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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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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 第一節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

第一節

此役在宋、遼、夏三國,皆極為震動。
這並非是因為唐康是文家的孫女婿,所以偏袒文彥博。便以與遼國互市條約之事來說,六年前簽訂此約,或屬迫不得已,然至紹聖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時的困境。
契丹的火炮的確遜於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壞敵軍之陣形,轟開敵人的城門,卻也綽綽有餘。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識到,大宋發明的火炮,從中獲益最多的,卻未必是大宋。
但這歌聲,卻叫唐康微微皺起了眉。
韓拖古烈的這次改革,也許是關乎契丹國運的一次改革。也許,各族精英進入遼國政權,會削弱各族對契丹的反對力量,甚至進而最終緩和遼國國內部族之間激烈的矛盾;但是,這種政策也並非全沒有風險,因為契丹在遼國始終是一個人口不居多數的部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若各族之間的矛盾始終無法真正緩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這些各族的精英回到自己的部族后,就再也不是當初沒見過世面的蠻夷可比,他們將會給契丹帶來前所未有的麻煩。
那種感覺是,你感覺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卻能讓你覺得,所有對他的稱讚都是理所當然的,甚至,他還會讓你覺得,如果你想對他有所批評的話,他是肯定不會把它當回事的,儘管唐康還能夠從他的眼裡看到謹慎與謙卑。
童貫與唐康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說,的確是輕易駁斥不了的,這五六年間耶律沖哥確是稱得上威名遠播。
紹聖五年的司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馬光。無論他做什麼事,兩府都沒有人會反對。
僅數年之間,耶律沖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橫行西域,百戰百捷,以用兵沉穩、不貪利、明進退而揚名中外。他麾下將士,吃苦耐勞、善能忍飢挨餓,便在契丹人中,亦屬難能。耶律沖哥更有一樣長處,便在宋朝,亦頗得稱許——他乃是契丹軍中,最重視工匠、器械之將領。
契丹接伴官策馬到唐康身邊,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沖哥將軍的防區了。」
職方館自從創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遼國重要人物的情報。尤其種建中接管職方館后,對遼國更加用心,他非常有遠見地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韋等臣屬於遼國的部落的情報,但是,職方館收集的情報畢竟有限。阿骨打之父雖然是遼國的生女直節度使,但那與宋朝的「歸德將軍」沒什麼區別,不過是一種名義而已。完顏部算不上一個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狀元,又被耶律沖哥挑中,做了這位名將帳下的一名行軍參謀,唐康甚至不會知道世間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東南諸路更趨繁榮,不僅兩浙、福建諸路遠勝舊觀,湖廣四路的戶口、墾田數、糧食產量、稅收,更是逐年增長。而益州路歷五六年之休養,亦已漸漸恢復元氣。在劃定蜀幣區、禁軍大舉北撤後,益州物價漸漸平穩,此後五年間,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地回收著紙幣,至紹聖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來反比以往作為鐵錢區時更加樂觀。雖然朝廷仍未開放蜀幣與交鈔之兌換,人們出入益州,攜帶錢鈔無用,只能帶貨物或者黃白之物,但這與以往實施鐵錢區時一樣,貨幣的不能通用,反倒促進了益州與外界的貿易。而蜀幣作為鐵錢所沒有的優點是,發行蜀幣成本遠遠低於鐵錢,而鐵錢易於盜鑄,攜帶不便,蜀幣則反而盜印不易,攜帶方便。五年時間,不僅益州軍民早已接受蜀幣,據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干犯法令,私下裡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兌換交鈔、蜀幣,在那些商人那裡,一貫蜀幣甚至能換到一貫二十文的交鈔。也就是說,在實際上,蜀幣已比交鈔更值錢。
再走二十里,便是廣平甸——契丹皇帝冬捺缽的行在之所。
「……原來果真曾經翻越天山天險,以前我還以為是市井謠傳呢,嘖嘖,天山……我沒見過天山,不過我曾經見過賀蘭山,聽說天山比賀蘭山還要高些……」童貫讚歎著,望著阿骨打,「完顏將軍,想來這一路定然驚險?」
「耶律將軍的確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卻似是不太滿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過話來,誇耀道:「一萬鐵騎西征,大破北廷,飛越天山,當日伊麗河畔已集結了十余萬以逸待勞的黑汗大軍,耶律將軍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過五萬。狀元公能在這等名將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隨耶律將軍為大遼立下更大的功勛……」
這一策略效果顯著,雖然有情報顯示,在紹聖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龜茲,並且數度大破黑汗,眼見著就要並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遷都高昌后,悄悄地恢復了年號。但是,這幾年來,宋夏邊境,卻是的的確確做到了和平相處。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兩國互市規模不斷擴大,宋朝從河西至橫山、河湟,戶口滋衍,府庫充盈,阡陌相連,羊牛成群。而宋軍大量轉為屯田軍,不僅極大減輕了朝廷的財政負擔,連帶著讓陝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難得的休養生息時間。紹聖五年,朝廷更是在橫山、河湟、河西諸地,做了一件曠古絕今的大事:朝廷徵召了三千余僧道,在這些地區大做法事,超度死於戰爭中的亡魂——這倒並非沒有先例,但此後,石越又下令這些僧道深入各番部,替各番部免費醫治人畜,朝廷併為此撥出三十萬貫緡錢,購買草藥,賜予諸部落。
唐康原本準備用一種最強烈的態度,終止條約,並趁機狠狠地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悶氣。如若契丹人惱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懷,若契丹膽敢興兵,大宋正好趁機一舉恢復幽薊故地!
