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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2·權柄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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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節

第九章 賀蘭悲歌

第十節

但便在拱聖軍所有將士最放鬆的時刻,突然間禍從天降。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輜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地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軍主力與輜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裡,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過六萬的精兵悍卒。
梁永能咀嚼著符懷孝臨死前說的話,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不知怎的,他突然嗅出一絲危險的氣息,連忙躍身上馬,策馬奔向最近的一個小坡觀望。這一望之下,梁永能竟是倒吸一口涼氣——漫天的黃塵,正向著他滾滾而來!
種建中與段祥黯然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裏贊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才是真正的精銳。
「是!」
果然,他到了那裡后,便發現穀道內堆滿了亂石與砍倒的樹木。地處黃土高原的鹽州,其北面是風沙草原,其南面則是橫山山地,正處於黃土丘陵溝壑地區與鄂爾多斯風沙草原的南北交接地帶,由此也形成了特殊的地貌。據種朴所知,鹽州以西,是靈鹽台地,起伏和緩,幾乎沒有任何險阻可言;北面則是適於騎兵馳騁的風沙草原;南面是形勢高突、由黃土覆蓋的梁狀山地,山樑寬廣,溝谷深陡;而東面則是無定河流域地區,既有風沙草原的千里不毛之荒涼,又有溝谷森林的土山柏林,溪谷相接。當鹽州還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之時,它是西援靈武,東接銀夏,密邇延慶,護衛長安之重鎮。在大唐與吐蕃爭戰的時代,這裏便是最激烈的戰場,鹽州城曾經屢次被攻破,也曾經在劣勢的兵力下,力抗吐蕃十五萬大軍達二十七日之久而屹立不動。當時游牧民族的騎兵入寇鹽州之時,多是經由西面與北面的路線。而當拱聖軍想要收復鹽州之時,自然而然的,也選擇了經由東北進攻——這實際上也是惟一的選擇,因為南面的地形根本不適合騎兵運動,而拱聖軍也不可能飛渡到鹽州的西面去進攻。
估計走了十里路之時,符懷孝依然會叫停全軍休息一會兒。同時符懷孝也越來越頻繁地聽取探馬的報告——在當日清晨的例會時,他又多派出了兩組探馬。越是渴望勝利的時候,符懷孝就會變得越發謹慎起來——當年他就是因為如此,才在演習中打敗宣一軍的,宣一軍的將軍們以為符懷孝是個狂妄的勛貴子弟,他們聽說符懷孝很瞧不起宣一軍,急於打敗宣一軍,便放出了許多的誘餌,試圖引誘符懷孝,以進一步放鬆他的警惕,讓他驕傲自大而失敗,未料到符懷孝不僅沒有頭腦發昏,反而將計就計,把宣一軍帶進了他的圈套當中。
「能撫則撫,不能撫則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裡……」慕容謙坦率得讓種建中吃驚。
雖然理論與實踐之間出現了一點偏差,到達預定的宿營地點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但第一日還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這樣的情況,也許在夏州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種朴率領著六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沖開那道口子,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著重兵的話,那麼他與這六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朴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孤立著一塊塊岩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裡,抵抗著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為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麼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著敵人,黑夜中,不斷發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拱聖軍的士兵們默契地交替掩護,變換著陣形,丟失了戰馬或者戰馬被射殺的將士自覺地歸入新的后軍當中,憑著戰馬的屍體列陣,與西夏人對射。在第五營都指揮使陣內,還有戰馬的將士也沒有離開——西夏人的進攻越來越猛烈。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睛,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下。
「下官方才見到一飛鳥入林中,卻並未被驚飛,是以知道。」
十天之內,拱聖軍的鐵騎,踏破了宥州、龍州、洪州,大軍所至之處,夏軍要麼一擊便潰,要麼望風而降。
楊知秋看了一眼趙盡忠,又看了一眼吳安國。他知道吳安國是種古的愛將,又是雲翼軍公認的「將種」,論理他應當站在吳安國一邊,但是他心裏對吳安國總有幾分排斥,猶豫半晌,楊知秋方說道:「下官以為,拱聖軍是夜行遇伏,輕兵疾進,其禍如此。後來者不可不鑒。」
種建中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為什麼要召見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或者說是這個小小的指揮的最高軍官,但他還是很迅速地向段祥交待了一下,牽過自己的戰馬,隨著江知古向神銳軍第三軍軍部走去——他們都不是拱聖軍,無緊急軍情,自然是不敢在夏州城內騎馬的。
慕容謙部在夏州附近徵集了大量的馬與少量駱駝,在幾個長期為大宋職方館效力的本地人的帶領下,向北方的毛烏素沙漠進發。他們一路上,將要經過泥濘的半沼澤地帶、草原區,以及沙漠,經歷這一切以後,還要冒著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險,至少,無論是慕容謙還是種建中,都不相信地斤澤的部落會是久慕大宋王化的順民。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自飛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開始,一一詢問帳中高級將領的意見,竟多是認為吳安國的建議過於冒險。
夏州終於再次喧囂起來。
這是拱聖軍。
但慕容謙是一個無論你見過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人群中,你很容易便將他忽略掉。他看起來沉默少言,缺少威嚴。這樣的人能成為神銳軍第三軍都指揮使,在不知內情的人看來,算是西軍中的一個奇迹。然而種建中卻知道慕容謙的一些事迹:他從軍已二十余年,先後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職,經歷大小數十仗,不僅從未輸過一次,甚至他本人從來沒有受過半點傷。他精通幾乎整個宋夏邊境大小蕃部的習俗與各種土語,西夏文字的熟練程度據說放到西夏足以當個學士什麼的。此外,據傳說,慕容謙至少與十個以上的蕃部首領是結拜兄弟……
野利贊暗暗計算著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著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梁永能這條咬了鉤的大魚!
折克行不僅命令所有戰馬裹蹄銜枚,而且嚴令所有將士不得騎馬,而是一律牽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軍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他的確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將來可能招到的報復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梁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將上四軍一起葬送在這裏,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是!末將領令!」種朴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那武官只上下打量了種建中一眼,見到他御武副尉的胸徽,便道:「某是軍行軍參軍江知古,你們陸大人呢?」
「全軍姑且緩緩前行,差人去喚種朴去看看再做定奪。」符懷孝最後說道。他記得種朴是個謹慎的人。
折克行「嗯」了一聲,又向雲翼軍副都指揮使楊知秋問道:「楊將軍以為如何?」
「大人!勝負尚未可知!」
「罷了!」符懷孝緩緩搖了搖頭,「罷了,降了吧!皇上德澤仁厚,必不至加罪。」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朴,見種朴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跡,而胸前的標誌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隨下官一行。」
「唔?」符懷孝眼睛一亮,聽出了背後的含義。
符懷孝心中泛起一種被人戲弄、羞辱的惱怒。他臉上火辣辣的,似乎感覺到張繼周在對著他笑,但他卻不願去看張繼周的表情。只是刻意板著臉,重重地哼了一聲。
慕容謙漠不關心地搖了搖頭,刻薄地說道:「你家種帥都管不了這些個皇親貴戚,否則他們亦不至於跑來夏州添亂。反正這麼大一支儀衛隊,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戰局,到底是不能這般拖下去了,最熱的六月份已經快過去,田獵季節該到了。五日之後,我軍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澤。」
「塞外之地,生不如死!給西賊作奴,豈不愧對祖宗?我等寧死不降!」
河東軍的人,憑什麼指揮西軍的部隊?在心裏抱著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僅僅只有趙盡忠與慕容謙兩個。從王韶開熙河到石越撫陝,接連的勝利讓西軍在大宋禁軍中出盡風頭后,特別是延綏行營的部隊,在綏德城下幾乎生擒夏主秉常,更加讓這些西軍將領多出了幾分傲氣。更何況在大宋的歷史上,延州的地位從來都是要高於府麟二州的。
種朴一見著折克行,撲通一聲便單膝跪倒,激動難抑地說道:「請折帥速發援軍,救我拱聖軍將士!大恩大德,拱聖軍上下,永不敢忘!」
