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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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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九節

第四章 江頭風怒

第九節

「政事堂的大臣們,唯有子明與我,是真正受皇上知遇之恩的。」呂惠卿似乎並不在意石越的沉默,又用一種幾乎是嘆息的聲音說道。
石越細細品味著呂惠卿這些努力把自己與他並稱為「我們」的話語背後的含義,只覺其意味與甘蔗酒的味道一樣值得玩味。
「這些真是子明此刻擔心的嗎?」呂惠卿依然沒有抬頭,卻淡淡地反問道。石越微微一愕,卻聽呂惠卿又道:「這所有的一切,只怕比起皇上的病情來說,都算不了什麼!」
「多謝太后關心,桑夫人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賤內第一胎流產,實在卻是下臣疏忽之過。」石越想起此事,便自耿耿。
呂惠卿站起身來,在雪中踱了幾步,踏出幾個深深的腳印。停了一會兒,忽然斬釘截鐵地說道:「若皇上不幸大行,立皇子則必然是兩宮太后垂簾,我呂某人自知如此,必被貶斥遠方,但是皇上知遇之恩不能不報。縱然頭碎玉階,我也要死爭保幼主登基。」
柔嘉沒料到他真是說走便走,又急又怒,跺腳叫道:「喂,你這個石頭,給我站住!」
「太後放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若是如此……」
呂惠卿卻明顯是嘗而不知其味,對於這些來自狄諮的禮物並不珍惜。
宜春苑與瓊林苑、金明池、玉津園齊名,並稱為「四園」,是汴京有名的皇家園林。四園之中,瓊林苑是宴請進士之所,金明池教習水軍,玉津園有種麥勸農之意,惟有宜春園,大宋皇室卻一直任其荒廢,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一個皇帝曾經駕幸此園。為何併為四園之一,卻如此備受冷落,其中的奧妙,在大宋,卻也是盡人皆知:原來這宜春苑是因為舊址改成富國倉,於是遷到了秦悼王園,而這位秦悼王,便是宋太祖、宋太宗的弟弟趙廷美,因為「陰謀作亂」,曾被宋太宗趙光義貶為「涪陵縣公」,憂鬱而死。雖然死後趙廷美又恢復了王爵,並且從熙寧三年開始,他的孫子趙承亮、曾孫趙克愉相繼繼承秦國公的爵位,代代享受著祭祀;但是大宋普通的老百姓,卻用通俗的語言表達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全部評價——汴京城的老百姓,都稱宜春苑為「庶人園」。
石越淡淡一笑,卻不去理她,只問道:「縣主要找我來,究竟所為何事?」
兩日之前,即是十二月十九日,據說染了微恙的皇帝在病中一日連下了幾道詔令,措辭嚴厲地命令親王宗室,謹守本分,嚴禁結交外官士人、僧道方士。又從常秩之請,令昌王趙顥代皇帝前往山東曲阜,以孟子與顏子並列,封鄒國公;從禮部尚書王珪之請,令嘉王趙頵巡視天下宮觀寺院,替皇帝禱告求福。
石越眼中霍的精光一閃,卻依然沒有看呂惠卿。高太后不久前的秘密召見,每一句話都還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道長還記得治平二年的事情嗎?」趙顥微微一笑,道:「治平二年,也是一個大雪天,道長為小王看相……」
「不知相公之意如何?」石越注視著呂惠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反問道。
趙顥不以為然地說道:「又非要興兵動槍,不過是進一奏章。小王不信無待價而沽者。皇兄若無事,自是萬事皆休。若有事,便請在朝堂上一爭,而富貴唾手可得,豈有人不樂為者?」
