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新宋3·燕雲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第一節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第一節

「便是朴彥成。」潘照臨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彷彿很不願意與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說什麼,「朴彥成一家,原是高麗順王的人,王運做了高麗國王后,順王一些舊黨,逃到了遼國。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人在高麗國內,亦並非全無勢力。朝廷為萬全計,令朴彥成出使遼國,目的便是暗中接近這些人,並設法分化他們,操縱他們。若要將柴遠薦給遼國君臣,上策便是通過這些高麗人。」
「仲麟定在想我為何會來送行。」潘照臨似乎無意多談石越左臂的傷勢。
陳良點點頭,笑道:「我去過江西,那些新科進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無不叫苦不迭。說到刑統敕令,不要說業嘴社專門給人打官司的珥筆之人,便是普通百姓,這些進士也說不過他們。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辯得啞口無言甚至惱羞成怒者。」
「子柔先生說得不錯。」桑充國接道,「我漢人實是周人之後,興于西北,數千年來,西北地靈人傑,冠于天下,華夏誕於斯,興於斯,然自漢晉以來,便不斷有人以為,地氣已漸漸向東南移轉。那幾個學生便以為,此說未必全是怪力亂神之說,『地氣』固非儒者之語,不足採信,然南方漸漸興盛,北方陷於停滯,卻亦是不爭之事實。而這開天闢地以來之大轉變,便發生在本朝。只不過,他們卻是將此歸功於教育之盛……」
想到這裏,潘照臨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他當然不是在同情那些叛兵和叛兵家屬,而是又想起了這次兵變的真正主謀——雍王趙顥。石得一、石從榮等人,被視為「主謀」,已經在事變當晚伏法;那些可能只是盲從,或者被脅從的皇城司兵吏,亦被四處搜捕。但如何處置雍王,卻變成了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自大宋立國以來,新帝即位,增兵宿衛,這是「祖宗故事」。但特意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卻是不同尋常——因為按照禮儀,臣子前往福寧殿,宰臣和百官是走垂拱門,而親王宗室則是走內東門!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總之,這的確不是范翔所喜歡的差使。哪怕出使,范翔也覺得自己更適合擔任喜慶一些的使節。
「若是相公有時間細想,自然是瞞不過他。」潘照臨淡淡說道。
桑充國原本只是來探望石越的傷勢,因眾人閑聊,說到南北之別,這時候侃侃而談,由南方之興盛,而大談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時人傑,聯想到桑充國一向的主張,聽到後來,自然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是什麼——以桑充國的性情,這實已是他所能繞的最大的一個彎子了。
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最能證明教育之功的,還是兩浙路的情形。吳越之地,本來素有文明底蘊,然建國之初,吳越雖然繁華,但教育並不算興盛,杭州號稱東南第一州,熙寧初年,州學竟不過二百餘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後,朝廷又大興學校,十余年間,西湖學院之盛,幾可與白水潭比肩。而杭州、兩浙路之識字率,在全國亦居前列,我敢斷言,二三十年後,東南奪狀元最多的,必將是兩浙路;天下奪狀元最多的,亦不會是京東、開封,而將是兩浙路。吳越之民,天性靈巧聰慧,別處用一千年、數百年的積累,他們只需數十年奮發,便不會差到哪裡去……」
「長卿說得不錯,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來像天命,其實依舊不過是人事。」石越接過話來,「只不過,長卿,為政者固然不能沒有遠見,但也不能太有遠見。眼睛看得太遠,反容易忘記腳下的石頭。」
潘照臨不由得又在心裏面算計起來:
在座之人,只有侍劍對此知之甚少,因饒有興趣地問道:「什麼叫地氣南移?」