打仗的時候,惟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地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為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確,對於拱聖軍來說,即便只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讓自己停止這種無謂的回憶。策馬與他並排而行的承勾段祥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種建中羞於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那絲懼怕,乾脆轉過頭朝身後望去,以掩飾自己的舉動。
「下官以為,兵法雲百里爭利必蹶上將軍,且只攜五日之糧而進,吳鎮卿之議,過於冒險。」趙盡忠心裏本樂於看折克行的笑話,但既然涉及軍機,他卻不敢兒戲。
街上有回營的西軍與河東軍士兵帶著好奇向這些拱聖軍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卻無一例外地遭到冷遇。他們列著整齊的隊伍,步伐優雅地策馬從街道中穿過,每個人都目無表情地目視著前方上空,假裝沒有看見向他們招呼的友軍。但他們那流露出的眼神中,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甚至是對西軍與河東軍的輕蔑感,都表露無疑。
他們也不能在此處久留。
隱隱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麼倒霉,無論如何,也要活著逃出來成為自己的俘虜才好。
符懷孝已留意到西夏人並非是四面合圍,而是在東北方向開了一道口子,他還記得那是來時的一條岔道入口,當時他問過主管情報的參軍,知道那邊有一片寬闊的地區,適於騎兵馳騁。
因此,儘管符懷孝是打心眼裡看不起梁永能與他的軍隊,但是他畢竟還沒有猖狂到犯兵家大忌的地步。「百里爭利,蹶上將軍;五十里爭利,軍半至。」這句名言用來形容大宋的騎兵雖然不太準確,但是道理卻是正確的。符懷孝在許許多多次的軍事演習中積累了這方面的經驗,當一日一夜疾行達到八十里以上時,即便是拱聖軍這樣的精銳,掉隊的士兵至少也佔到三分之一,而跟上的士兵也會人疲馬勞,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會看到任何隊形的存在。除非真正做到出其不意,敵人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否則無論是半路伏擊還是在終點以逸待勞,等待這支軍隊的,都是敗亡的命運。
在他的身後,夕陽余照,只見一匹匹戰馬馱著他們主人的屍體向東而行。
郭克興在西夏人的第一輪突然襲擊中,便被一箭直中要害殉國。種朴來不及悲傷,便接過郭克興的責任,呵斥著身邊的士兵熄滅火把,利用戰馬組成屏障,躲在馬後面引弓還擊。隨著慌亂的士兵在他的呵斥下不斷加入,他迅速構成了數百人規模的陣形。數百人列陣射擊的威力遠遠大於同等的士兵漫無目的的射箭,他們一次次齊射,給予西夏人極大的傷害。他這個小陣很快便引起西夏人的注意,成為西夏人反覆衝擊、射擊的目標。
「黔驢技窮罷了。總不過是能拖得一時算一時。」
大帳的門帘被掀開,一個渾身都是血跡的武官,出現在眾人面前。
種朴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隱隱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歷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作為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為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並不攜帶,而只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中,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於體力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在西夏人連續不斷的弓弩射擊下,本來就喪失了隊列的拱聖軍已經完全亂成一團。只有少數將校有能力將自己的部隊組織起來,用一條條生命為代價,依靠著盾牌、戰馬,艱難地構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形防禦圈。依靠著這些中堅力量,拱聖軍在這樣的突然打擊下,竟奇迹般地沒有潰散。
那顆首級不斷地撞擊著種建中的馬靴,不斷地勾起種建中對這場他有生以來所遇到的最激烈的戰鬥的回憶——儘管他疲憊不堪,儘管他恨不能找個地方躺下來喝上一大碗酒,好好睡上一覺,儘管他不想去想任何事情,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回憶那一個個畫面。那場戰鬥中,種建中不知多少次與死亡只是擦肩而過,戰鬥之時他並不知道要害https://www.hetubook.com.com怕,但此時回想起來,卻背心發涼,冷汗直冒。
換句話說,梁永能可能並沒有來此,所有這些伎倆都是鹽州守軍弄出來的。這也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麼西夏人沒有設伏——因為沒有足夠的兵力。根據戰爭以前的情報,因為宋軍對鹽州的威脅有限,所以城中只有八千多的守軍,這點兵力,不足以出城太遠與拱聖軍對陣。
吳安國說完之後,折克行微微頷首。但是其餘諸將,卻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言語。連河東軍的將領,似乎都心存疑慮。
只有八十余里!
滿身是血,神情萎靡的符懷孝被帶到梁永能跟前。西夏人雖然沒有將他五花大綁,卻有十來個刀斧手押解著,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梁永能見到符懷孝,笑著跳下馬來,笑道:「符公何來之遲也!」
這個問題種朴也曾經想過許多遍,但始終不敢肯定:「鹽州非止有青白鹽池之利,且實是興靈之門戶,唇亡齒寒,論理乃是必爭之地,絕不可棄者。」
符懷孝寫信給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來接管宥、龍、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後,將繼續率軍西征,進攻鹽州,燒青白鹽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聖軍兵鋒將順著長城而北,直指興慶府,奪此伐夏第一功。
折克行並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但種朴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戰鬥並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裏也可能潛伏著敵人。
「回大人,小的們仔細查了道旁兩里,確是不曾發現西賊。」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但是種朴卻依然心急如焚。
「是。」
只要他肯細心的觀察,肯謙虛的學習,遲早有一天,他會超越所有這些名將,成為大宋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顆將星。
「職方館傳來最新情報,契丹人有一支軍隊向陰山方向開拔,聽說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謙說到此處,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種建中的臉上,但種建中的反應顯然讓他有點失望,「你不覺得吃驚嗎?」
不僅種建中知道,想必折克行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也幾乎從不干涉趙盡忠與慕容謙的軍務。
終於,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種朴向左右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一路之上,已經有不少戰馬倒斃,他們的確快要跑不動了。
有一次與折可適喝酒時,種建中知道了折克行如此「達觀」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東軍有能力單獨擊潰梁永能的主力。對他而言,趙盡忠部也好,慕容謙部也好,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擺設。既然如此,那自是沒有必要介意什麼的。
但是那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許多人激動地望著符懷孝:「我們拱聖軍決不投降西賊!」
所以,在第一日,符懷孝恪守著《武經總要》與《馬軍操典》的要求,讓拱聖軍保持著陣形與隊列行軍,前後兩騎之間相距四十步,左右兩騎之間相距四步,凡每兩什間的距離,兩都間的距離,兩指揮間的距離,亦嚴格按照平日的訓練。每走到十里,符懷孝便下令全軍休息,整齊隊伍。同時,他派出兩撥探馬,分別搜索前後十里與左右五里以內的敵情,又嚴令前鋒部隊保持著與主力一里的距離。
梁永能不來,便燒掉青白鹽池,進逼興靈!
「我剛剛在城牆上見到你們回城,這麼說,陸轢戰死了?」他甚至沒有過多地看種建中,慕容謙知道他軍中每一個指揮使的名字與長相。
但是拱聖軍也並不是由無能之輩組成的,否則他們不可能擊敗宣武第一軍,哪怕是在演習中。
但很快,事實便證明,這種謹慎與擔心是多餘的。
種朴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士氣雖然有點低落,但士兵們還沒有喪失鬥志。種朴滿意地點點頭,勒馬迴轉。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將旗也沖了出來。也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號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沖了出來,喊聲震天。
「出什麼事了?」種朴皺眉問道。
「好像是拱聖軍……」
在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后,楊柳屯終於在望了。
拱聖軍一開始是比較謹慎的。他們不敢離夏州太遠。
梁永能騎在他心愛的戰馬「烏雲」上,望著小山上魚貫而下的拱聖軍將士,真是志得意滿,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人不知道,梁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中,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將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輜重部隊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中,梁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近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梁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符懷孝的首級!
