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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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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四節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

第四節

「天覺是何時到的?可見過皇上了?」石越一面問話,一面打量著張商英。張商英身材與石越相仿,他年紀其實比石越還大上幾歲,但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倒比石越要年輕些。
緊接著,幾天後資善堂直講桑充國以親嫌辭官,皇帝下詔「慰留」不成,於是賜金「以全其志」,同時在詔書中肯定了桑充國的才學德行,堪為師表。程頤由此成為惟一的資善堂直講。
「朝廷正在設法保證兌換。」石越的語氣變得生硬。
不過,顯然沒有人考慮過趙佣與趙俟的喜好;也沒有人關心桑充國的學生們心裏暗藏的不滿……
「安叔?」侍劍轉過身去,卻見石安手裡拿著一張名帖,他訝異地看了石安一眼。這十幾天來,不算在政事堂當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見的官員士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潘照臨不得已只好定下規矩,每日府中自掌燈時分起,便謝絕賓客。這時候已經過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燈火通明,石安雖是府中資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極謹慎的,怎麼竟敢壞潘先生的規矩?
但另外兩個名字就很陌生了。建州李綰、福州呂彰——又是「福建子」,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司馬光按捺住心中那種莫名的嫌惡感,將手中的名帖放到案上,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蔡京,溫聲問道:「元長,這李綰和呂彰,元長可認得?」
沒人知道李綰和呂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來到這尚書左僕射府,他們並不想捲入任何黨爭,只是希望能夠有機會施展所學。呂惠卿曾經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他們在西湖學院時,研究從交子到交鈔的一切紙制貨幣,甚至連王莽的幣制也有涉獵;而呂惠卿既是他們的同鄉,更是交鈔的倡導者、推行者,他給他們一個機會,可以不要去州縣做主簿,可以在交鈔局了解、觀察交鈔的運作……這樣的機會,怎麼可能拒絕?
也許在這個時候,只有少數的投機者,才認為這是天堂。
石安顯是知道侍劍在想什麼,笑道:「這個人若不通傳,怠慢了又怕相公責怪……」一面遞過帖子給侍劍。
「是。」李綰和呂彰忙齊聲應道。
李綰和呂彰局促不安地交換著眼神。求見宰相時,即使被安排在側廳等上一兩個時辰,也已經算是優待了。以前求見呂惠卿的時候,他們曾在門外等了三天。但是,對於李綰與呂彰來說,投奔司馬光,卻到底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在此之前,他們曾經設法求見過蔡京與李清臣。那是兩次不太愉快的經歷。蔡京對食貨社非常了解,連李綰與呂彰曾經年輕氣盛地在《食貨》上撰文嘲笑石學與新學也非常清楚——這也是李綰與呂彰明明是呂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員,卻不敢去見石越與王安石,反而要硬著頭皮來見司馬光的理由——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他們在蔡府,受到的只有譏諷與嘲笑。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呂黨」之後,李府的大門就對他們徹底關閉了,李清臣根本沒有興趣聽他們說任何事情。同樣的事情,如果在司馬光府上重演,無論是李綰還是呂彰,都不會太感意外。
張商英知石越誤會,忙笑道,「下官擔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聽說,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對廢除交鈔……」
很多人都相信,交鈔是呂相公發明的,如今呂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馬相公和石學士做了趙官家的宰相,那麼呂相公的「發明」被廢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歷史上,當朝廷發行一種新貨幣失敗后,便草率地全面廢除,將負擔轉嫁給百姓的事情,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但這一次,如果宋廷採取了同樣的辦法,顯然將會是最惡劣的一次。因為歷史上的那些新貨幣,即使被廢除,貨幣本身可能還能折點錢,但這次,被廢除的交鈔,拿回家糊牆都嫌太硬。
這也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桑充國體面的辭職,朝野間對桑充國的不滿與批評,還沒來得及大爆發便隨之消弭,皇帝不僅將他的繼承者交到了一個他相對更信任的老師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后波及趙佣的危險——任何對太子老師的批評,遲早都會延及太子本人身上——這讓皇帝和石越都鬆了一口氣;而程頤的支持者們,則可以看到未來的皇帝能夠受到他們所希望的教育,這個小小的勝利,也可以讓他們暫時心滿意足。
而這一切,卻又反過來成為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的證據,彷彿不是他們造成了這一切,彷彿他們是有著先見之明的,汴京主張廢除交鈔的聲音,越來越大。
