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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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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二節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二節

卻聽李舜舉嘆道:「石相公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難怪方才聽到西夏大敗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雖然意外,卻似乎並不吃驚。」
石越再次出宮時,已近子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著鵝毛大的雪片,卻依然是燈火通明,街邊酒樓中,杯籌交錯之聲,鶯歌燕舞之調,隱隱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中。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著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這倒未聞奏報。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邊軍州,西夏若敢侵犯,自當擊退。若其不來犯境,諸將只要謹守疆界,嚴禁吏民與西夏互市便可。這幾年之間,李秉常以殘破之師,倒也不敢來挑釁。」
范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抬頭,怒視著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只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范純仁忽然想起他為什麼會來這裏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採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中,一直鬱積著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這齣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採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別,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將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繼續向石越介紹著。
這又是一件讓趙頊心裏很不痛快的事。儘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恢復漢唐故地」,而靈夏地區也的確是「中國故土」,但西夏統治當地近百年,若從李氏祖先為節度使割據算上,更有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連西夏的漢人,都不免會有人以「夏國遺民」自居。在這樣的情況下,「恢復故土」不容易,「恢復」之後,統治就更難了。宋朝的策略已經不可謂不得當,但除了對宋朝死心塌地的歸附者外,小規模的零星叛亂也始終沒有停止過;儘管嚴厲打擊,在秉常站穩腳跟后,也總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隨秉常……最讓人鬱悶的是,對於那些認定西夏已經亡國,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還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寬容。畢竟,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勵的「忠節」。
「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只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裡還敢招惹党項……」
范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羡嘆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子稚童,這些事原是別人學不來的……」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話說滿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內部的壓力,做做樣子給部屬們看。這幾年來,秉常不斷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歸還興靈、允許其派使者回靈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國之威信橫行西域;要互市,那是為了有利可圖;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斷不可能還給興靈,卻不斷乞求,那必是因為他要給部眾一個交代,以示他並不曾忘記故鄉;而要派使者回靈夏祭祖,那更可見其內部有返回故鄉的壓力。殘夏雖然西遷,但時日還短,其部眾不免思鄉戀土,而朝廷這幾年卻屢屢拒絕秉常之乞求,甚至連使者也不接納,秉常迫於壓力,做做樣子,也是可能的。」
這幾年間,石hetubook.com.com越一直在關注西夏的發展,這是他親手推倒的第一張骨牌,他當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張接一張接地倒下。殘夏能兼并高昌,他並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氣,卻也大出他的意料。
這一段話很長,趙頊說得斷斷續續,但石越卻能清楚地明白話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獃子,但皇帝所以為的兩人的獃氣卻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時也無法應腔。趙頊又笑道:「子明,也是不會教孩子的。你……女兒……」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李舜舉搖搖頭,道:「相公這卻是料錯了。一個月前,涼州以西發現了數千西夏騎兵的蹤跡。西夏騎兵往來涼州,原也不稀奇,但自從熙寧十五年秋以後,李秉常銳意西向,涼州城外能見到的西夏騎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騎。這次卻是大反常態……」
范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子明?」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石越一面聽著這驚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觀察趙頊的表情——誰都可以看得出來趙頊臉上的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復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榨取養分,更加迅速地恢復、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中,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邊叉手侍立著的,卻是李舜舉。石越納悶地行過君臣之禮,一面在心裏揣測著——夜開宮門不是小事,若無軍國大事,皇帝不會夜裡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麼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舉,熙寧間的大宦官中,李舜舉的寵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這時候將他放到身邊,說明皇帝雖然病了,腦子卻還不糊塗……
「……凈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范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范純仁的心中,石越並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范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適合我,我坐在這裏,實是渾身不自在。」
桑充國的出軌之舉,石越其實也早有風聞。但他沒有想到,矛盾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楊時的奏摺中說得十分清楚,程頤對桑充國的作為十分不滿,屢次規勸,桑充國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詭辯。對桑充國的極度不滿這才終於漫延開來,在這些彈章中,有人已將他等同於專門用遊玩宴樂來引誘君主學壞以固寵的佞臣!因為有傳聞說,太子每逢程頤上課,便經常裝病,而到了桑充國上課,卻往往翹首以待……