石越此時已經知道,呂惠卿是擔心有一日他自己勢單力孤,在朝中孤掌難鳴,因此才選中自己合作,以應付目前的局勢。政治之道,變幻不定,數日之前,也許自己還是呂惠卿爭寵固權上的敵人,呂惠卿要時時防著自己將他取而代之;但到了今日,竟然要主動來尋求合作,實在不能不讓他感嘆。但是他也知道,呂惠卿有一點說得沒錯,眼下他二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二人的「前途」,都依賴於趙頊。但石越對趙頊的依賴性,卻並沒有呂惠卿所想像的那麼大。若趙頊真的大行,石越只要力保幼主登基。哪怕是其道不行,他亦可退居地方講學,只須謹慎行事,等自己的門人弟子一步步能進入朝堂,到了幼主親政的一日,首先想到的人,必然是石越,而絕不會是呂惠卿,哪怕僅僅從權術上講,時間也是站在石越這一邊的。一旦他石越退隱,贏得的,不僅僅是巨大的道德聲望和政治資本,還會有天下人的同情。
柔嘉的眸子靈活地轉了一轉,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向左右看了看,才皺眉道:「此處不方便說話的。你值完日,到牛尾崗來找我。」說罷也不待石越回答,轉身便走了。
「大王為何不學嘉王,速速離京?此時留在京師,只會招惹皇上的疑忌。」李道士與趙顥的關係顯然非同一般,是以並無一句客套,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談論起如今最犯忌之事。
輕紗之後的高太后看m•hetubook•com•com不見容貌,但聲音卻顯得非常的慈祥與溫和。石越很清楚地知道這位高太后,在他所出生的時空之中,有「女中堯舜」之稱,是中國歷代女執政者中,享有儒家最高評價的女子。對於這個女人,石越有著應有的敬意。無上的權力唾手可得而不弄權,這件事情本身,就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他卻對這個女人還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李道士沉吟半晌,才緩緩道:「大王素來恬淡,今日如何竟捲入這等旋渦當中?實非智者所為。我夜觀天象,紫徽星雖然暗淡無光,但是算來算去……哎,凡人如何又可以料知天機?……罷罷,大王既然存了此心,我若不管,只怕更加壞事,那時反是我對不起大王。」
侍劍勉強忍住笑,恭恭敬敬地答道:「縣主,我不曾笑什麼。」
「楊士芳以一介武夫,太皇太后卻賜以《霍光、金日磾傳》,亦是因為太皇太后在病中,思慮未周所致。天下忠臣何止千萬,霍光、金日磾也並非楊士芳可比。要賜,也應當賜給司馬光、石卿這樣的輔政大臣,而且也應當由官家來賜才是。」高太后委婉地說起太皇太后的不是,石越自然是絕不敢插嘴的,當下只是靜靜地聽著。方說了幾句,便見高太后自失的一笑,道:「看我,人老了,總愛絮絮叨叨,竟和你說起這些話來了。你切不可放在心上,亦不便外傳。」
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五日。趙頊在病中接受文彥博、呂惠卿與石越等人的建議,封皇子趙佣為均國公。
「不用說這些。」高太后擺了擺手,道:「我見過三位皇帝,英宗難道不是吉人?年紀輕輕也就歸天了。做皇帝,就是辛苦命。今日見你,無非是說些肺腑之言,那些虛文,不過是騙騙世人的。」石越越發疑惑起來,一時竟是不明白高太后見自己的目的。「石卿家的才幹,天下人有目共睹。也虧了石卿,才扭轉了新法的許多弊端。有了今日大宋前所未有的盛世氣象,我也曾讀過書,便是漢唐全盛日,中國也不曾有今日這麼多屬國吧?這是石卿的功勞。」
「臣理會得。」
一場突如其來的罕見大雪令得汴京城頓時成為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玉樹瓊枝,分外妖嬈。汴京城中一切平靜如昔,惟有一些敏銳的人,卻因著這場大雪分外清楚地感受到了嚴冬的氣息。
「我沒事不能找你嗎?」柔嘉眼波流轉,忽然反問道。
這足以令一些了解內情的官員議論紛紛了,昌王的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當然更令他們難以猜測的,卻是太后的心裏,是在想些什麼?眼下暫時的平靜,下面究竟掩伏著什麼呢?但正如白雪包裹了汴京城一樣,在白雪消融之前,人們誰也不能看清被包裹的下面是什麼。