打發了那兩個契丹官員https://m•hetubook•com.com,唐康眼見天色還不算太晚,正是夕陽將落未落之際。他好不容易來一次契丹,雖然知道身處廣平甸內,契丹人必不會允許他隨意離開驛館,但他卻也不想躲在帳篷之內,吩咐過伴當,便信步出了帳篷,在驛館內閑步。一路所遇,館內的契丹人見到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或欠身行禮,或是對他視若無睹,仍舊大聲說笑,只是他們都是用契丹話交談,說的是什麼,唐康卻是一句話也聽不懂。他細心觀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飾,卻也察覺不到什麼憂容,館內人眾,自小吏到廝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舊之處。他又回想一路前來之所見所聞,雖然這廣平甸驛館之內,或的確可能是遼人刻意粉飾,但自南京至中京,從中京至廣平甸,沿途所過驛館,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確也是沒見過一人面有飢色。到了這時候,唐康終於不得不承認,契丹如今的確也是處於「治世」之中。
紹聖五年,陳元鳳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狀,請求朝廷允許他發益州之兵,清算當年西南夷叛亂時的領頭部落,乃至要懲戒後來曾經接納過某幾個部族投附的大理國。
這位七十多歲的司馬相公,已經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務,幾乎全部是由石越與范純仁主持。而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則是拒絕了陳元鳳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狀,駁回了文煥、薛奕請求西征注輦國的奏狀,默認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復年號,委曲求全地繼續執行與契丹這份早應終止的條約!
這一年是大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大宋紹聖六年。時方三十六歲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績優異,累遷至武經閣侍讀、樞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遼,乃是為了與遼國談判,修改或終止由如今的兵部尚書章惇在六年前與遼國簽訂的「互市條約」。
他讓自己的心思離開這個生女直男子,完顏阿骨打一行來了后,使團熱鬧了一些,副使童貫正與接伴官、完顏阿骨打高聲談論著伊麗河之戰。
唐康不由在心裏冷笑著。
那完顏阿骨打部護送著使團到了廣平甸,便告了辭回去交差。接伴官則引著使團進了一處帳篷——唐康諸人也不以為異,這一路以來,他們所住的驛館,幾乎全部都是氈帳館——驛館的官吏們顯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團前來的消息,準備得亦頗為妥當,幾十名兵吏使婢幫著宋朝使團的隨從搬卸行禮,幾名通譯跑前跑后,幫著翻譯交流。驛館特意撥出來五座帳篷給宋朝使團,唐康與童貫各佔一座,其他隨從兵吏佔兩座,歌妓們佔一座。接伴官待到他們安頓下來后,也告了個罪,吩咐幾個小吏在那裡聽候差遣,也辭了出去交差。
這不是一個安靜的時代。
一面又留神打量著完顏阿骨打——便見這阿骨打雖然頭上戴著狼皮帽,卻依舊可見他顱后留著幾綹頭髮,與契丹絕不相同。唐康早知遼國各族,大多有髡髮之俗,但各族在髡髮上仍有區別。如女直便是顱后留髮,而契丹則是剃光顱頂,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顱的兩側的頭髮。
「耶律沖哥?」唐康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中竟露出幾分期盼之意。但這須怪不得唐康,耶律沖哥,的確,他已經久仰了,自紹聖以來,這位全天下聲名最盛的將軍!