趙頊點點頭,鬆了一口氣。秉常西遷,但宋廷斬草除根之心,卻也一直未死,所謂「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靈夏割據的時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靈夏既然恢復,對西域便不可能沒有想法,只不過暫時實力不濟,無法倉促圖之。所以宋廷對秉常西遷殘部,一是輕視,二則是敵視。秉常雖然忍辱負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眾內附,否則一切免談。兼之宋廷為了鞏固在靈夏地區的統治,對在當地有幾百年聲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憚,更不願意秉常有機會與當地勢力發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願意接納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對民www.hetubook.com.com間的走私,也嚴厲打擊。宋廷早已頒下敕令,凡私自西出涼州、賀蘭者,即處死刑。在如此嚴厲的敵視政策之下,秉常面臨巨大的內外壓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約摸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里。臣亦以為高昌亡國之日不遠。」石越連忙回道,說罷,又詳細分析道:「以殘夏之實力,雖屢戰屢勝,原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併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便是為此;但秉常之志,畢竟不在財貨。故此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后,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復讎,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党項之名而戰慄。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秉常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併高昌,臣以為其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有可能是因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并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只要財貨女子,示無大志,此乃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只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只能橫徵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除非……什麼?」趙頊也看出來了石越的緊張。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純仁抿了口酒,嘆道,「只有像我這樣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石越點點頭,轉向趙頊,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為秉常或者只不過是做做樣子。」
李舜舉應了聲「是」,便恭恭敬敬地轉身面向石越,說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石越方驚訝地抬頭,便聽李舜舉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急報,職方館探得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子、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
「陛下正富春秋,雖有小恙,但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幾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宮裡到處找內侍、宮女變賣東西,還悄悄找一個內侍做牙人,令他出宮去變賣太后賞賜的玉佩,以買賣契據為證,許諾事成之後,可以賞他一成的好處!」李舜舉輕聲在旁邊說道,說太子的壞話畢竟不是一件好差使,更何況他心裏還知道皇帝對太子並無任何厭惡之意,「那內侍拿得玉佩,卻又犯膽小,這事才犯了。官家叫了六哥、七哥來責問,不料六哥、七哥反說這玉佩既然太后賜了,便是他們的。他們明買明賣,只是和百姓公平做買賣,想湊錢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費公帑,又不曾苛剝百姓,不算有錯……」
「罷,罷。」趙頊沒有讓石越說完套話,「朕心中有數……」他轉頭望著李舜舉,道:「朕還是放心不下——李秉和圖書常究竟是做樣子,還是北面果真有變故,回頭要叫職方館查明,派人告訴蘇軾。」
「若老天能再給朕十、十年時間,朕……定重開西域!」趙頊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幾個字——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風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識時務,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稱王稱霸;若不知好歹,竟敢東向顧盼,恢復西域亦非難事。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石越心裏也很清楚,皇帝這麼精明,說是要聽聽他的主意,其實卻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國這幾個月的資善堂直講的日子,已經到頭了。當下也不敢多說,只回道:「陛下既以臣為右僕射,又將以王介甫為平章軍國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國都應當引嫌避位,他雖是書生氣,但這點道理,他卻是懂的。臣以為桑充國兩三日之內,必有辭呈奏達。」
石越一面想著,便聽趙頊對李舜舉吩咐了聲:「你來作為。」
「……太后也說桑直講太迂腐了,桑直講是魏晉名士,可皇子的師傅,還是要選老成的儒者。官家知道桑直講並非奸佞小人,不過有點不通世務,不識大體。他是當朝名士,做過白水潭的山長,倘若以罪去位,卻不太好看……」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麼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別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卻聽趙頊也哼了一聲,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給他們……顏色!」
「范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兒,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李舜舉的這些話,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說的。皇帝是個極英明的人,他表達不便,便從內侍中挑了李舜舉出來,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舉不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與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頭領中,相對而言更少實權,這樣自然便難以弄權。但即使如此,趙頊還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舉做傳聲筒,也小心謹慎,只肯叫他當著自己的面當傳聲筒,在司馬光在場的時候,更是令李舜舉刻意迴避。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於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范純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范公。」
果然,便聽李舜舉又說道:「老奴以為,六哥、七哥的話,實是透著一種仁心。只是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又要朝野驚駭了。不僅桑直講難辭其咎,官家亦怕有人藉機大做文章……」
「是。」李舜舉連忙答應了。
「好一個無愧於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為了無愧於心,莫如說是為了逃避責任吧?!」
「除非是北面有變故。」石越一瞬間,只覺得喉嚨有些乾涸。
「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石越的話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嗎?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掀開車簾,順著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鋪里,背對著大街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著悶酒。
終於,范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石越心裡頭一驚,連忙打開奏摺,方打開第一本,立時便呆住了——彈劾桑充國的,赫然竟是楊時!他又一本接一本地看來,卻見這些彈劾桑充國的摺子,竟遍布舊黨、新黨,甚至還有與新舊石黨都不搭界的官員的彈章!石越知道桑充國雖然入仕,卻是與世不爭的性格,據說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本道只是尋常的小人嫉妒詆毀,哪料到竟會如此嚴重!這些人彈劾的事都大體相同,私自帶太子、信國公出入市肆,教習商賈賤業;不規導儲君學習聖人經典,反而教授諸般雜學,玩物m.hetubook.com.com喪志;在皇帝病重的時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遊玩……
「屬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像是並無隨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范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子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為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為君臣,這事只怕卻怪不得臣的……」