但他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霉——范純仁、孫固都欣賞他的才智,石越也以為他足以勝任,此時又正值國家多事,他怎麼敢拒絕?更何況范翔知道在他之後,按照故事,還會有好幾撥使者被派往遼國,自己不過是打個前哨而已。迫不得已,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潘照臨知道這燕達亦算是熙寧朝名將,他西軍出身,在熙寧初年與西夏、西番的戰爭,曾經屢立奇勛,但因為趙頊認為他忠實可信,從軍制改革起,便將他調任三衙,從此便一直在京師,他沒能趕上伐夏之役,自熙寧中後期起,于戰功上反而並不顯赫了,但此公仕途上卻一帆風順,竟一直升到殿前副都指揮使,乃是大行皇帝的親信,在軍中又素有威信,令他宿衛內東門之外,其意自是在於警告諸親王宗室。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裡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閩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里,卻把中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汴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才亦最盛。其餘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校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自是全賴子明與范純粹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復興如漢唐舊觀……」
但他亦不敢得罪潘照臨。和-圖-書雖然潘照臨一路之上,並沒有與他說什麼特別的話,只是默默坐在馬上徐行。可范翔心裏很清楚,潘照臨來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說話,范翔也不願傷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裏的不安,耐心地等待。
「柴遠?」范翔感覺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此時亦不及細想,便見潘照臨揮手斥退那兩個童僕,道:「仲麟需記住一事,柴遠並非朝廷使節,與大宋並無半點關係。他不過是一個唯利是圖之商人,為了一己之私利,才設法接近遼國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連仲麟亦難免要受責難。」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臨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中已略有讚許之意。
「南海萬里之外,朝廷難免鞭長莫及。有些事情,我說也罷,不說也罷,遲早會發生;相公早知道也罷,晚知道也罷,亦無甚區別。既然如此,便無必要早說。況且這說到底,不過是流言……」
而與此同時,咸宜坊雍王府的「安全」,亦換成了高太后的親衛班直之一御龍骨朵直負責,為了防止雍王自殺,兩府甚至還特意派了幾個高太后親信的內侍,晝夜不離地陪著趙顥……
往來交聘,范翔本就覺得並非自己所長,更何況此行還充滿危險……
先皇帝趙頊升遐,舉國同哀,開封府在天子腳下,自然更不能馬虎,汴京城昨日便已經滿城戴孝——這些對汴京百姓來說,不算什麼新鮮事,二十余年間,算進趙頊,許多百姓已經經歷了三個皇帝的去世。真正令得整個汴京如臨大敵,百姓惶恐不安的,是八日晚上的石得一之亂。
這種種跡象表明,朝中存在著強大的勢力,想要保全雍王的性命。
「狀元?」吳從龍忍不住插道:「大行皇帝在位期間,共有六位文狀元,許安世是治平四年的狀元,未經殿試,在下記得那年是君實相公知貢舉,除此之外,只有時彥是開封人,其餘當皆是南人,自仁宗以來,福建之士多魁天下,也難怪他們得意……」
「這算是個好兆頭。」汴京城北的陳橋門外的官道上,騎在馬上的范翔望著路邊石頭縫裡溜出來的一絲春意,心裏自嘲道。
「正因有了這一百多年的積累,太平興國以後,福建人中進士者數以百計,公卿將相輩出,熙寧之時,朝中名臣將相,多有閩人,而先帝在位時六個文狀元,便有三個是福建人……」
「朴彥成?」范翔奇道。
石越聽得亦不由連連點頭,心裏卻又忍不住想到,當時蜀士長於文章而短於吏材,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子云記得不錯。」桑充國注目吳從龍,又道:「不過國朝建國以來,狀元卻還是北人居多的。非但是狀元,進士及第的人數,兩府宰臣人數,乃至有幸進國史館立傳諸賢,北人皆遙遙領先。而本朝名臣名將,更多為北人。國朝以來,北人對南人素有成見,此亦是眾所周知,賢如範文正公,雖身為南人,卻終身以北人自居;歐陽文忠公亦是南人,卻一直想在穎州安家,而對桑梓卻頗有微詞……而南人尤其不善戰鬥,國朝禁軍將士,亦多為北人。」