其實誰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東南之鹽債、封建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舊黨們記不起遠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將石越的功績視為理所當然,在他們看來,這一切的關鍵,全在於當初司馬光堅定地支持了石越。
他先是在紹聖三年,上表請求召回呂公著,但呂公著回京時,已是口齒不清,不到一個月,便老死於府中。然後,他又請求召迴文彥博,但文彥博堅拒不允,反而請求致仕,最後以太師、加兩鎮節度使致仕,隱居於洛陽。
所以,這一年,司馬光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擊兔射鹿誇強雄,
的確,時至今時今日,汴京的物價,仍然未能恢復到七八年以前的水準,但自熙寧十八年發行鹽債開始,儘管圍繞鹽債之事,爭議不斷,甚至偶有緊張之局面,但得到司馬光與王安石支持的鹽債,畢竟得以順利發行,朝廷得此巨額資金,不僅可以為交鈔、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而且還幫助朝廷度過了財政困難之時期。
幾年前,遼國駐宋正使韓拖古烈歸國,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職在北朝,是相當於宋朝的學士院長的要職。在韓拖古烈的建議下,遼國進一步改革科舉制度——韓拖古烈參考宋朝制度,將科舉制與契丹的世選制完美地結合起來,把進士科分成文、武、雜三門,文進士考儒家經典、詩賦策論;武進士考兵法武藝;雜進士考天文地理醫學算術之類。又把契丹、漢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諸部族分開,做三場分別考試,以求將各部族的精英全部通過科舉加以籠絡利用。過去契丹的世選制,是從貴族子弟中擇賢授官,但更類似於漢代的察舉,至耶律洪基之時,已經難以為繼,而且世選制選拔人才,也限於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韓拖古烈的這一改革,卻是不僅是將世選制科舉化,而且還是遼國第一次向境內所有部族開放政權,分享權力。這次改革對於緩和契丹與國內各部族之間的矛盾,的確效果顯著。生女直對契丹素來有著極大的仇恨,許多部落表面上接受遼國的官職,但卻頗以此為恥,其中不少部落甚至與宋朝職方館還暗中有聯繫,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讓本族子弟去參加科舉,因為這事關生hetubook.com.com女直內各部族之間的互相競爭。考中科舉者,不僅能給本族帶來榮譽,而且也的確能帶來許多實在的利益——似完顏阿骨打這般考中武狀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讓完顏部免除三年的賦稅。
的確,益州的自我恢復能力是驚人的。只需朝廷安分下來,百姓就會扛起鋤頭,自己養活自己。陳元鳳在益州,只花了不到兩年時間,剿撫並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盜賊,並因此升任轉運副使。
唐康心裏暗暗點頭,又笑著回了一禮:「原來是狀元公。」轉身對童貫笑道:「前幾日,還和供奉說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戰,冠于北朝諸部,不想今日便見著其中之翹楚。」
契丹鐵騎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然而若碰上了漢人列出重兵方陣或據堅而守,則只能無可奈何,若要強攻,必然兩敗俱傷。故遼軍才有「成列不戰」的傳統。然而,自耶律沖哥第一次將火炮用於野戰起,大宋樞密院便已驚覺,他們過往的優勢,從此不復存在。此役令樞密院真正驚覺火炮在野戰中的作用,樞密院原本也對契丹擁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範,但是他們卻從未想過,一個善用火炮的契丹將軍,將在野戰中對他們的重兵方陣構成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威脅。
亦不是一個屬於七十多歲的老人的時代。
他支持的惟一一件大事,是再發行五百萬緡新債券,用來籌措資金,修復陝西的灌溉水道。紹聖五年,朝廷國庫倒並不缺錢,只不過石越與兩府皆認為國庫里應當多留一點積蓄,以備不時之需,而直到那時候,在究竟應當繼續回收交鈔,還是可以適當再發行一些交鈔之間,兩府依然拿不定主意。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是驚弓之鳥,不管食貨社提出多少理論,太府寺怎麼進諫,甚至連石越都固執地認為,在國庫儲備的金銀銅與發行的交鈔最少達到一比三之前,絕對不宜再發行交鈔。司馬光顯然也持這種心理,於是,發行適度的債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兩府的支持。
前往西域時,耶律沖哥便不辭勞苦,馱了五門火炮去,伊麗河之戰,耶律沖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轟黑汗軍陣,黑汗軍陣形大亂,秉常趁勢出擊,遂大破黑汗軍。遼夏聯軍得以以少勝多,這五門火炮功不可沒。