石越曾經聽人說起過這些典故,但身為大宋朝的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他自然不便對這些事情發表公開的評價。雖然他的確感到非常奇怪,為什麼呂惠卿會一路帶他來宜春苑賞雪——是巧合,還是想要暗示什麼?他不由側了側頭,打量了一眼正在專心溫酒的呂惠卿。呂惠卿穿著一件茄色狐皮袍子,束著金絲腰帶,披玉針蓑衣,頭戴金藤笠,靴子是貂皮縫製的,此時一臉的從容恬淡,坐在一個石凳上——凳子上墊了一塊虎皮坐墊,神情專註地在木炭爐上溫著酒。石越又看了一眼園中,青松翠竹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二人帶來的護衛隨從,都稀稀散散地分佈在園中,低頭喝酒吃肉。
「大王對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直言。治平元年到治平二年,我流年不利,為強盜所傷,身上又無分文,若非大王救治,我有死無活。因此在告辭之時,我破例為大王看了相。大王之相,貴不可言。但天下至道,變化無窮。小道雖自以為識人不差,卻不敢以為世上之事,竟能僅以相術來定命運。」
趙顥見李道士話中之意,已是應允,喜道:「多謝仙長眷顧。」
石越聽到話中之意,似乎暗有所指。忙道:「臣對大宋的忠心,可表日月。請太后明鑒。」
呂惠卿饒有深意地看了石越一眼,神情嚴肅地說道:「我並非說笑。子明是聰明人,這裏並無外人,我們不必說假話,我們實際是在一條船上的。」
這是荊湖南路的一份摺子,內容非常簡單,新化縣駐屯廂軍與梅山蠻發生衝突,新化縣出兵平叛,斬逆蠻三十餘人,遂平。這是軍屯起來第一起流血衝突,新化縣縣令特別拜章自請處分,並請求為防止歸附不過幾年的梅山蠻再次叛亂,要求增派廂軍前往新化縣駐屯威懾之……
「臣聽聞過,這是楊家的榮耀。」
石越暗暗嘆氣,停住腳步,又回過身來,無可奈何地問道:hetubook.com.com「縣主還有何吩咐?」
呂惠卿聽石越話中之意,已是贊同自己的立場,心中頓時大喜,道:「某願與子明共勉之。」
不過對於石越來說,此時在權位上的利益與他實現自己理想的利益,並不完全重合。從權位上考慮,暫時性的退隱能夠收穫更多的名望,日後復出,聲勢當更勝如今;但是考慮到他的目標,以及他想實現這個目標的熱切心情,那麼長時間的等待,也會是一種極難熬的忍耐,如非逼不得已,他並不願意選擇前者,也並沒有在民間從容耕耘的打算。
牛尾崗在汴京封丘門外東約一旦左右的地方,因為百姓以為汴京城像一頭卧牛,而這崗便如同卧牛之尾,便喚作牛尾崗。此時殘雪未融,崗上的樹木黑的愈顯其黑,白的愈顯其白,自有一種冬日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石越讓隨從在崗下等候,自己只帶了侍劍,騎著白馬上崗而來。他知道牛尾崗上有一座「撫翠亭」,柔嘉多半便在那裡,便徑直往撫翠亭走去。果然,到了離撫翠亭還有數十步遠的地方,便聽到悠揚的笛聲傳來。石越與侍劍下了馬來,轉過一道彎,就見撫翠亭中的亭柱之上,斜靠了一個紅衣少女,手執白玉笛,一縷佳音散出,娓娓動聽。
石越沒有立刻接話,也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聽著,也淺淺喝了一口酒。這酒並非蒸餾酒——高度酒問世后,中原的士大夫大部分斥之於「臭酒」,反而是甘蔗酒更被精英階層所普遍接受。高度蒸餾酒的消費群體遠不如甘蔗酒來得普遍,主要限於北方諸國出口、賣給重體力勞動者與底層的武夫們;而甘蔗酒卻出乎意料地迅速風靡大江南北、以及大東洋西岸諸國,出海的船隻常把甘蔗酒當成淡水來存儲,這一切導致了中土對甘蔗的需求激增。為了避免過多的耕地去用來種植經濟作物,影響到糧食的產量,各地方官員都採取不同程度的限制措施,這間接導致了薛奕《七事札子》的成功——大量的商人將目光投入了南海諸國,希望在當地種植甘蔗園以謀取巨大的利潤。無論是蔗糖還是蔗酒,都是高利潤產品,並且不用擔心銷量。此時石越喝的,便是歸義城進貢的甘蔗酒。狄諮的頭腦非常靈活,甘蔗酒技術被迅速傳到歸義城后,他就給它起了個非常吉利的名字——「歸義甘露」,全部用桶裝、壇裝、瓶裝,封口加蓋歸義城都督府茶酒曹的官印,以示正宗——經此一番手續,歸義城官方作坊所產的甘蔗酒利潤要高出同儕三成至五成,大宋國內,人人以喝到歸義城的甘蔗酒為榮。