「那我真要好好聽聽了!」潘照臨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至於韓維、蘇轍、李清臣三人,韓維在理智上當偏向于饒過趙顥,但他畢竟是趙頊潛邸之臣,對趙顥之憤恨,可想而知;蘇轍心裏縱有想法,但此事既無關他利害,又無情感之羈絆,他回京未久,地位未固,此時惟石越馬首是瞻,亦不奇怪;而李清臣雖是後進,然受趙頊知遇之恩,不在韓、孫之下,只是在兩府宰執之中,他的地位最不鞏固——他雖然支持新法,卻與王安石等新黨人物並無故舊,而是由趙頊一手提拔,趙頊一死,他在朝中立即便孤立無援,而偏偏他在太府寺時,還有不好的記錄,此時不知有多少人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在這種情勢下,以李清臣的性格,定會加倍謹慎,遠避是非。
因此,在此事上,石越的態度實在至關重要。
桑充國又道:「那幾個福建學生,原是西湖學院的。便因了這些南北偏見,竟被人嘲諷。不料亦由此,卻引出一段高論來。」
「長卿說真正的學校,不僅應當是學術薪火相傳之所,保留、記錄下先賢先哲之學問,將之傳授給後學,只能謂之『傳道』,學校還要致力於『求道』,繼續探詢先賢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學校,還應當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系;還應當是為諸夏守望遠方者,肉食者往往只能看到腳下,學校卻要堅持看遠方……」
「便以本朝而論,建國之初,狀元、進士、名臣將相,多出於北方,然至仁宗以後,則南方人物之盛,便已漸可與北方比肩,到大行皇帝之時,已有超越之勢。而南方人才最盛處,莫過於閩、蜀、楚、吳越……」
范翔這才放下心來,他沒有再問朴彥成身邊為何沒有職方館的人監視——毫無疑問,朴彥成一定在職方館也有份薪俸。但他心裏面又冒出一個疑問來……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殘雪未融的汴京城,顯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時若有人撥開白雪,便會發覺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黃,早春的綠意,彷彿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降臨到人間。
石越聽他話中有未盡之意,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這種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但范翔聽得出來,潘照臨並非是想徵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遼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不辱使命,沒有大蘇協助……」
而在皇宮之外,韓忠彥則在按圖索驥,分頭搜捕參与叛亂的兵吏,命令各軍巡捕盯緊他們的家屬——連大赦天下也救不了他們,潘照臨已經看到了今日上午頒布的大赦天下的德音,這道德音上明明白白寫著:謀逆罪不宥!
雖然,在這些事上面,連潘照臨也弄不清石越的態度究竟如何……但潘照臨卻覺得,自己有義務替石越事先謀划好這一切。
「在下確是有點受寵若驚。」范翔坦白地說道。
范翔又瞥了前來送行的潘照臨一眼,心中更生疑竇。因為適逢國喪,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遼,自然不方便親朋戚友十里長亭的送別,而范翔自忖與潘照臨這位右相府第一謀士的交情,更沒有好到會令他特意前來送行的地步。
桑充國嗟嘆了一會兒,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荊湖北路在歷史上曾經人才輩出,然不知何時,荊湖北路卻衰落下來,本朝以來,荊湖北路偶爾出幾個名臣,便全是靠的那點遺脈還沒有斷絕。與之相應的,則是荊湖北路今日教育之盛,甚至還不如荊湖南路了。如今荊湖北路惟一學校辦得較好的,便是岳州,乃是騰元發的遺澤。而湖南路自建國初重建嶽麓書院以來,講學之風大盛,熙寧興學校詔頒布后,湖南雖還遠遠及不上閩蜀吳楚,然于東南諸路之中,亦算是後起之秀,來日亦可期待,較之湖北路江河日下,不知好了多少……」
將柴遠介紹給范翔之後,潘照臨便策馬往陳橋門回城。此時,陳橋門前,依然是一片肅穆之色。把守城門的兵吏都戴著孝,數量卻比平日多了一倍還不止,對出入城門的人,盤查亦十分嚴格。潘照臨不由得搖了搖頭,輕輕嘆了氣。在往年這個時候,因為是燈節,便是各外城門上,也會張燈結綵,但今年的燈節,卻早已名不副實了。
「哦?」潘照臨忽然轉頭望了范翔一眼。
除了雍王在當晚行為不檢,擅出王府外,參加叛亂的頭領,大多在事變中被誅殺,幾個僥倖逃脫的頭領,亦在被捕后被韓忠彥擅自處死了。捕查這些人的宅第,都是韓忠彥主持,事後彙報,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叛亂與雍王有關!