別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為自稱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中,蔡京無數次地夢到自己官做得比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著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只恐並非全然如此。」司馬光緊皺著雙眉,道:「若據子明所言和_圖_書,朝廷發行無本交鈔過多,縱是沒有這些議論,物價還是會大漲。」
對於李綰和呂彰來說,對司馬光品格的信任,幾乎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一面是石越與司馬光的表態,一面是十幾年的變法的確收到了效果,總之,這一次,沒有出現熙寧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時的那種反對浪潮。
坐在他旁邊的一人卻嘆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好茶?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連根蠟燭都見不著……」
侍劍狐疑地接過名帖來,打開看了一眼,訝聲道:「張商英?他來京了?」他一面說著,一面連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廳伺候,我馬上去通報。」
要讓美夢成真,就絕不能滿足於區區一個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個美職,但這也只是他升遷的跳板。
蔡京又笑道:「他二人還說道,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將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司馬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不由擊掌贊道:「妙策!」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員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司馬光翻弄著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極熟悉的,刑恕是程顥的學生,同時也算是司馬光、呂公著的門人,他才華橫溢,很早就中了進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賞識,但因為對王雱批評新法,得罪王安石,在熙寧初年被趕出京師,當了一個小縣的知縣,後來司馬光與石越合作,主持撤併州縣改革,他那個縣被廢除,因為呂惠卿從中阻撓,刑恕就一直被閑置,這些年間,刑恕開始是在嵩陽書院一面任教職,一面讀書;同時也給《西京評論》寫點文章,和司馬康關係極好。石越撫陝時,據說刑恕曾經一度因富紹庭的介紹,想去石越幕府謀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對他非常冷淡,他在陝西只待了一個月,便悻悻回到洛陽,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馬光的推薦,又做回崇文院校書——也算是個館閣。
但是,儘管大多數百姓們信任司馬光與石越,他們的樂觀之中,卻依然有著忐忑。而且這種心態,甚至瀰漫于汴京的每一個階層。交鈔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們不能不關心它的存廢。在汴京,人們已經開始將交鈔當成燙手山芋,想方設法要把它變成銅錢或者別的實物,而商家卻不肯接納,錢莊前面每天都排著長隊兌換,以至於許多錢莊為了降低風險,開始限制兌換的額度,並且以比正常情況快得多的頻率,向交鈔局申請兌換銅錢。
於是,廢除交鈔的聲音,儼然成為宋廷中最大最響的聲音。更糟糕的是,這些討論是完全不受控制的。奏摺、報紙、私人的聚會、耳語……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聲音越大越好!
張商英說的都是大實話,但這卻更加讓石越惱怒。放諸四海皆準的所謂「經濟學」原理,原本也只是個神話。更何況他連這些基本理論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說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
彷彿交鈔與熙寧歸化便是萬惡之源,只要廢除此二政,一切就會好轉。
知道應當維護交鈔的信用又如何?知道應當滿足充分兌換又如何?便如張商英所說,石越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汴京有無數的品官之家、禁軍家屬、商賈……宋廷這些年累積發行的交鈔,有多少最終落入了他們手中?石越連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
蔡京笑了笑,搖頭道:「以下官所見,這食貨社雖然與石相主張有相近之處,但區別甚大。他們對理學、新學、石學都有批評,甚至對孟子與董子都多有指責。下官就看到他們中有人說大程小程之學是不知痛癢之學;又認為六經皆史,新學妄解經義,說到底不過是無用之語;也有人嘲笑石學其實全無體系,無非幾塊破爛綴成,甚至有人說石相也就一部《論語正義》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闊之語;又罵孟子、董子常常曲解聖人之意,歪曲儒術……」
尚書左僕射府。
「下官下午方進城,尚未蒙召見。」張商英挪了挪略微有點發福的身子,臉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後,不先見皇帝,不先謁兩府,反而先拜謁宰相私邸,倘被台諫知道,免不了要被彈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馬光,只怕立時便要將他攆了出去。但他卻有非見石越不可的理由。