但是無論如何,每個拱聖軍的將士,都相信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的前進。
便在五日之後,在夏州城待了一個多月的宋軍,終於數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會有一場大仗要打了。但人類是最奇怪的動物,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夏州的百姓便開始暗自慶幸著這次倒霉的不是自己了。
古戍飢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沒有任何意外。
折克行聽到此語,心中竟是一陣狂喜。看來拱聖軍是被圍住了!這樣說來,梁永能便跑不掉了。「種將軍莫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降?」
忽然,梁永能的笑聲停了下來,臉上露出惋惜、震驚之色。眾夏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符懷孝胸胄內鼓起一塊,鮮血順著他的身體,流了一地。眾人此時已知符懷孝定是早已在胸胄內藏了匕首,隨時準備自殺。只是不知為何竟逃過了西夏士兵的檢查,將這匕首帶到了梁永能身邊。那些帶符懷孝來的刀斧手早已嚇得雙腿發顫了。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中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地突圍,在主將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終於,符懷孝完完全全放下心來。
除了對自己所在的這一路大軍的前途無法安心以外,種建中還要擔心著兄弟種朴。
弩手們依然將弩機對準著種朴一行人。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朴一眼,又伏下身去。
「是啊!正要與西賊決一死戰!」
參軍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道:「太遠了,且軍中亦沒有這許多熟悉地形之人。」
慷慨悲歌,揚于塞上黃昏之時。
一種蒼涼的情緒在種建中心中瀰漫開來。
然而為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奇迹般地沖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位列「上四軍」之一,在大宋所有禁軍中地位僅次於捧日軍,號稱精銳之精銳,禁軍之禁軍,護駕警蹕,擔當著保衛天子與京師之重任。早在講武學堂之時,種建中就聽說過:只有成績最好的學員卒業后,才能進入「上四軍」與宣武軍第一軍。這四支禁軍,也被宋軍軍官們視為他日青雲直上的捷徑。因此,除了那些被戲稱為「上捨生」的優秀中低級武官外,在「上四軍」中,還充斥著忠臣烈士的後代,世家勛貴的子弟。種建中聽他的兄弟種朴說過,在拱聖軍中,一個陪戎副尉,都可能有讓人咋舌的身世。在這支部隊中,祖上三代都為朝廷戰死的忠義之門舉不勝舉,五服以內的便能算到太后宰相的,也絕不罕見。儘管拱聖軍也因此被自視為「天下第一軍」的宣武第一軍所蔑視,譏之為「儀衛軍」,但是在一次演習中,拱聖軍卻曾經乾淨利落地擊敗了宣武第一軍,讓宣武第一軍的將士們整整半年抬不起頭來。
慕容謙似乎沒有料到種建中會如此回答,他看了種建中半晌,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之色。「但無論如何,碗里的肉被人搶走一塊,總是煞風景之事情。」慕容謙在帥椅上蹺著腿坐了下來,「儀衛隊們道,我們這些無能之輩在夏州待了一個月,耗費不少國帑,卻一事無成,放任梁永能逍遙自在,反而還有部隊中他之計,故而他們欲替我輩出頭,要橫掃宥、鹽、洪、龍四州,燒了青白鹽池,逼梁永能出來決戰,一舉抵定平夏戰局。這樣一來,耶律信就算把頭伸過陰山來看上一眼,也只得乖乖縮回洞里去。」
在拱聖軍,此時已沒有人認為梁永能的主力能當拱聖軍一擊。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現,彷彿這隻「傳說」中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拱聖軍的功勞簿而存在的點綴,摘下這顆果實,只不過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程序……
種建中略有點吃驚,望著慕容謙,道:「正是。末將亦曾仔細觀察地形,發現那裡地勢平坦,不易設伏,卻不料西賊將弩手藏於馬後……」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內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這是種建中掩藏在心中的野心。
種建中注意到,慕容謙並沒用「西賊」、「賊」之類的貶稱來代指西夏人,但他暫時沒有時間來細細品味這背後的意味:「約有千余西賊,當時這些西賊正在無定河邊飲馬,陸大人便決定偷襲,不料……」
「站住!」忽然,澗內傳來大聲的呵斥。
夜晚不僅僅讓行軍變得加倍艱難,也是探馬們詛咒的對象。按照《馬軍操典》,他們不僅必須冒著生命危險,高舉著火把,向同伴與向敵人昭示自己的存在,希望在萬一之時用自己的生命來給部隊贏得時間;同時,他們的視線也受到極大的限制——發現敵人變得更加困難。要搜索的地區是如此廣泛,而人手卻始終是有限的。面對著夜晚這個敵人,這些軍中的精銳兵士,也第一次喪失了信心——他們不僅人手缺乏,坐騎更容易受傷,而且每個地方也不可能有充足的時間讓他們停留,而在夜晚當中,可疑的地方卻實在太多了:夜風吹拂著深草的搖動,凌亂的土石,都能讓人疑神疑鬼。但你卻無法一一去檢驗,更多的時候,他們也只能憑藉著自己的經驗來判斷。
符懷孝立即停下了大軍,讓參軍取出地圖分析起來——讓人很頭痛,被破壞的道路算得上是必經之路,若要繞行,須得多走上三十多里。
為什麼?
在準備突圍之前,符懷孝組織了一次反攻。在西夏人兩次攻擊的短暫空隙中,三百名死士突然向西夏人發起了衝鋒,打了西夏人一個猝不及防。但夏軍的將領反應十分迅速,很快這些戰士便被淹沒在西夏士兵的人潮當中。
「你們誰無妻兒老小?!」符懷孝厲聲喝道,「皇上是仁君,必不加罪。弓矢已盡,賊眾數十倍於我,再打下去,不過是白白送死!你們死了,于朝廷何益?於國於家何益?!」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只有勝利!
士兵們一旦投入作戰,緊張與興奮很快便取代了最初的慌亂,指揮官的聲音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同天堂綸音。當種朴同一級別的武官紛紛穩住陣腳之後,拱聖軍的慌亂便開始漸漸消退。
江知古聽到這個名字,似乎是怔了一下,方又繼續問道:「現在一營第二指揮以你官階最高?」
梁永能出於某種原因,可能是因為天氣,可能是因為信息的傳遞出現問題,可能是因為他的猶豫……總之,他還沒有來得及趕到鹽州。所以,景德秀要想方設法,遲滯拱聖軍的行軍,這樣他才可能憑藉著那點可憐的兵力堅守鹽州,等待援軍的到來。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梁永能聞風而逃。
如此堅持到了中午,在成功地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朴終於發現了無定河。
種朴見著那個武官的服飾,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那後面肯定有梁永能的騎兵在等候。
「噢……」梁永能大聲笑道:「快請!」
將士們邊吃著雜餅等乾糧,邊給自己的戰馬喂著乾酪,等待道路暢通。又過了半個時辰多的時間,那條穀道才終於被清理出來。
種朴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著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那的確稱得上是一條險道。
但太慢了也不行。這會影響以後的計劃。
「當是又藏匿起來了。」參軍肯定地說道,「當時有幾撥探馬都見著了旗幟,雖遠了些,但這些人素來精細,不會看錯。」
但這些傢伙的眼睛長在頭頂之上,在汴京亦是有名的。
這讓符懷孝感覺到頗不自在。
一個個念頭在符懷孝腦海中閃現,終於,所有的念頭都指向一個終點:景德秀想拖延時間,等待梁永能的馳援!也就是說,梁永能還沒有到鹽州。
「上馬!」
折克行立即答應了種朴發兵救援的要求。
於是,拱聖軍開始了在黃土高原上的第一次夜行軍。
惟一的出路,只能是且戰且退,殺出重圍。
但他們這次遭遇的敵人,實在出乎意料的頑強,或者說是英勇——種建中承認這些西夏人有著不遜於最精銳的宋軍的勇氣。宋軍最終只是取得了慘勝——在付出了兩百余士兵戰死,正副指揮使全部殉國的代價之後,任何勝利都只能稱為慘勝。
「調兩個營來幫著開道!」終於,符懷孝果斷地下達了命令。
「怕了?」慕容謙悠悠道。
出宥州至鹽州,約有一百四十里路程。在大宋的軍事條例中,無論是原來的《武經總要》,還是新編定的《馬軍操典》,對於行軍都有明確的規定:「凡軍行在道,十里齊整休息,三十里會幹糧,六十里食宿。」即便是拱聖軍這樣一支稱得上精銳的純騎兵部隊,要想在行軍之餘還保持戰鬥和圖書力,或者希望到達目的地時,掉隊的士兵不要達到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地步,每日的行軍速度,就必須嚴格遵照《大宋馬軍操典》行事。更何況,拱聖軍還是帶著輜重的——拋開文學家們的夸夸其談,騎兵的作用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宋軍的高層都算是務實的軍人,他們都清醒地知道,戰爭的主角是步兵。而騎兵的作用大概只有三樣:擊便寇、絕糧道以及在陣戰中攻擊敵軍側翼。雖然在實際上作戰中對騎兵的運用可以更加靈活;雖然拱聖軍這樣的騎兵部隊也常常自命不凡,但是,拱聖軍的將領們同時也是明白騎兵的局限性的。他們之所以敢自命不凡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部隊是一支優秀的騎兵部隊;同時也是因為他們認為拱聖軍的戰士亦是優秀的步軍士兵!按照操典的要求,大宋所有的騎兵,都是要接受步兵訓練的!所以,對於拱聖軍而言,騎在馬上,他們便是騎兵;下了馬來,他們便是騎馬步兵!宥、龍、洪三州的城牆,用戰馬的牙齒是不可能咬開的,因為無論多麼優秀的戰馬,也都只是食草動物。
梁永能氣急敗壞地大喊起來。
「去那種鬼地方之前,我要幾個有本事的人。」慕容謙滿不在乎地說道,「你這次功立得不小,五營副都指揮使受傷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暫代此職。」
他想要的就是與平夏兵決戰!