「確是如此。」吳從龍點點頭,道:「我記得慶曆時擴充禁軍,有些虎翼軍禁兵是南中人,怯懦柔弱,自雲不知戰鬥,見賊恐死。如今虎翼軍整編后,雖多在南人中選填,然軍中習俗流傳,至今不用南中人。」
桑充國移目潘照臨,溫聲道:「潘先生所言,正是一般的情形。若說南北之爭,實稱得上是本朝一大事件,小到平時百姓之觀感,大到廟堂定策,這南北之爭,皆貫穿其間。便是君實相公與呂吉甫相公之不和,難道便全由政見嗎?因此,我才以為,那幾個學生之論,頗有中的之處。」
桑充國笑了笑,道:「這其實無足為怪。各路當中,最愛打官司的,便是閩、蜀、楚、吳越這四地的百姓,不過江西風氣尤盛。這隻怕亦不是偶然。大抵來說,凡一地教育盛,則人才盛,而本朝素以『法治』而著稱,百姓識文斷字,自然關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說福建路,還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為這不利於風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為還是小蘇參政說得對,這幾地訴訟雖多,總好過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鬥。況且要百姓守法,先須令百姓知法,此事亦不得因噎廢食。如江西那樣,到底是特例。」
桑充國又道:「福建印書第一,民間藏書最盛,讀書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著知道地氣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才在本朝為何興盛。而蜀中亦大同小異,不過論到積累,它的時間更久,可以上溯到漢朝文翁治蜀之時。自漢唐以來,蜀中雖然人才輩出,在南方可謂一枝獨秀,然終比不過本朝蜀中人才之盛。福建號稱『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中本朝教育之盛,則稍遜於福建。我還記得幼時在家鄉,每到晚上,經常是家家燃燈,誦讀之聲,琅琅相聞。只不過蜀中各府州差異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胥吏,亦能寫文章,連伶人亦多通經史。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規勸百姓不要只顧著讀書忘了耕種;但在有些州縣,卻有人連書算亦不懂。這亦是蜀不如閩的原因。」
事情如此反常,更令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後的使團,但卻忍住沒有回頭。潘照臨是與他並轡而行,范翔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規矩,但這種禮儀上的事情,是千萬疏忽不得的,否則傳揚出去,被人蔘上一本,後果不堪設想。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對於「受寵若驚」四個字,居之不疑:「國家多事。仲麟想必亦聽到了許多流言?」
「薛奕若果真掉以輕心,他便無資格再待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縱被朝廷處罰,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於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為之,那他必有善後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萬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時忽然遭逢國喪,更不會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時有意南犯!」潘照臨哼了一聲,又道:「按故事,遣往各路告諭國喪、新帝繼位的使者,需在大斂成服后才能出發。縱是不顧禮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這些事情,只怕三佛齊亦已經……哼哼!薛奕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會燒到他自己,還要連累家國!」m.hetubook.com.com
「不敢!這等雕蟲小技,想必也瞞不過相公。」
箇中原因潘照臨都懶得去想,他隨隨便便就可以舉出三五十個來,為皇家的體面也罷,為了朝廷的面子也罷,為了高太后也罷……總之,雍王雖然被禁錮,但明正典刑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否會賜趙顥自盡,亦不可知,韓忠彥就私下裡對石越說過,雍王縱然有過,然使高太后殺子、趙煦殺叔,亦非忠臣所為。
潘照臨撇撇嘴,譏道:「歷來南北之爭,往往北人罵南人狡黠怯懦,南人便罵北人不足於智。還能有甚高論?」
桑充國亦不生氣,只望著潘照臨,道:「我聽說潘先生亦精通河洛之學,大至觀星望氣,小至測字相人,無所不精。敢問先生,可曾聽說過地氣南移一說?」
陳橋門前的兵吏,便是在搜捕參与叛亂的漏網之魚。
范翔連忙吩咐了一下使團,驅馬跟上。
但范翔此時卻已顧不得潘照臨的譏諷,急道:「然……」
但旁人便不可能沒有顧忌。
但范翔終究是忍不住的,忍了一會兒,他忽然「哦」了一聲,轉頭望著潘照臨,問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傷情如何?」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他心裏已隱隱猜到桑充國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贊道:「長卿說得極是。」
他說到此處,不料卻見桑充國搖了搖頭,不由詫道:「難不成在下記錯了?」
石越貴為右相,又是託孤之臣,在朝中原就威信素著,此番平叛,又立大功,他一言一行,都已是舉足輕重。更何況此番王、馬意見竟然出現分歧!