石越素知柔嘉精靈古怪,但公然跑到尚書省來找自己,也實是令他嚇出一身的冷汗。此時生怕她再來或是糾纏不休,哪裡敢不赴約?待到交班,便帶了侍劍與幾個隨從,匆匆往牛尾崗而去。
石越坐在火爐邊,翻看著各地的公文。他並不需要時時刻刻等待消息,自然有一幫人在外廳接收消息,只有在發生意外的時候,才需要他來主持大局。但是石越也不敢睡覺,於是便從一堆公文中順手抽出一份下午剛剛送到的文書,打開閱讀起來。不知不覺,一直讀到六更時分,石越才覺得有點疲憊,站起來伸了伸懶腰。雖然有了座鐘,但是更鼓並沒有消失,而且禁中也一直保持著打六更的習俗——此時,天邊已泛起了魚鱗白。
「無論如何,小王都不願意結納呂惠卿。」
高太后「嗯」了一聲,微微點頭,道:「我自是信得過卿家的。眼下官家病了,朝政就全賴卿家等大臣,又豈能談得上一個疑字?自古以來,猜忌大臣,都是自取敗亡之道。」
親手為客人奉茶之後,趙顥才笑道:「這可不是機緣湊巧嗎?道長仙蹤素來如天際神龍,這一別三年,都不知道長一點音訊,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道長竟會到了東京。」
柔嘉狡黠地一笑,問道:「你值完日了嗎?我有事想和你說。」
看到石越終於說出這句話,呂惠卿點了點頭,也不再遲疑,單刀直入地問道:「不知子明之意如何?」
梅林之畔,有疊石當屏,小橋堆雪。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溪之畔,尚有數間精舍。舍內窗明几淨,陳設卻極為簡陋,一張床,一架書,一具琴,一柄劍,如此而已。此時,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正手捧著一卷《史記》,在低聲誦讀。
趙顥心中略覺不快,但是他知道眼前之人,並非尋常傍倚大戶豪門求取榮華的道士,所以並不敢怠慢了。笑道:「仙長所言,自是至理。小王素服仙長之能,還要請仙長能不吝賜教!小王並非是敢覬覦九鼎,若我皇兄好端端的,或者太子已經成人,小王自當安於這昌王之位,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實是因為皇子太m.hetubook.com•com小,主幼則國疑,許多事情不可預料。小王實在是不忍心太祖太宗皇帝的江山社稷,竟落入外姓之手。若我皇兄病情能夠好轉,自然萬事皆休,小王也心甘情願受罰;但萬一皇兄大行,則小王絕不會允許朝中出現霍光、楊堅,令我大宋錦繡山河改名換姓。」
柔嘉漲紅了臉,望著石越,怒道:「沒半點規矩,都是你縱慣壞的。」
「誠然。只要他覺得合適,必然出賣大王。」
「我找你來,當然有事。沒事冰天雪地的我跑這裏來做什麼?」柔嘉咬著櫻唇,若是她此刻手中有鞭子,只怕也已經落在石越身上了,但終於,關心還是勝過了意氣,帶著惱意,柔嘉恨恨地說道:「你有大麻煩了,你還不知道嗎?」
「相公耳目倒是很靈通,不知道這七八名大臣之中,有無相公?」石越悠悠瞥了呂惠卿一眼。
趙顥不以為然的一笑,道:「我又有什麼禍事?」
石越淡淡一笑,他知道呂惠卿這話無非是說得大方,因為眼下的形勢,如果昌王登基,擺明了他的下場好不了,扶持幼主,等到兩宮太后一死,皇子親政,他這份功勞就大了。這根本是呂惠卿惟一的選擇,偏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此刻心中明鏡也似,面上卻不帶出絲毫,只說道:「相公真無虧大節者!」
這幾道突如其來的令旨,令官員們明顯地感覺到了不尋常,更令他們無法忽視的不是皇帝突如其來的嚴厲的誡令,而兩個親王對於這兩道令旨完全相反的反應。令下之日,嘉王趙頵一早接到詔書,中午便匆匆就離京,連太皇太后與太后都沒有辭行,當晚竟是宿在陳橋驛。而昌王趙顥,卻在這當口,極之不巧地染上重病,竟然不起,一直延至二十二日,都沒有離京。只是昌王府從接到詔令之日起,也便閉門謝絕一切客人。