「投彈!投彈!」副都指揮使張繼周凶神惡煞般地怒吼著,一面揮刀砍倒兩個被嚇得到處亂竄的士兵,一面指揮著士兵構建陣形。幾十個士兵在他的指揮下,朝著進攻的西夏人扔出了幾十枚霹靂投彈,「呯」!「呯!」數聲巨響,炸翻了數十名西夏士兵,但是西夏人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又沖了上來。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種朴能夠願意一直待著不走的部隊,不可能是花架子。種建中對此也有著自己的理解。
「不管怎樣,還是小心些為上。我們大搖大擺進軍,又早許多日放出話去,要火燒青白鹽池,直趨興靈。只要這話能傳到梁永能耳中,我想他總是不能不顧的……」種朴道,「咱哥倆總之好好看住左翼便是。」
「俺亦是這麼……啊……啊嚏!」郭克興搖著頭,低聲罵了一句娘,又繼續說道,「……然而梁永能若是放俺們過鹽州,也不是不可能。正面交戰,俺料到那些西賊不是敵手。他放俺們過去,再切俺們退路,斷俺們糧道,豈不更陰毒些?」
依照職方館繪製的軍事地圖——這份地圖的準確性已經被充分證明,它抵得上一個出色的嚮導——在鹽州城外東北三十里,有一個叫楊柳屯的小村莊。那裡是由宥州前往鹽州城的必經之路。符懷孝決定當日便在楊柳屯紮營。
「大人,這些旗幟全是屬於鹽州賊軍的。」
「吁!」種朴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這也是種古派他來夏州軍中的原因。只是因為擔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種古才沒有將種建中派到河東軍中。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軍第三軍,所以種建中只好成了神銳軍第三軍的一位營行軍參軍。
「種兄弟,你說那梁永能會不會來?」郭克興用手絹捏著鼻子,向種朴問道。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致全軍盡沒,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嫉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符懷孝絕不相信梁永能敢棄鹽州于不顧。再怎麼樣堅壁清野,也應當有個底線,梁永能還能放任拱聖軍毀壞鹽池,直趨靈興?所以,他才如此謹慎,生怕著梁永能的道。
所以這次他沒有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反而下令做好作戰準備,而他自己則與張繼周親自領兵前去察看形勢。
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夏軍,只見從山坡上,樹林中,夏軍潮水般地湧出來,在弓箭的掩護下沖向拱聖軍。素來佔據著遠程火力優勢的拱聖軍,此次卻完全被敵人所壓制,任由著西夏人不受阻擋地沖向自己的陣地。
在橫山山脈以北,毛烏素沙漠以南,有一片東西走向的狹長地域,在這裏既有一望無際的荒原,亦有水草豐盛的原野,甚而還有成片成片被開墾耕種的農田。一條並不清澈的無定河由西而東,蜿蜒而行,穿過整片狹長地帶,流至宋朝的綏州後方轉而往南,注入黃河。這塊在西北稱得上富饒美麗的土地,被人們稱為「平夏」地區,因為它全部在黃河以南,也被西夏人稱為「河南」之地。
種朴自是猜到符懷孝特意命令自己來觀察敵情之意,故此不免加倍小心,又下令部下細細搜索,每一處有懷疑的地方,他都不敢放過。如此折騰了有半個時辰,卻還是一無所獲。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籠罩內心。難道自己最終只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中暗暗哀嘆自己的時運不濟。
符懷孝淡淡一笑,道:「某敗軍辱國,此時不死,不過是因為一身系著麾下千余將士之名譽性命,豈敢圖功名富貴?!某有一言贈予明公,夏國將亡,雖婦孺皆知。將軍欲以螳臂當車,其志雖可嘉,然其事甚可笑。某今日雖敗,明日即至公耳。若為將軍謀,早降大宋,封侯非難事;若其不然,必有后至之誅!」
「陸大人中了西賊的冷箭……」種建中腦海中回現出陸轢戰死時的情形,當時他便在陸轢身後,親眼見著陸轢將一個西夏人砍翻落馬後,張嘴大吼,然後便被一枝弩箭射進嘴中,立時斃命。種建中可以肯定那支西夏兵中並沒有這樣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實只是意外。但在戰場上,這便足以致命。
他們想延緩拱聖軍的腳步!
「上馬!」
梁永能來,便殲滅梁永能,抵定平夏!
在一片兵荒馬亂當中,種朴是少數依然保持著頭腦清醒的將領。
很快,拱聖軍便知道了實戰中的夜晚行軍與平時的訓練、演習相差究竟有多大。沒有準備充分的火炬,沒有事先探測清楚的道路,黃土丘陵溝壑地區的地形始終是陌生的,憑藉著模糊的月光,舉著簡易的火把,在蜿蜒崎嶇的道路上行進著。這個時候不要說隊形,想保證無人掉隊都是一件極困難的事情。因為不斷有戰馬不小心失蹄受傷,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下馬牽著戰馬步行前進。而更大的挑戰是給輜重部隊的,騾馬一不小心就會將車輛拉到道外,或者陷在道路當中的坑窪內,事故接連不斷地發生,輜重部隊不知不覺間,便與主力拉開了距離。
「有人落馬了,像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
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編製可言,士兵們還沒有完全混亂,全是得益於軍制改革,士兵與軍官們都根據服飾與胸飾來尋找自己的指揮官與下屬,不同營不同指揮的人臨時搭配在一起,組成臨時的陣形,頑強地抵抗著敵人的進攻。他們秉持著相同的驕傲與傳統——宋軍結成防禦陣型之後,便是任何軍隊都難以戰勝的對象。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折克行虎距于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著滿帳噤若寒蟬的將校。
「何以見得?」
「我們是拱聖軍!」種朴壓抑住心中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朴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隨意看了種朴一行一眼,便抬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符懷孝領兵策馬立在道口遠望,發現這是一條只能容兩騎並排通過的道路,路當中到處都是推落的亂石,砍倒的樹木,凌亂難行。而道路兩側的山丘連綿,一片黑黝黝的柏樹林中,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危機。
「隨你一行?」種朴冷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張繼周轉身對符懷孝說道:「依下官看來,這不過是鹽州西賊滯敵之計。否則豈會只壞道路而無伏兵?我軍不必理會,著先鋒開道便是。」
符懷孝猶疑起來。
但折克行卻並不在乎,即便拱聖軍全軍盡沒,梁永能多半也會就地露營。至少他根本不可能連夜趕回鹽州。而且,在符懷孝授首,拱聖軍被全殲的情況下,梁永能與西夏人的警惕性會降到最低。
「今日之事,所有罪責,吾一身承擔!」
「你們死在這裏又有何用?仗一打完,你們便一定能回汴京!」符懷孝聲色俱厲地說著自己也沒有把握的話,「爾等既無負國家,國家又豈會負爾等?朝廷贖回戰俘亦是常例。況且,我們雖敗了,但西夏必亡!只要留下性命在,何憂不能回故里?」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確,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吾皇萬歲!」
梁永能笑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將軍之名,揚於敝國已久,我主求賢若渴,若將軍肯屈尊委質,何愁功名富貴?」拱聖軍給梁永能印象深刻,對於符懷孝,他的確是很想收為己用。
種朴向折克行請求加速行軍,換來的回答卻是:「敢舉火者斬!」
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是!」
符懷孝不悅地轉過頭,卻發現張繼周嘴角之間似有不屑之意,他心下更加不喜,板著臉對張繼周道:「使副可有何良策?」當時軍中也習慣將副都指揮使簡稱為「使副」。
種朴知道郭克興一直力諫符懷孝,要他等到折克行派出軍隊跟進后,再繼續進攻鹽州,以免與主力拉得太遠。若能與主力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拱聖軍攻下鹽州后,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但是符懷孝認為這根本是杞人憂天,他認為只要過了鹽州,大軍有十五日之糧,便可以直趨興靈,秋季已到,別說興靈之間到處都有麥田,便是向中路軍借糧,也不用擔心糧草之事。但種朴卻隱隱覺得,符懷孝與郭克興都過於樂觀了,他出身於西軍將門,對於夏軍還是有一定了解的:雖然自諒祚以來西夏人戰鬥力一直在下降,無復元昊之時的善戰,但這中間更多的是統軍將帥的問題。以諒祚、梁乙埋之才,便是領著一群大蟲,也未必有多麼能征善戰。而如今平夏兵都由梁永能統率,雖則梁永能肯定不如元昊,但卻畢竟勝過梁乙埋之流百倍,符懷孝與郭克興都樂觀地估計梁永能不敢與拱聖軍作戰,即便作戰也能擊潰之,但是種朴卻始終不能那麼底氣十足。除非梁永能是在這裏擺空城計……
「末將寧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朴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就算符懷孝完了,梁永能亦沒有這般快跑掉。」諸將之中首先開口的是吳安國。他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在眾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將領們還沒開口的時候,便脫口而出,且直呼符懷孝之名,引得滿帳側目。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楊柳屯與鐵柱泉、叱利砦等處,皆併為鹽州最險要之地。符懷孝不通地理,以驕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敗拱聖軍,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且以為拱聖軍是孤軍深入,豈有不留軍在鹽州休整數日之理?我軍若遣先鋒,晝夜兼程疾行,此去鹽州不過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梁永能無法從容逃竄。而大軍逶迤其後,使輜重慢行,戰士攜五日之糧,輕裝而進,最慢兩日夜可至。如此,拱聖軍雖覆,而梁永能亦必能成擒。況且探馬之報語焉不詳,符懷孝亦未必便全軍盡沒了。他若能拖住梁永能一日,平夏從此可高枕無憂!」
拱聖軍選擇的這一條行軍的路線上,實際上是風沙草原與黃土丘陵溝壑地帶的結合部。這樣的地區,對騎兵而言,並非是完美的作戰區域。這裡有山有水,因而便也有澗有谷,有些地方還頗為險惡。
「吾皇萬歲!」
符懷孝望著這一幕,心中絕望更甚,他將種朴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你率兵先去求救兵!」
宋軍!