於是,拜相不到一個月,新麻煩大麻煩便接踵而來,石越陷入焦頭爛額中。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務,便是交鈔。朝中有關交鈔的爭論,下官未進汴京,便已聽到不少。想來無論是皇上召見,還是謁見政事堂,都免不了要問下官的看法……」
一部分有在北方擔任地方官背景的官員,率先對紙幣完全喪失了信心,他們認為必須採取斷然手段,在事情還沒有惡化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之前,徹底廢除交鈔,恢複原有的幣制……
汴京的這個冬天,陰霾、壓抑。
這番話與司馬光的學術,卻頗有暗合之處。但司馬光依然感覺這「食貨社」的人,過於妄自尊大,因搖搖頭,道:「這未免失之偏頗。」
「原來元和*圖*書長認得。」
「唔。」石越的臉色也微微變了下,「想來皇上不日便會召見天覺,太府寺舉足輕重,關係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覺要多多費心。」
對面,刑恕與常安民,卻輕鬆地有一撥沒一撥地聊著天。
司馬光聽到這二人竟然是呂惠卿所用,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
蔡京斜靠在車內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
只不過,遊走于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麼時候,都必須加倍謹慎。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太府主事的還是李邦直……」張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著用詞,「下官來見相公,其實也是為了這事。」
在蔡京調任戶部之後,石越便只能指望張商英了。
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見到張商英。在石越的記憶中,張商英依然還是那個負氣倜儻、豪視一世的濁世佳公子。
「你知道廢除交鈔會令多少人傾家蕩產嗎?」失望的怒火湧上腦門,巨大的挫折感讓石越一時間難以容忍張商英對他之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習慣才讓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將怒氣發泄到張商英頭上,石越繃緊了嘴唇,眼中滿是怒意。「這是搶劫!這是搶劫!」
侍劍看見一個丫環端著一個盤子從石越的書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那女孩見著侍劍詢問的目光,也不敢說話,只黯然搖了搖頭。侍劍不由得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讓那女孩退下。石越已經兩天沒顧上吃東西了。
常安民卻皺眉道:「這到底只是流言,豈能當真?」
若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渡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但老天爺好像是認為宋朝的局勢還不夠混亂,十一月初,兩名重要的新黨成員薛向、常秩竟然又相繼在汴京病逝,生老病死本是正常的事情,但在這個時候新黨連損幹將,卻不免讓汴京城中的新黨,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薛向素以理財聞名,他的去世,在人們的心中造成一種極壞的心理暗示,更是給人心惶惶的汴京,又憑空增添了許多不祥的氣息。
「我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依我之見,原是大程先生做資善堂直講最好,有桑長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體卻不太好。」刑恕搖著頭,又對李綰、呂彰笑道:「公權、伯陽,也不用太拘謹,相公公務繁忙,不會這麼快便能見著。能見時,下人自會來通報的。」
「……事到如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相公須得快做決斷,廢除交鈔!」
司馬光不由苦笑著嘆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產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傢伙。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但司馬光對食貨社居然並沒有全盤否認,卻不免令蔡京吃了一驚。他捉摸不透司馬光的真實態度,因又笑道:「其實下官對他們所知不多,便是這些東西,也是昨日這李綰、呂彰和下官說的。李綰、呂彰都是西湖學院出身,熙寧十五年的進士,早在食貨社還全無名氣的時候,便已是其中成員。因他二人懂賬目,對會計條例也極熟,登第后也沒有外放,被呂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權任主簿……」
「如今蠟燭多貴,常兄不知道嗎?」那嗅茶的官員一面將茶碗放回案上,一面道,「現今本來物價便貴,瀘州又是大宋蠟燭的主要產地,如今是連寺廟裡的香燭都點得少了。」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學院出了一個食貨社?」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樣長袖善舞,再怎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起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恐慌在靜悄悄地蔓延,並且從民間開始燒到了廟堂。
「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谷,先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中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於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內,只怕朝廷連軍費軍餉都要湊不夠……」