「我在擔心皇上的病情與天下的局勢。」石越注視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說道。對於呂惠卿的盛情,石越始終有一份保留。「吉甫也知道,天下漕運,有賴於四條水道,眼下黃河漕運,眼見遲早就要徹底中斷;雖然今年因著災情,以工代賑,疏浚了廣濟河。但終究不是長久之道——廣濟河水淺易塞,遲早會廢掉,最後可能還是要往陸路上想辦法。開發湖廣,惠民河的壓力驟然增加,兼之汴河漕運也已經接近飽和……而要運的東西卻越來越多,今年鐵礦產量達到一千萬斤,比去年的兩倍還要多,鉛礦產量也達到一千二百萬斤,錫礦產量也翻了將近一倍,達到四百萬斤。製造業與商業也更加繁榮,這一切都在給水運增加壓力。朝廷必須早日想出對策來——無論是浚清水道,還是增加陸路的運輸能力,總要有個決策。還有,商業日漸發達,但銅產量卻遲遲上不去,今年銅產量不過一千四百五十余萬斤,金產量不過一萬多兩,銀產量不過二十多萬兩,遲早有一日,朝廷要受貨幣不足之累,這也需要皇上的決斷……但是皇上的病情……」
呂惠卿靜靜聽著石越說著這些他也耳熟能詳的數據,他知道石越說這些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試探而已。
便在同一天,宜春苑。
「朝廷並沒有停止運轉,一切庶務都處理正常。惟有些要緊的大事,尚書省不能獨斷,只能等待皇上的康復。也許我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無論如何,我與子明一樣,都希望皇上能儘快康復。」呂惠卿一面說著,一面將酒從火爐上取開,「來,子明,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那道士卻是一臉的鄭重,看著昌王,肅然道:「大王不知道自己有滅門之禍嗎?」
「臣不敢當此譽。這是皇上盛德所致。」
石越愕然道:「有什麼事?」
石越一怔,賠著笑道:「若是縣主沒事,那我便要告退了。」說罷轉身便走。
「但是眼下的局勢,不少人都在想要立昌王還是立皇子吧?」石越忽然說道,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
李道士知道趙顥此時已經完全被權力的慾望迷住了雙眼,不由暗暗搖了搖頭,道:「若是如此,呂惠卿、王珪,大王可以加以籠絡。此外,蔡確做了幾年的御史中丞,居然能一直不動,可見其有過人之處,大王亦可留心。至於其他官員,無非是以壯聲勢而已。」
「相公說笑了。」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現下注意也未為晚。魯郡君最是知情識趣的人,為人又乖巧,我也甚是喜歡她。宮中有一些進貢的續斷、紫蘇,還有一點昌王、嘉王帶來的阿膠,等會兒都讓你給魯郡君帶過去。要用得著宮中太醫之處,你也只和圖書管開口,總之是孩子要緊,不要有那麼多忌諱。」
「我明明聽到你笑,都是石越縱壞了你。」柔嘉把笛子往腰間一閃,罵道。
但此刻的高太后,卻如同一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與石越敘著家常:「魯郡君是小產過的,她的身子虛弱,特別需要小心調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石卿家已過而立之年,又是朝廷重臣,若無一兒半女,對石氏祖宗來說,就是不孝。這也會招人閑話……官家的子嗣就來得艱難了一點,幸好今年風水好。聽說王安石的幼|女也有了身孕?」
這位「女中堯舜」在會見的整個過程中,不曾說過半句逾矩的話語,只是提到太皇太后對司馬光的信任,勉勵石越忠於職守,謹慎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高太后的態度,宛如春風一般和藹,完全是以對待子侄輩的態度,來叮囑著石越。但是考慮到這次召見的形式與時機,話語中若有若無的暗示,石越卻不能不有更多的聯想。讓人感到諷刺的是,太皇太后密召司馬光,結果高太後知道了,自己也知道了;而高太后密召自己,連呂惠卿都知道了……「那皇帝知不知道?」石越心中一凜,「如果向皇帝坦白,必然得罪太后;如果不說,那麼皇帝又會如何想?」