無論是種朴還是符懷孝,心裏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朴,使一個才華出眾的後起之秀不至於從此無望于軍旅甚至白白葬送於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子——他無法堂而皇之地將軍旗交付種朴帶走,但只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于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康時傑細細辨認,吳安國說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頓時呆住了,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跟上吳安國,默默向前走著。
符懷孝在心裏罵了句娘,皺眉向主管情報的參軍問道:「西賊的旗幟在何處?」
「是!」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哀怨的胡笳之聲,或許是這樂聲感染了這些歸營的戰士,或許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們也受不了這默默而行的悲涼感,有人用羽箭敲打著捧在手中的頭盔,伴著這節奏慨聲唱起歌來。
吳安國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動了動。
每個人都高喊著「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只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符懷孝望著這些被自己連累的戰士,悄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究竟是活下來好還是死了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符懷孝敢肯定:無論如何,這些將士的家人,都會希望他們活下來。
早一刻到達鹽州城下,便可能佔據著後面戰鬥的主動權。
「報仇雪恥之前,老子還不想進忠烈祠。絕不可掉以輕心!」
所以,梁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將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匯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余部窮追不捨。
忽然,他聽到身後「呯」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整個拱聖軍上下,都洋溢著樂觀的情緒。
參軍們的意見迅速分成兩派。一派與副都指揮使張繼周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觀點相同,認定這不過是西夏人故弄玄虛的疑兵之計;一派則認為西夏人不可能認為樹幾面旗幟就可以嚇跑拱聖軍,這是虛之示以實,實之示以虛,故意引誘宋軍。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隨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符懷孝與種朴率領拱聖軍余部在黃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讓人絕望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別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黃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捨,不依不饒。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中,種朴還赫然發現了「梁」字帥旗!
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尷尬的是拱聖軍沒能按預定的時間到達宿營地。這本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在沒有攜帶型時鐘之前,控制行軍的速度並不容易,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將領,也難免出現誤差。但是這次遲到,卻讓符懷孝感覺到有點心虛——他覺得別人會認為他如此謹慎的行軍,是害怕梁永能。雖然無人表露出如此意思,但符懷孝總覺得有點不自在,尤其是他見到副都指揮使張繼周的時候——張繼周一直堅定地相信梁永能絕無膽量挑戰拱聖軍,因此竭力主張主力帶三日乾糧直取鹽州,攻擊鹽州周邊的鹽池,迫使鹽州守軍出戰,在野戰中殲滅之,然後大軍在鹽州等待輜重部隊便可以了。儘管符懷孝也曾經公開恥笑梁永能,然而他現在的行為卻無疑會被張繼周解讀成怯懦。
對趾高氣揚的拱聖軍的不滿似乎是共同的情緒,種建中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諷的笑容:「末將回城時已領教了。」
「是!」
種建中徇著聲音望去,卻見是一個神銳軍武官在高聲詢問自己這一隊人馬。從胸徽上看,竟是個宣節校尉。他吃了一驚,宣節校尉在禁軍中,一般只會擔任兩個職務:軍行軍參軍或指揮使——而種建中卻不過是個御武副尉,營行軍參軍。他忙將馬交給部下,帶著承勾段祥一道走上前去,抱拳為禮,先問道:「敢問大人官諱?」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也是,小心駛得萬……萬年……啊……啊嚏!」
「你們陸指揮使在何處?」
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種建中一共只見過三次。
「大人!」
「你們中了計,尚能以少勝多,想必有些緣故。」慕容謙說話缺少氣勢與感情,語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所問的問題,總是簡明扼要,切中要害。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次日上午。
黃昏。
「你們確信不曾發覺西賊埋伏?」張繼周喝問著探馬。
快到中午的時候,前方的探馬突然傳來不好的消息:前方一條穀道上堆滿了亂石與樹木;道路上還發現布了許許多多的木釘,長達一里。但讓人奇怪的是,附近並沒有發現任何埋伏。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符懷孝這才是第一次見著梁永能,他打量梁永能一眼,卻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符懷孝淡淡說道:「石帥亦候公久矣。」
但是第二日符懷孝依然決定謹慎行事。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借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吃虧,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寧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要如此隱秘,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眾隨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將拱聖軍也瞞在鼓裡,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后,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六十里的地方。
野利贊心中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立即衝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著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地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梁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為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后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麼久之後,因為將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並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並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中,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這支宋軍的行動一致,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種朴,對他說出自己所有的擔心,提醒他千萬小心。
而且,認為自己的將軍過分謹慎了的將領,似乎是越來越多了。
但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梁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梁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尷尬的僵持當中。
但感覺到驚異的不僅僅只有夏州城的軍民,回到城中的種建中也感覺到奇怪。他離開夏州城不過五天,夏州城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衣甲光鮮的禁軍士兵來。相比那些神銳軍部下無法掩飾的好奇,種建中對這支禁軍卻實在是太熟悉了。
而種朴卻擔心著拱聖軍那些倖存袍澤的安危。每多耽誤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戰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懷孝能否堅持到援軍來的那一刻。
塞外的七月,白日還好,到了晚上,便會氣溫驟降,讓大多數是在中原長大的拱聖軍將士們頗感不適。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便因為連日征戰的疲憊,宥州休整時猛然放鬆下來,在一次晚上巡視軍營后,竟不慎著涼受了寒。雖然有隨行軍醫開了葯,但是感冒這東西這時候卻沒有特效藥,三兩天之內根本好不了。此時騎在馬上顛簸而行,一面身不由己地不停地流著鼻涕,打著噴嚏,可以說是狼狽不堪。
雖然種朴心裏隱隱感覺到有點不平常,但也不敢拖延,又急馳而回,向符懷孝如實稟報。
僅僅憑著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隻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中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隨之沖了出來。
然而並不會人人都如種古一般高風亮節。
「你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找折將軍,若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全軍下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著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戰鬥開始后的第一次休息命令。士兵們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爭先恐後地牽著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咽地就著河水吃起乾糧;有些人一屁股坐在河邊,動都不想動,放任戰馬自己去飲水……
種朴對自己的上司非常同情,他知道對於武人來說,要麼不得病,一旦病起來,想好便沒有那麼容易了。但郭克興是好強之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因為這點小病而錯過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但種朴看他這模樣,卻極是懷疑他還能不能拉開他那張硬弓。萬幸的是,雖然還是不太適應塞外的氣候,但得益於軍中有一些經驗豐富的將領,病號還不是太多。像郭克興這樣的,多半是那些恃著自己身體好不肯信邪的人。
至少據種建中所知,趙盡忠與慕容謙,對於折克行都是不太買賬的。
江知古見著這般神情,又看了一眼他們身後的隊伍,亦不覺默然。過了一會兒,方對種建中道:「你叫何名?」
六月底一個傍晚,在距離無定河很遠的原野上,遠遠可以見到一隊騎兵正在向東方夏州城的方向行進。這些士兵們穿戴的鎧甲一體全黑,但若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只在關鍵部位才採用冷鍛的鋼片遮護,其餘部分則是漆成黑色的豬皮。騎士們排成一里多的長隊緩緩而行,雖然隊伍最前面的紅色軍旗依然被「擎旗」高舉著,在西北的勁風中獵獵飛舞,但是戰士們的疲憊卻已無法掩飾,兵器全部被交給了心愛的戰馬,有許多人甚至將頭盔都摘了下來,與敵人的首級一起掛在馬上。
六百余騎以一種過分單薄的隊形,憑著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中的那個路口衝去。即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折克行移目趙盡忠,道:「趙將軍以為如何?」
到了這個時候,拱聖軍的將領們才能緩過神來,考慮他們當前的處境。
折克行依然不動聲色,最後才問到諸軍主將中階級較低的何畏之。
但折克行不在乎。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沒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將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講面子。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在梁永能的算計中,像拱聖軍這樣帶著輜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里內,又只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后,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梁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為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只要還找得著方向,這裏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贊的任務也應當很輕鬆,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只要拱聖軍主將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主管情報的參軍卻似乎沒有注意上司們的情緒,他的注意力被那些軍旗吸引了,他仔細翻檢著每面旗幟,若有所思。
此時一人起唱,眾人便齊聲相和。
種朴吃了一驚,抬眼望著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地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標,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夏州出現文武之爭后,一方面是為了實施擬定之戰略,一方面亦是為了緩解夏州的文武矛盾,同時也為了威懾那些有可能對大宋不滿的居民,原本僅僅由河東折克行統率的以飛騎軍、飛武軍第三軍為核心的河東軍集團駐紮的夏州城,陸續又進駐了兩支禁軍力量:振武軍第三軍與神銳軍第三軍。並且規定所有軍事力量歸折克行節制,同時嚴禁軍方違背相關之敕令律條幹涉夏州之民政,以支持吳問之安撫政策。
「吾皇萬歲!」種朴大聲吼道,朝著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沖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隨其後,一齊高喊著「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著正東方穿去。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朴,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於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怎麼會跑到宥州來了?!