不過張商英返京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雖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卻在路上大病一場,以致遲遲不能履新——當然,他也因此避開了汴京的風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中,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www•hetubook.com•com,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中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這兩封札子很快被公開登載在《新義報》上,引起巨大震動。對新黨與王安石成見已深的人,難免要憂心忡忡,有人擔心司馬光與石越重蹈覆轍,有人大翻王安石的老底,過激者甚至對司馬光、石越也破口大罵;但更多的人,雖然對王安石依然將信將疑,但卻很肯定石越與司馬光的態度。對黨爭的厭惡與擔憂,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經壓倒了對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這個宋朝再次陷入危機中的時候。
這著實讓石越與司馬光都長出了一口氣。
司馬光聽蔡京的介紹,他是方正君子,對這種狂妄輕薄子,心中更是平生反感,不由譏道:「那他們以為世間可還有學術?」
汴京的市民從心裏是贊成司馬相公與石學士的。中下士紳階層的意見,往往便影響著普通民眾的意見,哪個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這個階層的廣泛稱讚,在這些人的輿論影響下,普通民眾便也會認為那個宰相是好的。而司馬相公與石學士,不僅僅得到了這種間接的輿論影響的稱讚,更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認可。每個汴京市民,都會敬服於司馬光高尚的品格;同樣,每個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將入相的才幹。倘若去問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們都會說,趙官家早就該讓司馬相公和石學士當宰相了。他們相信司馬光與石越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而相對來說,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卻比較局限於有見識的讀書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進改革的官員之中。
韓忠彥用十分傳統的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將物價平穩下來,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轉,然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局勢就急轉直下,完全不受控制的變成了如今的局面。在這個過程中,石越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都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束手無策。
石越很意外地望了張商英一眼。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中掌管著大宋全國的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面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為一個大忙人。
石越的書房中,突然靜了下來。在書房外面守了近一個時辰,侍劍才終於見著書房的門打開,石越與張商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但讓侍劍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將張商英送出書房,便即止步,並沒有如平時待客一般,送至中門。
左僕射府書閣。
「侍劍……」
倘若太府寺有足夠的金銀銅儲備的話,還用得著在這裏浪費唇舌?石越更加感到不耐煩了。李清臣已經幾次調低了錢莊每日的最高兌換額度,但即便如此,按著目前每日兌換的規模,最多一個半月,太府寺將連半個銅子都找不出來。
「若是相公以為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陞官……」
刑恕見他二人神情,不由笑了出來,道:「公權、伯陽的高見,我和常兄都是頗以為有理,這才敢冒昧引薦來此。便是你們那食貨學派,我雖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講究經世濟用,司馬相公也定是讚賞的。本來這治理國家,理財食貨原也是離不了的,其間真不知道藏著多少學問,況二位所言,其根本終是不離聖人之教。如今交鈔正是國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當真能解此難題,前面便是青雲之路……」
更複雜的是,還有一部分有財政經驗與吏治名聲的官員,也開始討論是否應當採取廢除交鈔、停止熙寧歸化政策的斷然措施。
而一些從東南諸路出身的官員,以及許多曾經支持新法的官員則反對廢除紙幣。他們相信宋朝需要紙幣,但他們卻也認為宋朝發行了太多的無本交鈔,因此悲觀地認為交鈔崩潰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如果宋廷繼續支撐下去,只會讓國家的財政也隨之崩潰……所以,他們也主張斷然放棄交鈔,並重新建立一個更加謹慎的紙幣體系,也就是說,重新發行一種有足夠金銀銅儲備的新紙幣!