「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王雖然素有賢名,但平素也不曾結交外官,並無緩急可用之人,真可依賴的,只是兩宮太后而已。不知兩宮太后此時心意如何?」
「我聽說皇太后曾經私下召見過子明。」
一個青衣書童正引著一人穿過梅林,他的身上披著一件極之寬大的斗篷,完全看不見容貌身形,他低著頭,隨著那青衣書童匆匆經過小橋,正往精舍走來。那書童與那男子到了精舍之前約十來步的地方,書童就向黑衣男子告了罪,上前輕輕叩門,喚道:「主公,李仙長來了。」原來那個黑衣男子,竟是個俗家打扮的道士。
昌王趙顥的花園,素來揚名汴京,尤其後府的花園之中,遍植紅梅,每逢大雪,疏奇的枝幹被白雪所覆,卻掩不住那鮮紅的嬌艷,那靜靜浮動在銀白世界的暗香,直沁人心脾。令人恍覺此間並非尋常俗世。
被喚作「李仙長」的男子回手解下了身上的斗篷,露出裏面的道袍,隨手將斗篷遞給那童子,然後才看著面前的昌王,淡淡地回了聲:「無量壽佛。」便不再說話。趙顥一邊把他請入屋中,一邊揮手令那童兒退下。
侍劍望了石越一眼,笑道:「公子,我且跑遠一些,替你看著馬去。」說罷已經接石越手中韁繩,牽馬大步往崗下走去,一面高聲笑道:「縣主別惱,小人下次再給縣主賠罪。」
「子明,既來之,則安之。久聞你是最沉得住氣的人,如何今日卻似心事重重?」呂惠卿渾厚的聲音極具磁性。石越轉過身去,發現呂惠卿並沒有抬頭,依然低著頭往爐中加木炭。
正月初三晚上,禁中尚書省。
呂惠卿並沒有想到自己的話會令石越陷入兩難之中。他想刺探一下石越,不料一顆石頭扔出去,卻猶如丟進了深不可測的大海之中,沒有半點聲響。心裏也暗暗佩服石越沉得住氣,因道:「當前的局勢,昌王受詔而不肯離京,太後接連召見子明、馮當世等七八名大臣……」
「想來石卿也聽說過,太皇太后賜《漢書》第六十八卷給楊士芳。」
「石越……石越其人之懷抱城府,表面上望去,似乎是一個兵庫,大門洞開,其中兵槍弓矢,一目了然。但是若細假思索,卻實是深不可測。呂惠卿之懷抱城府,雖然是大門緊閉,但內有何物,智者不問可知,不過能騙騙無識之徒。因為對呂惠卿而言,一切都有一個價錢,而其價錢是什麼,卻是明碼標價的;石越的價錢則不可問……」
石越聽到高太后突然提到昌王與嘉王,似乎另有言外之意,心中不由一顫。沉聲說道:「太后恩德,臣感於五內。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我卻沒有這個福分。」呂惠卿的話中有幾分酸意,兩宮太后召見大臣,卻沒有他這個名義上的首相,即便明知道自己不被兩宮太后喜歡,但是心裏也不會怎麼受用。
「一夕無事。」石越長長舒了口氣,拿起案上最後的一本文書,看了起來。
石越細聽笛聲,便知不過是新手所為。但是柔嘉居然會吹笛子,實在大出石越的意料之外。侍劍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柔嘉聽到笑聲,才知道石越來了,轉過臉來,兩頰已然紅了,她狠狠瞪了侍劍一眼,怒道:「侍劍,你鬼頭鬼腦地在笑什麼?」
「我知道子明在四處尋訪名醫。」呂惠卿輕啜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這一點上,我和子明是一樣的,我們的前途,都與皇上緊密相關。除了當今皇上,沒有別人會給子明更多的支持與和-圖-書信任;而我呂某人,也只能是當今皇上的臣子。一旦有變,子明將得不到你要的信任與支持,而我,則必然會外放地方,擔任一州的知州。也許還會被貶到凌牙門城去吧?」說到最後一句,呂惠卿乾笑了一聲。
一個聲音把石越從思索中拉回了現實。石越抬頭望去,不由大吃一驚,詫訝地問道:「縣主,你如何可以來這裏?」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男子嘴角帶笑,清新如朝露,渾身上下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赫然竟是柔嘉。
