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並不願意借錢,官府亦不能強迫。而合作社的推廣,又並不理想,結果最窮的人,依然還要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無才,那麼只能說聊勝於無。」
石越聽到此言,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裏一直單純地認為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沮遏此法,心裏不由一陣慚愧。長嘆道:「非純父,他人不能為我言此。」旋又想起蘇軾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其中原由,他終於算是完全明白了。
司馬夢求點頭稱是。
這話問得陳良啞口無言。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朝廷已經知道了,會派專員去兩浙兩淮督修水利。」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怎麼不可能?地方官吏為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何用處?」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面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開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個比喻。
「北方雖窮,但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風險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錢利息低,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潤反比南方高;三是因為錢莊收息多少,www.hetubook.com.com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官員也很主動地把那些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為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允許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作青苗稅錢交納。所以北方實際上並不比南方執行困難。錢莊自開辦以來,借錢給商人為本,然後謀利,這種事情地不分南北,各處都有。依學生看來,亦是有利有弊,其利則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設,有利於青苗法之推廣;其弊是學生擔心這些錢莊本金有限,最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這種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經發生,地方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錢莊則只要有利可圖便可,青苗法因此名存實亡,生產需要資金的農民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玄機便在於此。不過以學生所見,這樣的事情現在還只是少數地方的現象。」
司馬夢求把這些數字一一說來,如數家珍,顯是平時非常留心。吳從龍等人不知道端詳,倒也罷了,石越和潘照臨卻聽來驚心。宋代一個官員能享受什麼樣的待遇,石越是有親身體會的。俸銀之外,還有春衣、綾、綿、冬絹,還有粟,還有隨身僕人的衣糧,還有薪、嵩、炭、鹽,還有所謂的「增給」、「贍家錢」、「馬錢」、「茶酒廚料」……名目繁多,連石越自己都記不過來。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後生日,更是各有恩賜。國家從百姓那裡聚斂來的錢財,就這麼被所謂的「百官」們吸取了很大一部分。當然不能說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過錯,但是王安石變法完全沒有抑制冗官的增長,卻也是事實。
「然則,純父可有何良策?」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麼好事。讓太多農民破產,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納這麼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一些問題。但是讓民間資本有效地流入農業生產當中,這個難題也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但是,在熙寧五年九月中旬,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許是九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情不是現在他要面對的。他笑著中止了司馬夢求的話題:「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麼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司www.hetubook•com•com馬夢求本來正想繼續說自己對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攬子強硬措施消除冗官,聽到石越不輕不重地這麼一說,不由呆了。他細細地咀嚼著這句話,試圖理解石越的意思。一直聽著司馬夢求說話的范翔卻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司馬夢求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沒有明白為什麼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當下便問道:「這是為何?」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司馬公子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公子呢。」他故意點到為止,卻並不說明。又笑道:「以司馬君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石越微微點頭:「正是如此。」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倉促間難以解決。之前多做些有益於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純父多有幹才,須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當今天子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為之時。」
「哈哈……仲麟真是聰明之人。」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娓娓說道:「自熙寧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將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爭議極大,石大人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爭議未定,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致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於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司馬夢求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連忙說道:「學生見識愚鈍,只怕讓大人失望。」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總有一天,我要面對這個問題的。」不過歷史在這個問題上,給石越的經驗卻並不多,因為石越出生的時代,冗官問題比大宋要嚴重千百倍。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久聞司馬君之名,久欲請教,不料今日得償所願,吳君、范君、陳君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某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石越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複雜。」
眾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