「是一個人數極小的學社,聽說不過二十來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東南頗具聲勢。這個學社還辦了一本《食貨》,下官略略翻過,大概是主張義利為一,重事功,講究經世濟用,他們專門研究歷代食貨財計之學,反對抑末厚本,主張農商並重,要求既要輕徭薄賦,又要保護富人。依下官所見,他們對交鈔、錢莊、互市、海外貿易都極為關注……」
總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寧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滿希望的,儘管在這樂觀之中,也同樣夾雜著許多的抱怨。開封府百姓手中擁有的交鈔,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區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數十倍,可他和_圖_書們每天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交鈔被商家以各種名目拒收,或者變相地貶值。他們當然也不是完全無所作為,人們開始想方設法地將自己擁有的交鈔變成銅錢,但越是這樣,人們便越會發現,市面上銅錢極度短缺,於是銅錢對交鈔的比價就越來越高。在民間,到處都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這些謠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徵稅可能不再接受交鈔,甚至可能會正式廢除交鈔。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地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張商英避開石越的目光,道:「潘樓街的三家錢莊外,拿著交鈔想兌換銅錢的人,堵滿了幾條街道;汴京城裡的商販還不到下官當年離京時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鈔,竟然買不到一個大餅!相公,除非太府寺能開放兌換交鈔,否則,汴京的情形,會如瘟疫一般向全國蔓延!」
「限額兌換不過是苟延殘喘。」張商英依然不敢正視石越的目光,但言語中卻並沒有畏縮,「每調低一次兌換限度,對交鈔就是一次打擊,交鈔已然傷痕纍纍。呂吉甫罷相前,韓忠彥在開封府還能靠平價賣米賣布,來平抑物價——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計可施,現今連開封府征秋稅,都不敢只收交鈔,不納糧米!下官記得相公曾經說過,交鈔一物,全賴官府之信用行世,如今信用蕩然無存,恕下官直言,相公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更糟糕的是,在開封府界出現的假交鈔,讓交鈔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這也不能成為一種罪名。李綰和呂彰心裏對呂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對甚囂塵上的廢除交鈔的聲音,他們在同僚的聚會中為交鈔辯護,為呂惠卿的交鈔政策辯護,難道便是一種罪名?
「……小程先生未必及得上桑長卿。」刑恕輕輕地哼了一聲,「常兄可聽說了,汴京流言說,內頭六哥常常裝病逃課……」
熙寧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見王安石后,很快正式頒布敕令,拜王安石為侍中、平章軍國重事,雖然沒有郊迎之禮,沒有選定黃道吉日,照樣轟動天下。呂惠卿罷相后惶恐不安的新黨,總算安下心來。石越與司馬光又分別上了一封札子,不約而同地回顧唐代歷史,痛斥黨爭誤國,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協力,才能致國家太平。二人皆閉口不談王安石主政時引起的紛爭,只讚揚王安石的德望才學。石越更是暗示是司馬光推薦王安石為相。
「相公問的可是李綰李公權、呂彰呂伯陽?」蔡京笑道,「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見過他們。」
「那天覺可知禁軍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鈔發放的?」石越聲音中的怒氣,越來越明顯。他盼著張商英回來,是來幫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構上是設有兩位少卿的,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相公以為這李綰和呂彰的對策……」
石府。
蔡京當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像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於自虐——在他的馬車內,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著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內,馥郁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為,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誘惑,這可比向王安石賠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捨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確信,石越對此並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你是想廢除交鈔?!」石越的臉色難看起來。
石越的怒氣讓張商英心裏徒然生出幾分怯意,但他默然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抿著嘴,低聲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過上一兩個月再廢交鈔,朝廷會連軍餉都要發不出來!」
側廳中。
僅僅在數日之內,汴京城內幾乎所有的錢莊,便都陸續停止兌換交鈔;大小商店作坊,也拒絕接受任何交鈔;儘管如此,人們還是蜂擁上街,想用自己的交鈔換取一切可以換到的東西。太府寺前更是擠滿了拿著成箱成箱的交鈔來兌換的大商人……雖然因為信息傳遞速度的限制,暫時還沒有波及其他的地區,但這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的老僕人托著一盞油燈,引著四個二三十來歲的官員朝側廳走去。一路之上,只見府中道路走廊的兩側,隔上好遠才會掛上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僅僅能勉強照明而已。那老僕將這幾個人引進側廳坐了,便即告退,有兩個老廂兵奉上茶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撥開碗蓋,放到鼻下聞了一下,道:「這是信陽軍的茶。」
兩個人因為過度的緊張,身體已經有點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勵著對方。
常安民也道:「司馬相公是極禮賢下士的,公權、伯陽不用太拘束。」