八十余里!
並沒有任何發現大規模的夏軍的報告。一路上原本應當存在的幾個寨子,似乎早已聽到風聲,當拱聖軍到達時,都已跑了個乾淨。探馬只發現了小股的西夏騎兵在十里以外遠遠地覷探著大軍,這當然是正常的。沒有這些蒼蠅的出現反而不正常了——鹽州城的守軍但凡不是白痴,總應當有一點反應。
拱聖軍依然教科書般地策馬行走在黃土高原上。
他用了許多的時間與毅力才克制住自己的衝動。
「原來如此……」慕容謙苦笑道,「四天之內,已確信有兩個指揮全軍盡沒,還有一個指揮不知所蹤,現在總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們一個指揮一個指揮地出擊,他們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設圈套還擊……」這些事情,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再保密了。
「久聞地斤澤之名,若能隨將軍一道往彼處田獵,是成末將畢生之願。」種建中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澤之名?國初之時西夏叛亂,數次被宋軍擊潰,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澤的部族中恢復元氣,最終才能反敗為勝,得以建國。宋軍攻佔夏州后,其實心中早已將整個平夏地區視為囊中之物,惟獨將地斤澤視為畏途,蓋因地斤澤處於沙漠深處,沒有出色的嚮導,足夠的馬匹駱駝,再精銳的宋軍,也不敢前去送死。
他親自統率著飛騎軍、雲翼軍與河東蕃騎在種朴的帶領下,以吳安國部為先鋒,趁夜前往救援。同時命令趙盡忠統領步軍,以何畏之的環州義勇為先鋒,直取鹽州城,包圍梁永能的主力,並且阻斷梁永能的歸路。又派人去通知都總管司的軍隊,即刻強攻蝦蟆寨。
便在二人耐心將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只見星光之下,從路口衝出一隊騎兵來。
是宋軍!
便聽到四面八方忽然鼓角齊鳴,弓弩齊發,在黑夜中如同一片片遮天蔽地的鐵雲飛向拱聖軍,化為箭雨落下。許許多多的戰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已死於非命。符懷孝的中軍因為他的帥旗即便在黑夜中也過於引人注目,遭受了最猛烈的打擊,儘管親兵們拚死用自己的身體來替他們的將軍來擋住致命的攻擊,但符懷孝的左肩還是中了一箭。他揮刀砍斷箭桿,忍著疼痛不斷地下達著命令,試圖將部隊結成陣形。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卻見符懷孝微笑著對梁永能說道:「吾在地府候……候公早……早至!」說罷,呯地倒在地上。
慕容謙也並沒有追問戰鬥的細節,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做什麼決定。種建中默默站立在帳中,上司沒有開口,下屬在禮貌上是不應當多嘴的。
但他也成功地藉著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將心中的疑慮。讓諸將以為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態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過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滿。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嗎?
「啊和圖書?!」中軍大帳當中,眾人頓時都是又驚又喜,一齊向帳簾處望去。連折克行也不由按案而起,大聲道:「快宣他進帳!」
「對!拱聖軍決不會投降!」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子來,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將領們很容易地達成了共識。沒有人願意在一個沒有水的地方過夜,別說人受不了,連馬也會受不了。而且對於拱聖軍的大部分將領來說,他們並不害怕打仗流血,但是卻並不喜歡住在帳篷里忍受來自風沙草原的寒冷夜風。在楊柳屯,至少還有一些土房。而且,無論如何,住在村莊的感覺總要好過住在野外。
考慮良久,符懷孝對自己的這個判斷更加堅信。另一個具有誘惑力的念頭也跟著冒了出來——若趕在梁永能到來之前,攻破鹽州,然後再以逸待勞,憑藉鹽州城與梁永能周旋,又當如何?
但是,另一種可能是存在的。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符懷孝也不敢再猶豫,咬牙吐出一口血痰,厲聲吼道:「無馬者斷後,有馬者準備隨我突圍!」
卻見何畏之環視帳中,笑道:「依末將之見,梁永能已是俎上之肉,諸公奈何棄之不食?拱聖軍之敗,是因其自大輕敵,梁永能有備待無備。而今梁永能大勝之後,正當志得意滿,不可一世,而我軍出其不意,以有備擊無備。勝敗之數,又有何疑?末將以為吳將軍之策甚善。若擊西賊,環州義勇,願為前驅!」
符懷孝身上到處都是傷,但他頭腦卻異常的清醒。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符懷孝此時已無任何雜念。張繼周已經戰死,他也只欠一死。但此時,他還不能死。以宋軍軍法,棄主帥而逃是死罪,所以,他必須活著回去受審判。他這時惟一的希望就是保存下拱聖軍一點力量。他不願意自己成為拱聖軍的罪人。他默默估算過,他們應當還有三四千匹戰馬,只要出了這段地區,便不至於被西夏人全殲。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划得來的!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標,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聖軍的命運,卻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這次符懷孝沒有了遲疑,聽到探馬的報告后,便果斷地派出兩個營的兵力協助前鋒開路。雖然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特意叮囑了派出去的部隊要保持適當的距離。
「都統大人,宋將符懷孝帶到。」
「你見著了街上那些儀衛隊吧?」慕容謙難得地說出了一句譏諷的話。
「你們遇到多少人?」
第五營都指揮使雙眼通紅地衝到符懷孝面前,嘶聲道:「大人速引兵突圍,末將當為大軍斷後!」說完,不待符懷孝答應,便振臂高呼道:「沒馬的兄弟隨我斷後!」
只不過符懷孝與張繼周,都堅信梁永能是絕不可能打過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拱聖軍的。符懷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況,以為霍去病嘗以一萬精騎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懷孝統率的拱聖軍,未必便會遜於霍去病的一萬精騎。
張繼周不以為意地笑道:「若依下官看來,這不過又是西賊智竭計窮,故弄玄虛。」
「對,我華夏貴胄,豈能給蠻夷作奴?!」
「那是哪支部隊?馬看起來比西賊的還高大……」
儘管符懷孝的能力遠遠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彥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將,曾被周世宗封為衛王,為遼人所畏。契丹凡馬病不飲食,便會說:「此中豈有符王邪?」——但符家畢竟自真宗、仁宗以後,便已漸漸失勢,符懷孝能官至拱聖軍都指揮使,也並非全憑祖上之蔭。而張繼周以勇武聞名軍中,也不能說是糊塗之輩。二人雖然都渴望建立功業,以求顯達,但是對自己所處的形勢,也並非全無認識。
走了不到五里路,前方又有一條道路被西夏人用同樣的手段堵住了。所不同的是,這次的地形更適合伏兵,探馬還發現了若隱若現的夏軍旗幟。
如此謹慎的行軍,的確很難出現什麼意外。
此時許多將領懊惱與擔心的,並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著將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隨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將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將來便成為取禍之由。
「若是如此,西賊遲滯吾軍,又有何用?」符懷孝反問道。
種建中苦笑道:「拱聖軍若如此輕敵,恐為梁永能所擒。」
但所有人都識趣地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為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雲翼軍——雲翼軍參与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隱君」的態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后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製的軍隊的,整個陝西現在只有一個人!借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划中,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誘餌。
「那你速吩咐了人帶大夥回營休整,便隨某一道去見慕容將軍。」
通過這條道路之後,符懷孝下令加快行軍速度,不再顧及行軍的隊列要求。時間已經被耽誤了不少,很可能在太陽下山之前,已經趕不到楊柳屯了。雪上加霜的是,又走了不到十里路,西夏人再次堵斷了一條道路。
但夏軍的人數實在太多了,彷彿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張繼周率領的敢死隊,很快便陷入了西夏人的重重包圍當中。
在大軍的最前面,康時傑看了一眼種朴與他的拱聖軍部下們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向吳安國問道:「我們這樣行軍,趕得及嗎?」
他話音未落,便聽帳外有人稟道:「拱聖軍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翊麾校尉種朴有緊急軍情求見!」
「不料卻是個圈套?」
「下官御武副尉種建中。」
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跟野利贊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為拱聖軍衝擊的目標,竟被懷著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便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飆。
但符懷孝抓住了夏軍注意力被吸引住的這短暫時間,拱聖軍殘存的主力開始後撤。
為了節省體力,他將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穀道,交替掩護。
「休得自討沒趣,去理這些沒心肺的蠢材!」種建中低聲訓斥著他的部下們。他的叔伯輩們一直教導他,對於袍澤,對於友軍,一定要如同對待親兄弟一般友愛,因為在戰鬥的時候,沒有身旁的袍澤與友軍,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對待友軍與袍澤時,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這是「小隱君」時常對他們這一輩的種家子弟說的話。但此時的種建中還年輕,對於拱聖軍這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舉動,他還沒有那麼好的修養。
這六萬軍宋軍,以營為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隱秘地區,等待梁永能上鉤。而只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四處巡查,防止梁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雖然平靜,但心中當真是喜不自勝。大軍行進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如種朴回來求援那麼快,但是騎兵拋棄一切輜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趕到。步軍快則一日,慢則兩日,也可趕到戰場。而梁永能卻遠離他的步軍與主力,正率領著騎兵在圍攻符懷孝!