潘照臨亦不知道這三人如何竟會湊到一塊,但石越八日晚上在福寧殿指揮平叛,左臂受傷,九日又忙了一天,沒心思去管這傷情,不料到了九日晚上,竟突然暈倒在回府的路上。宮裡派了太醫來診治,特許石越休養一日,便這麼一日之閑,石越卻又會見起桑充國等「閑人」來。潘照臨又見陳良與侍劍不加阻止,反在一旁作陪,心裏更加不悅,撇了撇嘴巴,走到石越榻邊,亦不說話,自己挑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潘照臨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道:「不錯,還有一個『福建子』呢。」
「子明……」
他才說得一個字,又被潘照臨打斷:「去找朴彥成。」
桑充國知他脾氣,卻不去理他譏刺,又繼續說道:「我是不懂這地氣之說的,陰陽易理,河圖洛書,我也一竅不通。但本朝自真宗以後,閩中之士忽然大爆發,而且人才輩出,有越來越盛之跡象,歸功於五代以來一兩百年間的教育積累,當有幾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數十年,甚至十數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讓一路一州文明昌盛,亦的確非有數百年之積累不可。」
江南西路的訟學、業嘴社,天下聞名,石越也聽說過,但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識。他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學術政治,偏於法家。」不過這話,自然是不能宣之於口的。
「原來……」范翔連忙跟著勒馬,他這時總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是何人。
趙頊雖死,但兩府當中還是有忠於他的宰執。侍中王安石、兵相孫固,二人皆受趙頊知遇之恩,年紀也大了,名位已高,再無所求,亦不懼得罪高太后,故對於趙顥叛亂之事,心懷耿耿,絕不肯善罷甘休。只不過二人並無證據,不能就此發難而已。而除韓忠彥外,范純仁、御史中丞劉摯,卻都有意保全趙顥的性命。
「千真萬確。」陳良也忍不住說道,「如今的虎翼軍雖與過去的虎翼軍並無多大幹系,但不用南中人這一要,卻是虎翼軍不成文的規矩。」
陳良聽到這裏,忍不住插道:「這隻怕和江西的民風也有關係……」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來。
「長卿之意,我已經明白了。」石越搖搖頭,阻住桑充國,又道:「長卿上次送來《學校論》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讀了。提高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於我華夏種族之興盛,的確至關重要。不過如今之局勢,朝廷只怕暫時無暇他顧……」
便是昨日,亦即九日清晨,首相司馬光在福寧殿靈前宣讀先帝遺制,太子繼位,尊皇太後為太皇太后,皇後為皇太后,朱妃為太妃。緊接著,便又下令,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以仁多保忠、楊士芳、田烈武守宿福寧殿外,另又分遣武臣增兵防守軍器庫,以及宮城、內城、外城諸門,並暫時令李向安等內侍,接管皇城司事務。
更何況,朝中人人都知雍王是高太后最寵愛的兒子,如今高太后垂簾,即使是明白內情的重臣,也不免各有算計。韓忠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先父又是兩朝策立功臣韓琦,才敢不避嫌諱。饒是如此,韓忠彥這幾日的舉動,已是令和_圖_書得滿朝文武刮目相看,連潘照臨與石越都感到驚嘆。
「那……」
在接到任命后,范純仁特意見了他,告訴他遼國可能將要南犯,因此,他此番的使命,不止是告訴遼國大宋發生國喪,還要見機行事,儘可能協助蘇軾,阻止遼國南下。
在亭子裏面,有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和兩個童僕,男子的衣飾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子外面的三匹高頭大馬——無論是在松漠庄,還是在雍王的馬廄,如此高大的白馬,都是很少見的。