「范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麼學問嗎?」石越直視著范純仁,「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中,你既要提防著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著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中,豈還能想著乾乾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無愧於心……」
石越心中一凜,不由悄悄抬頭望了趙頊一眼,卻見趙頊臉色陰沉沉的。
「桑充國是子明的妻兄、王介甫的女婿,朕……」趙頊望著石越,說道,「朕本來以為,皇子生於……深宮,……長……于深宮,有機……會通曉點外面的世務,亦是好事。朕實是故意睜隻眼閉隻眼,但他卻未免太過火了……」
「范公好雅興。」石越笑著走到范純仁對面坐了,店家早見著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著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純仁面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擾范公,改日再回請。」說著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范純仁,竟是反客為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直至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范純仁亦不覺莞爾,笑道:「聖人還說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這麼多年來,遺虎成患的批評,從來沒有斷絕過,有人說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他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麼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這麼放肆,范公總不至於因為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吧?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范公亦曾熟讀史書,為何每每只要小人進讒,君子便不是敵手呢?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著小人進讒言,將君子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將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中,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中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惻隱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子?」
「早在熙寧十四年,朝廷便應仁多澣之請,令地方有司保護西夏李氏陵墓。這幾年間,靈州年年都有當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這件事在熙寧十四年,曾經讓石越非常愧疚。但隨著他被閑置,時間推移,連石越自己也早已漸漸淡忘了。
石越默默注視范純仁,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范公當面說道說道。」范純仁訝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范公還記得文m.hetubook.com.com正公主持慶曆新政之事嗎?」
石越低著頭聽著,心裏卻不覺得趙佣趙俟有何不妥,只覺得這兩個孩子頗有過人之處,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情在當時實在是駭人聽聞,倘若傳出去,還不知道要鬧多大的風波。一時之間,石越竟是口拙辭窮,不知道說什麼好。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齣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徵發為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面還有離別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子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徵人的……」
石越這時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頭沉吟良久,方問道:「押班,涼州只報西夏騎兵出沒,便沒有其他動靜嗎?」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為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確是有的。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只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客死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將骨灰送還故鄉——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這……怎麼可能?!」趙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從秉常這幾年在高昌的作為來看,他已非吳下阿蒙。那西遷党項部族,若說沒有思鄉之情,不想打回靈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國發生極大變故,李秉常卻不太可能貿然東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氣,這幾年又不斷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馴服,便可知秉常斷不敢魯莽挑釁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中,臉色頓時一變。
趙頊又轉向石越:「還有一事,也要聽聽子明的主意。」他朝李舜舉丟了個眼色,李舜舉連忙從面前的案子上捧起幾本奏摺,遞給石越,低聲道:「這些都是彈劾資善堂桑直講的摺子。」
范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為石越想借慶曆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出乎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范公可曾想過慶曆新政為何會失敗?慶曆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中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諫有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何政府台諫皆得其人,而慶曆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趙頊點點頭:「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與程都是書獃子,不讓桑當官,那是保全他。選師傅,也是以書獃子為主,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獃子……等六哥大了,再選……出身低微,官聲好有真吏才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備,教他也不遲。」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只見范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乾乾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著儒巾,倒真像個窮學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擺著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中,卻隱約帶著點憔悴。
「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趙頊見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麼,溫聲安慰了一句,又憂心忡忡地說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見要亡國……」
「唔。」石越尷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麼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中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隨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范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子,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喝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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