上面沒有回應。種朴只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朴看那為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於某軍的。
這些騎士早已經在戰鬥中承認了種建中的地位。這個營部派來的參軍,不僅僅武藝出眾,勇猛過人,而且在正副指揮使戰死後的戰鬥中,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不僅僅穩定了軍心,而且還指揮得當,這樣他們最終才能活著回到夏州城。軍隊有軍隊的法則,這種被戰士們所承認的指揮權,在現實中遠比朝廷任命的指揮權要有權威。所以當種建中開口訓斥后,他們立即閉上了嘴巴,並且換了一種懷疑與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起拱聖軍來。
種朴受命之後,不敢遲疑,立即帶了一支人馬疾赴探馬所說的穀道。
不僅僅趙盡忠與慕容謙在心裏對摺克行這個「平夏行營副都總管」頗多腹誹,趙盡忠與慕容謙的兩支部隊,也互相看不起。振武軍第三軍向來自認為是正宗的西軍,在心理上排斥著神銳軍第三軍這樣的「異類」,並不把他們當成真正的西軍;而神銳軍第三軍則認為振武軍第三軍是一群有勇無謀、只會屠殺敵國百姓冒功的懦夫——對橫山少數部族的暴行,在神銳軍第三軍的將士們心中而言,相對地更加難以接受。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嘩聲。
西夏人選中的作戰地點,是一片不適合騎兵作戰的狹長區域,所以西夏人以弓弩掩護,削弱宋軍的防禦;而用步兵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試圖擊垮拱聖軍的防線。而此時,他們每個人都敢肯定,西夏人的騎兵一定等在某處,當他們開始潰退之時,這些騎兵便會窮追不捨,徹底葬送拱聖軍。
所以二人對於自己所領的將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打仗的時候官升得快一點沒甚可奇怪的。」
「我們……」符懷孝吐出兩個字,卻戛然而止,他實在有太多的不甘心。環顧四周,倖存的拱聖軍將士身上處處都是血跡傷口,但許多人已在摩挲起自己的馬刀。符懷孝不敢去看他們的眼睛。他出身世家,也曾經以「儒將」自詡,頗讀詩書,對於掌故戰史知之甚詳。此時符懷孝終於理解了烏江前的項羽。對於跟隨自己的將士,符懷孝心中之愧疚,便覺縱鑄九州之鐵,亦不能為此錯。但事已至此,楚霸王縱使斬將奪旗將責任推給上天,但他也終不能逃過自己內心的悔恨。而符懷孝此時,便連斬將奪旗之力也沒有。他只能既不甘心又悔恨萬分地承認失敗。
但他心下還是不踏實,躊躇了一陣,又命令募兩個敢死之士,去先前探馬所見有西夏軍旗之處探個究竟。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著的拱聖軍將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內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四軍!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誘梁永能出戰,然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也許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別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梁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為鹽州的南面對著環慶,所以請求支援,並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種建中的隊伍回到夏州城時,夕陽露在山外的部分,已經與新月無異。夏州城的軍民,看見這支回城的騎兵的情形,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宋軍以夏州為據點,抄掠夏州以西地區的策略已經實施了一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宋軍遇到過真正激烈的戰鬥了。西夏人夸夸其談的「平夏兵」,見著宋軍的旗幟,往往跑得比兔子還快。看來這支宋軍的運氣真是不太好,遇到了難啃的硬骨頭。許多人在心裏如是想著。
所以,慕容謙在種建中心中,也是一個學習的對象。
探馬們的報告讓符懷孝略覺安心,他們並未發覺有何異常。
他大張旗鼓地宣揚拱聖軍要攻擊鹽州,目的便是引梁永能來決戰。以堂堂正正之師,擊敗成名已久的「平夏兵」,對於許多將領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為了準備決戰,符懷孝絕不允許自己的軍隊走到鹽州之前,便先已喪失戰鬥力了。
絕不能被西夏人全殲,這時已成了拱聖軍將領們共同的想法!
種建中目瞪口呆地望著慕容謙。
種朴在拱聖軍中的軍職,是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當種建中向他說出自己的擔心后,他立即轉告給了第三營都指揮使郭克興。郭克興馬上便去拜見了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與副都揮使張繼周,提醒他們要當心士有驕氣,客軍在外,千萬不可輕敵。
然而,預想中的大潰敗卻並沒有出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跡。有一刻鐘,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為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隱隱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能否躡至西賊之後……」符懷孝對地形還不是太熟。
難道他們發現什麼了?野利贊心裏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將,便果斷地做出了手勢:「上馬!」
梁永能不料反被符懷孝勸降,他也不生氣,只是嘲笑道:「平夏豈是漢家河山?」說罷與眾將一起哈哈大笑。
死士們很快平安回來,林中果然沒有伏兵。他們帶回來了西夏人插在林中的旗幟,並發現那個位置十分巧妙,當有風過之時,從道口便可以隱約見到旗幟,一旦風停,便會被樹林遮住。鹽州這個季節正是風多的時候,絕不用擔心旗幟會不被宋軍發現,西夏人將疑兵之計,發揮到了極致。
「將軍?!」
種朴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種朴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在那個方向,種朴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中因為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後進駐的兩支禁軍中,振武軍第三軍最早的軍都指揮使是西軍名將姚兕,曾經被人稱為「姚家軍」,雖然姚兕現在已調任鐵林軍任軍副都指揮使,但因為姚家是武將世家和圖書,振武軍第三軍內的中堅武官,大部分與姚家關係密切,現任軍都指揮使趙盡忠雖然祖籍是開封人,但卻久在西軍,還是姚麟的兒女親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會被視為姚家的勢力範圍。而神銳軍第三軍的軍都指揮使慕容謙,則是西軍系統中有名的新貴。慕容謙祖上是漢化之鮮卑人,早在北魏之時便已移居河北,自唐五代以來,世代從軍,但卻籍籍無名。至慕容謙之時,因為他本人文武雙全,頗有用兵的才華,兼之他的夫人又恰巧是石夫人韓氏的一個遠房表姐,免不了會受到有意無意的關照,因此一路官運亨通,三十八歲便已官拜昭武校尉,統領一軍。神銳軍第三軍更是西北禁軍中出了名的異類——這支軍隊,三分之一是禁軍整編中留下的「刺頭」,其中還包括參加過熙寧初年的一次兵變后被招安的禁軍士兵;三分之一是效忠大宋的蕃部中的勇士,被挑選出來自成一營;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投誠后被整編的西夏戰俘——這些戰俘投誠后能夠被作為一個較完整的軍事編製而存在於大宋的軍事系統中的,只有兩隻部隊,一支便隸屬於神銳軍第三軍,全由步兵組成;另一支被調到河北,多數是馬軍。「小隱君」將這兩支在延綏行營諸軍中有點「自成派系」的禁軍派到夏州城,由折克行節制,去承擔主要的戰略任務;自己則將更多的精力集中於本土的防禦、銀夏之間新收復失地的鞏固與建設、糧草軍資的輸送,以及監視陰山以東契丹人的動靜上。站在武人的角度來說,雖然「小隱君」或多或少有將「麻煩」扔給折克行的想法,卻依然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很少會有武人會心甘情願當綠葉,特別是「小隱君」還身為方面之主帥,征戰克敵之能力亦並不遜於折克行,他還肯將立功出風頭的機會讓給非嫡系的友軍,並且放任折克行統率方面,決不干涉他軍中之事務。無怪乎石越對「小隱君」讚不絕口,屢次公開稱讚他不愧是「西軍第一名將」。
但探馬的每一次報告,都會讓副都指揮使張繼周臉上那若有若無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他的這位副將當然不敢正面挑戰他在軍中的權威,但他眼中的意思卻很明顯:「看吧,老子料得沒錯吧?」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朴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布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西夏人開始真正還招了嗎?種建中心裏閃過一個念頭。宋軍原本的策略,是以馬軍為先導,每次向幾個方向出動數個指揮的兵力,遇到小股的夏軍或部族,便殲滅之;若遇到大股的敵人,則立時退還,引大軍來攻。因此這些馬軍指揮活動範圍極廣,往返夏州城往往達到五六日之久。在這一個多月來,西夏人在這種戰術下吃盡了苦頭。宋軍騎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頭,根本射不|穿宋軍的鎧甲,缺少戰術素養的部隊也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敵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銳部隊,其餘的西夏人只能望風而逃,整個平夏地區,幾乎成為這些大宋騎兵的馬場。但顯然,現在梁永能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來了。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梁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文規定:棄主將而逃者斬!即便不是故意棄主將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將者,將校以下皆免官黜為民,忠士以下流萬里!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別的選擇。
符懷孝默然,轉頭去看身邊的行軍參軍們,參軍們也是各執一詞,但卻也沒有人主張繞道而行。顯然,拱聖軍內的將校們普遍對夏軍持著蔑視的態度,認為不值得為了這一點點伎倆便繞道三十里。這種心態連符懷孝也不能自外,只不過他心中更加矛盾而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著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后,這裏正居於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藉著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數里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中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陰森森的樹林。
符懷孝聽到種朴的報告,這才終於放下心來。他怕耽誤太久,一面命令全軍午餐,一面又特意調了一個營去協助前鋒部隊開道。
種建中甚至懷疑,即便不去提這一條行軍路線的困難,以神銳軍第三軍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有多少勝算?若他不是種家的人,他甚至會懷疑同意這一計劃的種古根本是想藉機讓神銳軍第三軍與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畢竟,對於西軍而言,這二者都是麻煩,只不過有大小不同。不過,他雖然相信種古不會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會抱著此類想法。
士兵們自覺加快了腳步,希望快點趕到楊柳屯。
「倘若遼人也派兵進入西夏,那麼末將只能說,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國了。」種建中平靜地說道。
符懷孝素知張繼周勇猛而少心機——他能與張繼周和衷共事,亦是取他這一點,能官拜拱聖軍副都指揮使的人,不可能完全沒有心機謀術,但是張繼周的那些機心,對於符懷孝而言,都是一眼便可看破的,因此便不易成為威脅,而他勇猛過人,則可以成符懷孝很重要的助力——但他卻未料到張繼周也有粗中有細的一面,當下不由刮目相看。他抬頭向山丘上的柏樹林望去,果然,未過多久,便見到有飛鳥入林,又有飛鳥怡然自得地從林中盤旋而出。
用符懷孝與拱聖軍換梁永能與平夏兵,讓平夏地區從此真正歸入大宋的版圖,陝西自此無西顧之憂。這是值得的!