這吳從龍原亦是陳良的舊識,最精於禮制典章之學,早就投入石越門下。但他自入仕以來,因吏材平庸,又受石越牽累,竟徘徊州縣十余年,一直難以升遷。直到石越重掌權柄,陳良在石越那裡幫他說話,這才終於讓石越想起還有他這麼個人,將他調任鴻臚寺主簿。他三日前方抵京履新,正好避開了國喪。
范翔聽得悚然動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齊與注輦國倡亂的話,以大宋今日之國勢,斷難兩面應敵。到時候要保哪裡棄哪裡,自是不言自明的。
「這四地當中,福建印書業天下第一,福建書雖然紙質不佳,常有訛誤之處,易受學者批評,然天下每年印書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寧以來,汴京、杭州印書業之發展,令人瞠目,卻終奪不了福建書銷量天下第一的名頭。這其中原因,絕非僅僅是閩書便宜而已。閩人多愛讀書,自歐陽詹、徐寅以來,閩中講學之風大盛,五代之時,中原方忙於征戰,而閩中之士卻都在延壽萬卷書樓忙著借書讀,潘先生、子柔先生皆是遊歷天下、見聞廣博者,當知我所言非虛——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農夫,耕作之時,也有許多人在背書的;熙寧年間,朝廷在福建按戶等差點鄉兵,結果因為閩中戶戶讀書,所點的鄉兵,竟大多是舉子!此事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這樣的盛況,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在福建才見得著。」
桑充國點點頭,又向潘照臨以目示意,道:「我剛剛聽曹員外說起兩浙人才之盛,便想到前些天幾個福建學生的南北之論……此事卻要從本朝進士第說起,因今年是省試之年,學院里,有好事之人,貼了一張大表出來,上面列舉了自太祖皇帝以來,各路中狀元的人數,便由此事,引起了口舌之爭……」
「京師處處在傳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之事。」潘照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嘲諷,「有人憂心忡忡,道薛奕對三佛齊掉以輕心,恐誤朝廷;有人則不以為然,以為薛奕都覺得沒事,那自可以高枕無憂……」
「你到了遼國,要謹防遼國通事局。」潘照臨沒有容他再多問,回頭瞥了柴遠一眼,便出了亭子,上馬離去。范翔看了看柴遠,又看了看潘照臨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苦笑出來。
「這地氣南移乃是精通易理之人推算出來的。」陳良解釋道,「天地之氣,原在西北,故我華夏發源於西北,漢唐皆以都西北而強盛,然天道循環,這天地間的靈氣,曆數千年,逐漸南移,故歷來皆有人說,東南有王氣,而南方人物,亦漸漸興盛。」
「還有這等事?」石越還是第一次聽說。
「承平之時,要講禮義詩書,否則出使難免辱國;但有事之時,卻不能用書獃子出使。不過,我方才有意試探,仲麟終還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選……」潘照臨毫不顧及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說范翔亦不過是勉強湊合。范翔聽得又是羞愧,又是哭笑不得,卻見潘照臨揮鞭指了指遠處的一座亭子,道:「我給仲麟引薦一個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設法將此人不動聲色地引薦給遼主或他身邊的重臣。」說罷,策馬朝亭子那邊跑去。
但是,當潘照臨帶著想好的方案回到石府之時,石越卻正在病榻上接見桑充國與吳從龍、曹友聞。
當晚的變亂,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就被平定,對坊市也幾乎未造成任何損害,事變之時,除了內城與新城城北的一些居民有所察覺,大部分市民都一無所知。然而,在叛亂平定后,它波及的範圍,卻讓汴京城數以千戶的人家都忐忑難安。石得一等主謀,的確皆已死於平亂之中,但涉及叛亂的卻包括整個皇城司和部分班直。這些人,尤其是皇城司兵吏,多數都是開封本地人!