「食貨社?」
蔡京卻假裝沒看見,只笑道:「依下官之見,他二人來見相公,多半還是為了遊說交鈔之事。」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將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www.hetubook.com.com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發行更多的小面額交鈔,全面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地搖著頭,「這還不如刑和叔的主張,刑和叔建議一面儘可能回收交鈔,減少坊間交鈔總量;一面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產量,令鑄幣監多鑄銅錢……」
國庫也越來越窘迫了。
「天覺之意是……」石越聽他的言外之意,卻越聽越覺得不對。李清臣反對廢除交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動機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討永順錢莊案流失的交鈔,十分得力,屢受褒揚。這些交鈔很多還在運回汴京的路上,若還沒來得及入庫,就被廢除,這豈非是一個笑話?何況朝中真正掌握財計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鈔對宋廷的財政非常重要,輕易廢除,勢必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李清臣也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也正是因為石馬王李等人對廢除交鈔的謹慎或者反對態度,在眾議滔滔之下,廢除交鈔才從來沒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議事日程上。石越盼著張商英回來,是希望藉助他的能力,為交鈔危機找出一條路子來,但此時聽張商英言外之意,卻似乎是張商英反而主張廢除交鈔。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度支郎中后是什麼?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交鈔危機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寺卿的李清臣,卻委實無法讓石越放心。李清臣什麼都好——他支持變法,舊黨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無論是捕盜平叛,斷獄治民,還是禮儀典故,文章制敕,都讓人挑不出半個不字來——但偏偏就在理財上差了一點。這卻也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從未到東南諸路當過官,履歷當中也沒有擔任過與財計有關的官職,將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盜的本事來理財。而石越縱然心知不妥,卻也沒有辦法換掉李清臣。李清臣既沒犯過錯,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換掉他,不僅說服不了皇帝與司馬光、王安石,也會讓李清臣認為是一種侮辱——這會令他更加無法對太府寺施加影響力。
這種攻擊絕非沒有市場。在大宋朝廷中,有相當一部分進士出身的官員缺少專業知識,又不習慣於對現實問題進行調查與分析,他們很容易被表面的現象迷惑,甚至就是聽信傳聞,便自以為是站在為百姓利益著想、為國家利益著想的立場,開始附和這種攻擊。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們的食貨之學。他們可是要為儒術立大體,定大略的。他們說孔子之術,就是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之學。要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奢談道德文章,性命義理,那隻能南轅北轍,愈行愈遠。要成此外王之學,惟一的辦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學。而這食貨理財之術,便是他們最看重的有用之學。」
正是張商英與蔡京等人一道執行石越在杭州創立的種種政策,並將之推廣到兩浙路、淮南東西路、福建路;此外,當年張商英同時得罪了新舊兩黨中的重要人物,以至於十來年都只能當地方官,但他與石越這麼多年間書信往來,也從無抱怨之語——有了這兩條,在石越心中,張商英就有一席之地。這次張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果然,便聽張商英說道:「下官今日進京,特意去城內幾家最大的錢莊門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斬亂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覺不用擔心。」
常安民也是舊黨年輕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寧初年的太學生,進入太學的時候,不過十四歲,熙寧六年中進士,王安石曾經對他百般籠絡,但他不為所動。後來因為言語得罪安惇,屢受打壓。也是前不久才被薦為倉部員外郎。熙寧年間的太學生,七成是新黨,三成是石黨,常安民在太學生中名望極高,還偏偏是舊黨,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更何況,常安民還與蔡確是連襟。這就更加要讓司馬光等人對他青眼有加了。
張商英與石越淵源極深——當年正是因為石越的推薦,張商英才被破格任命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東山再起。儘管石越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張商英曾經舉薦舒亶,但後來卻因為涉嫌為親屬向舒亶干請,反被舒亶彈劾,差點就再次被貶去監鹽稅……石越並不知道張商英在這件事情當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沒太放在心上。在石越心中,張商英算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國庫的銅錢儲備越來越少,讓很多官員開始沉不住氣。有一部分官員與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樣,認為交鈔是呂惠卿的「發明」,與熙寧歸化一樣,都值得重新檢討。並且,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無風險。他們將交鈔與熙寧歸化放在一起進行攻擊,以一種事後諸葛的優越感,曆數它造成的危害,大聲呼籲朝廷予以廢除。
而民眾對交鈔的信心,便在這些聲音中,迅速跌到谷底。
「這無非是石學支派。」司馬光不以為然地說道。
「富貴青雲,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鈔,李綰與呂彰立時便來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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