二人耐心地等待著。
「吁!」種朴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戰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但即便識破了景德秀的計謀,失去的時間卻無法挽回。因為西夏人阻塞道路,加上符懷孝的遲疑,讓拱聖軍在路上耽誤了太多的時間,當似血一般鮮紅的夕陽快要完全沉入西方的地平線時,拱聖軍離他們的目的地楊柳屯還有十幾里的路程。更加糟糕的是,他們所處的位置,沒有足以供給大軍的水源。所以,無論是出於對接下來的戰鬥的考慮,還是出於現實的考量,符懷孝都只有一個選擇。他必須趕到楊柳屯。
慕容謙照例是開門見山。
「上四軍呀?!」
為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裡看不見摸不著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滯后,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前鋒部隊離主力差不多有兩里之遙,此時已經進駐村中,並且開始了警戒。探馬們也沒有發現異常——這似乎已經只是例行公事了,沒有人相信會有敵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期盼著好好休息一個晚上。經歷一整天的勞累,幾乎人人都顯得疲憊不堪。只不過恪于軍紀,沒有人敢竊竊私語——按宋軍的軍法,夜晚行軍時喧嘩私語,都是立斬不赦之罪。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朴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隨時準備再打他娘的一仗!」
折克行絕不允許梁永能事先發現自己的行蹤而逃竄。
「降?!」
被梁永能率兵圍困在一座小山丘上的符懷孝與他的拱聖軍們,終於徹底陷入了絕境。每個人都筋疲力盡,卻看不到援軍在哪裡。憑藉著毅力做困獸的掙扎,卻面臨最無奈的境況——他們沒箭了!
以驕兵之態,而孤軍深入……
他們必須靠攏。
種朴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黃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裏,在這片寬廣的天地中,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我們敗了!」符懷孝仰天長嘆,兩行老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我愧對皇上!愧對戰死的將士!」
為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只要梁永能來咬鉤,便值得冒險。
連種朴都懷疑,或許西夏人僅存的精銳都被調去抵抗中路的大軍了,梁永能不過是在平夏布了個疑兵之陣,這裏並不存在什麼西夏的精銳之師。而拱聖軍卻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紙糊成的疑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宋軍就可以從平夏地區調動數萬精兵,直接進攻興慶府,靈州與興慶府腹背受敵,便是西夏人有三頭六臂,亦將無回天之術。
「地斤澤?」種建中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必須要做出抉擇。
「大人請看,旗杆上全部刻有夏國文字標記。」參軍抓起一面旗幟送到符懷孝面前,指著旗杆給他看,果然桿上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文字。「旗鼓頒賜,乃軍中大事。故所有旗鼓頒賜之前,必都刻有銘文。這些夏國字,便標著賊鹽州知州景德秀的官諱。」
即便他們走得磕磕碰碰,卻沒有人想過要停止前進。
不過,種朴所見的這個穀道,卻既不見得多險要,亦並非伏兵的好處所。穀道兩旁的山丘光禿禿的,除了一些怪石外,滿目的黃土上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樹樁,登高而眺望,方圓數里一覽無餘。
「末將僥倖,交戰未多久,便射殺了賊首。西賊群龍無首,雖悍勇卻不足為懼。」話雖如此,但實際上,一直到徹底擊潰這些敵人之前,這些沒有章法卻有拚命的勇氣的西夏人,有好幾次幾乎站在了勝利的邊緣。
種建中在心裏面仍然會有一點懷疑。他見過折克行,折克行給他的印象,是極其的剛毅果斷,儘管與子侄們相處,都是很嚴厲的父輩形象。這與種古有很大不同,種古在指揮作戰時是嚴厲的,但是在平時,不僅對子侄極親切,便是對於軍中的士卒,也很溫和,讓人見之而生親近之感。種建中也聽說過折克行接交儒士時十分和氣,禮貌周到,也有體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將那個傳說中的折克行與自己所見過的折克行聯繫起來。不過種古倒是很稱讚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隱君」常常對種建中說,為將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實還有一個「忍」道,他本人與折克行對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種古所不具備的東西。但是種建中卻一直沒能夠明白這「忍」道是什麼東西,種古與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麼,當他向種古追問時,種古卻只是微笑搖頭,叫他自己日後慢慢體會。因為這個「忍」道,惟有親身體會,才能真正領悟到它的奧妙。
種建中想不明白為何折克行會同意這個計劃。他並不相信折克行會真的壓制不住一個拱聖軍都指揮使,但這背後究竟有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他卻猜不出來。
「駕!」「駕!」距宥州城約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山澗內,種朴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著戰馬,催促著戰馬疾馳。他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要盡量將援兵請到。若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麼便會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朴也擔心著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中。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隊騎兵的人數無法用一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隊伍當中,有三四百匹各色戰馬,其中既有數十匹烙著西夏文字的良種河套馬,也有宋軍從遼國買回的戰馬,還有來自陝西與吐蕃的戰馬;但是,這麼多的馬匹,卻只有一百余騎在馬上的戰士。
「直娘賊!」張繼周狠狠地啐了一口,大聲吼道:「不怕死的隨我來!」提起馬刀,迎著西夏人沖了上去,數百名戰士緊緊跟在他身後,也大喊著衝上前去,與西夏人混戰在一起。
「你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呵斥著。
傳說是石越所作的這首「南歌子」,曲調悲涼,詞中透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後來又有一位西軍中善解音律的小校,將這首詞重新譜曲,平增了幾分豪邁慷慨之氣,使得此曲在西軍中迅速傳播開來。許多軍士雖然未必識文斷字,但卻多會傳唱此詞。
種朴竭盡全力地指揮著部屬,一面作戰,一面縮攏與其他部隊的距離。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隨著種朴部向缺口衝去。
但對於符懷孝而言,無論是哪一種可能,他都沒有退縮的可能性。
這裏無法發揮拱聖軍的長處,西夏人的突襲令他們損失慘重,數以千計的士兵死傷,無數的將校殉國。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固守於此,無異於自居死地——已經沒有人對前鋒部隊再抱希望。
拱聖軍西進的計劃,無論怎麼看,種建中都認為是在冒險。
「你們是什麼人?!」種朴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種建中便走在這隊騎兵的前面。現在,他已是這隊騎兵——神銳軍第三軍第一營第二指揮中官銜最高的軍官。在他戰馬的一側,掛著曾經與他們血戰的西夏人的首領的首級——在他生前,他曾經嘲笑過種建中乳臭未乾,在稍後的戰鬥中,種建中便用一枝羽箭做出了回答,他一箭射中了這個西夏人的左眼,鋒銳的三棱箭直貫頭顱。
然而,最讓人難堪的是,整體來說,拱聖軍什麼都不缺,最缺的便是經驗。此時此刻,每個人都恨不能背上能有一對翅膀。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將弩機瞄準著種朴一行。
小山之上,不知有誰哇地一聲,忽然先哭起來。馬上,哭聲響成一片。
但是,拱聖軍此時也需要那一片寬闊的地區。
「知道了。再探!」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朴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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