「在下早就聽說,薛奕有意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然終不得志。依區區之見,三佛齊叛亂,只怕是遲早間事。薛奕並非掉以輕心,他是盼著三佛齊叛亂,才好名正言順,讓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裏的這番想法,一直沒有機會向人說出來——他畢竟還是知道輕重的,在別人面前胡亂議論這些,對薛奕頗為不利,但如范翔這樣的人物,心裏有與眾不同的見識,卻要憋在心裏,也如同一種折磨。此時能有機會在潘照臨這等智謀之士面前一吐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好了許多。
桑充國見石越認可,更和_圖_書加振奮:「故此我亦十分贊成令女子讀書,不說其他,試想想,這天下的母親若也能識文斷字,豈有不會讀書的兒子?」
可范翔卻一點也不想去遼國。
聽到此處,范翔幾乎露出笑容來,但他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連忙克制了,嘴裏卻忍不住說道:「依在下之見,這皆不過是薛郎故意為之!」
「朝廷經營南海十余年,方有今日之基業,豈能毀於一旦!」潘照臨忽然勒馬停住,眯成一條縫隙的雙眼中,露出懾人的光芒,「休說南海,今日國家之勢,亦非與契丹交兵之時。故相公問我何人可以出使遼國之時,我以為滿朝文武,除章子厚外,便非仲麟莫屬。然章子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遼人生輕我之心……」
桑充國卻不知石越居然聯想到他岳父那兒去了,又問陳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說此事?」
「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點,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則是蜀中女子多知書。正因女子多知書,才去督促子女勤讀書。蜀中人才之盛,原因可能便在於此。」桑充國本是蜀人,說起自己的家鄉來,自然亦頗覺驕傲。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國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幾十天的資善堂直講,總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難處。但是,我還是以為,學校迂腐一點卻無妨,若有一天,學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滅了。我是生來便適合待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機會,我還是會遊說子明,朝廷當再頒一次興學詔,以敕令規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送兒子上學。朝廷收了這麼多賦稅,理所當然,要讓它的臣民至少懂一點基本的書算……」
而吏部尚書王珪雖然平叛無功,卻因為進宮時被石得一禁錮,受了驚嚇,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趙頊選定的六位託孤之臣,眼見著他剛剛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珪一生行事,本來就無甚主見,此時更不會強出頭。
「至於江西與兩浙,這兩地書院、藏書之盛,更不用多說。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別的地方,能寫文章,已經很讓人羡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寫文章,卻不足掛齒。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個蘇子瞻,休說東南,便是整個天下加起來,亦及不過江西人。江西人才之盛,亦是由其書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辦之州學、縣學,私立之書院、學院,星羅棋布,不可勝數,而且早在熙寧以前,便已具規模……」
桑充國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鄭重說道:「這並非是乞求,而是討債!」
「此言有理。」這時連陳良也忍不住贊同起來。
「在下柴遠,見過范大人。」那男子見著范翔,連忙抱拳行禮。
眾人見他進來,除石越外,連忙都起身行禮。石越卻沒留意潘照臨的臉色不對,只是微微頷首,便又轉頭對桑充國等人說道:「潘先生亦是自己人,不必拘禮。長卿,你繼續說南北之論,亦讓潘先生評點評點……」
其餘諸人,司馬光雖態度不明,但潘照臨卻認定他亦不想對趙顥趕盡殺絕。不過他是首相,按例要擔任山陵使,詔令在大斂成服前就會頒布,在這段時間內,他是不會輕易對政事發表意見的。
想要置趙顥于死地,將來高太后那裡肯定不會怎麼待見;但若只顧著討了高太后的歡心,甚至哪怕純粹只是一片忠心,若無韓忠彥那等家世、功勛,向皇后與小皇帝現時固然不敢違逆高太后,難道高太后就會長命百歲?待到小皇帝長大親政,難保不會秋後算賬。他現時忍得越久,將來報復起來就會越狠!
「仲麟若不怕回國后被問罪,儘管去找大蘇,他身邊有多少職方館的官員,想必毋需我多說。何不幹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點?」潘照臨不待范翔說完,便毫不留情地譏諷道。
而韓忠彥的這種主張,亦不能說沒有道理。
潘照臨「哼」了一聲,根本不屑於回答。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國不由笑出聲來,他望著一臉疑惑的石越,忙解釋道:「我聽一些江西的學生提過,江西這地方,民風好訟。但有一點點糾紛,便非得上衙門打官司解決不可。當地許多百姓,隨時帶著紙筆,遇到糾紛,馬上便會把證據記錄下來。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難——別處百姓讀書,是為了科舉考功名,江西百姓讀書,有許多是為了學律令好打官司。世傳在江西賣得最好的書,不是《十三經》,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本教法律講訴訟的書,江西的村學當中,便用這本書教學生。」
出乎眾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國竟然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實我這次來,原只是為探望子明的傷情,並無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當知道,我在《學校論》第一卷中,說過學校並非只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先生是指……」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遼國告哀使的差遣,竟會攤到自己頭上。為此,吏部還特意調了他的職位,由尚書省的戶房都事變成了禮部的禮部司主事。這兩個官職表面雖然是平級,但實際上當然是戶房都事的權位更高一些。范翔並非是計較官位的高低,雖然他很在乎自己的功名,但他知道,出使遼國回來后,只要不辱使命,他很快就要變成正七品了。這禮部司主事不過是個臨時的差遣,本就不值得計較。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