領會到呂惠卿話中隱含之意,石越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可是他並不想這樣直接地令眼前的這個人猜到他的心事,因平淡地說道:「吉甫所言固然不差,但是做臣子的,也不能等皇上病好之後,方發現朝廷處於完全混亂的狀態。」
保慈宮。
「呂惠卿?為何不是石越?」趙顥眉頭微皺。
趙顥嘆了口氣,道:「我母后雖然聰慧,先帝在位之時,便多賴母後周旋于先帝與太皇太后之間。但是她的性格,卻並不喜歡爭權奪利。若依她的本心,固然是希望國家能立長君,但是奈何太皇太后堅持認為,今日若有危局,斷不可以重蹈太祖皇帝覆轍。因此母后的心意,卻也難定——若是以前,母后是絕不會同意讓小王和四弟出京的。不過,宮中太醫傳來的消息,卻是說太皇太后病情也漸漸加重了……到時候,母后自是可以說服的。當前可慮者——小王以為,是要看朝中可有大臣肯替小王進言。」
熙寧十年正旦。晉封均國公趙佣為延安郡王,尚書令。
「喂!」
「但是和呂惠卿相謀,難免不會被他出賣。」趙顥難以掩飾自己對呂惠卿的厭惡。
「然而這七人,皆非大王池中之物。文彥博忠直,其意如堅石;呂惠卿圓滑而恃才,今上在位,彼雖然稱不上言聽計從,但也已位極人臣,除非他料定今上必有不測,否則大王何以能動其心?石越受今上知遇之恩,我觀其志,似不在小,此人更非大王所能羈使;司馬光天下君子,這等大事,更不用多說。馮京、吳充,謹小慎微之人,可守成不可創業;王珪是牆頭之草,不足以謀划大事。若為大王計,若無兩宮太後為內援,政事堂諸相,更非大王所能倚靠者。」
熙寧九年臘月二十二日。
從熙寧九年臘月開始的兩府宿衛的意思是:樞府使副在睿思殿與侍衛們住在一起,尚書省的宰相則守在禁中尚書省。每隔十分鐘的時間,就有兩個內侍穿梭于睿思殿與尚書省之間,報告平安。
「似乎王莽當年也這麼做過……」盤算著自己未來的處境,石越忽然想道。
那男子方入屋中,便覺一股暖氣迎面而來,這屋中與外面竟似兩個天地,一處冰天雪地,一處卻似陽春三月。但舉目望去,屋中陳設一目了然,竟是不能看出是從哪裡供暖的。
屋中誦讀之聲戛然而止。停了一會兒,就聽到「吱呀」一聲,門扉從裏面打開了。青年男子走到門口,淡淡地笑道:「仙長遠道而來,小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個英俊的男子,赫然就是抱病在身的昌王趙顥。
幾乎是同時,石越的表情便凝固了。
李道士哂然一笑,道:「大王以為,朝中大臣,有誰可倚賴?」
高太后淡淡一笑,道:「我要你報答什麼?你的本事,好好輔佐官家,就是報答了。英宗是大業未成身先故,我怕的,是官家也與先帝一樣的命。」
至此時為止,太皇太后與皇帝已經病倒了二十二日。雖然報道太皇太后與皇帝的病情,依然還是一種禁忌,但是開封府已經明令取消官方正旦至元宵的慶祝活動,似乎已經在隱隱地預示著什麼。而民間的活動,也開始自發地變成以向上天祈福為主。
「太后聖明。」
高太后見石越如此,不由笑道:「石卿真謹慎小心之君子。只是太皇太后一向欣賞謹慎君子,為何卻看重司馬光多一點?召司馬光在慈壽殿談了那許久。」石越一驚,用眼角悄悄看了高太后一眼,卻見高太后神色如常,似乎是說著閑話一般。「不論如何,我卻是信得石卿是個忠臣的。不過石卿畢竟年輕,行事有時候不夠細緻也是有的。雖然說君子坦蕩蕩,但最好也不要授人以柄。免得被人中傷。」
石越伸手接過酒杯,心裏卻在琢磨著呂惠卿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似乎是無意中說的,但石越卻非常確定他是另有所指。
「官家卧病這段時間,外朝之事,便要有勞石卿家多多留神,切不可使朝政全都荒怠了。也要防著一些奸人趁機作姦犯科……」
「大麻煩?」石越不由一怔,抬頭看著白雪世界之上的嬌艷的紅衣少女,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今日朝中有威望之大臣,無非文呂石馬諸人,此外王珪喏喏,馮京、吳充謹謹而已,余者更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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