沒有親身到過遼國的時候,無論從紙面上看到多少檔案、情報,又從別人那裡聽到多少傳聞,唐康心裏面對遼國能處於「治世」,也始終是懷疑的。這種心態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認契丹處於治世,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人,在心裏面,也是不曾將夷狄之治世當一回事的,夷狄畢竟只是夷狄而已,他們的治世,又怎能與中夏相比?絕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終其一生,都從未到過遼國,因此他們對遼國的了解,來自於摻雜著真實與誇張的傳聞,還有一些書面的記載。但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其實亦不是那麼靠得住的。任何親身到過遼國的人,都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從南京到中京所見到的富庶,從中京到廣平甸所見到的廣闊,的確能讓唐康真正體會到,契丹是一個可以與大宋相提並論的大國。
在這一年,朝廷如約贖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鹽債,沒有一文錢的拖欠。舊黨中與司馬光漸漸疏遠的那群人,雖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將此視為自己持續五年抗爭的勝利,宣稱朝廷只是勉強做了件理所應當的事,但大多數人,要麼沉默不語,閉上了嘴巴,要麼公開轉變態度,讚揚司馬光。
這個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身上擁有一種讓唐康驚訝的氣質。
海商們在諸侯國或身居要職,或與諸侯們分庭抗禮,但多數人仍然甘願當宋朝的臣民,他們也給宋朝朝廷帶來了可觀的稅收。紹聖五年,朝廷在市舶務關稅、海外商品禁榷專賣兩項收入上,便超過了一千萬貫緡錢。而這,還是在宋輦交惡,東西商路幾近斷絕的情況下取得的。
他不懼怕因為談判失敗而挑起戰爭,也不會刻意去迴避戰爭,但是,他也不會再去尋求戰爭。
索羊織葦稱行宮。
這是耶律沖哥給所有宋朝將領出的一道難題。
虜帳冬在沙陀中,
唐康聽見這三字,心頭「啊」的一下,恍然道:「原來是他!」
石越此舉,固然顯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關係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間接展示了宋朝的財政狀況是怎樣的良好。
在宋朝的官員中,唐康已然是屬於對契丹有相當認識的那群人,是樞密院內所謂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當此前間接的認知與此時直觀的觀察一一相互印證之後,鮮活起來的遼國,仍然讓唐康感覺到驚訝。
當然,這隻是契丹的內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國家,唐康只會幸災樂禍,絕不會有半點的同情與擔心。只是契丹的這種制度,對於各國的使臣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在各國通行互派常駐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時捺缽,亦意味著各國的駐遼使臣們也必須每年跟著他到處亂跑。而對於唐康這樣的特使來說,則意味著他必須在寒風凜冽的季節,鞍馬勞頓,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拜會契丹的皇帝。
童貫這漫不經心的一問,令得唐康心中一動,立時豎起了耳朵,便聽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隨未久,這些個內情,實實也是不知。」
妥為解釋!
不過,雖然唐康並不介意誇讚一下耶律沖哥,如今的大宋,已經有這種雍容與自信去誇讚對手,無論他給大宋製造了什麼樣的麻煩。但他卻也並不打算讓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並沒有出言反駁接伴官的話,童貫也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巴——這也是唐康最喜歡他的地方,童貫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www.hetubook.com•com話——兩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測地微笑起來。彷彿那接伴官是說了什麼夜郎自大的笑話一般,而二人只是顧及他的面子,不屑於反駁。
唐康見著那隊騎兵在離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時翻身下馬。一個二十來歲,身著白色胡服,體格矯健,頭領模樣的北朝男子大步走過來,抱拳朝自己與副使童貫打著招呼。他一面和童貫抱拳回禮,心裏正暗思著樞密院的檔案中,曾記載哪個契丹官員是這般模樣,卻聽那契丹接伴官已趨步上前,行禮道:「狀元公……」
先是紹聖元年,宋夏議和。石越與司馬光一道,頂著國內反對者的壓力,遣蔡卞出使夏國,在黑水城與李秉常議定盟約,宋朝以允許秉常每歲遣使祭祖、遣送願意西遷的党項貴人、開換互市、重新冊封李秉常為西夏國王、同意兩國互駐使節一共五項讓步,換取秉常向宋稱臣並採用宋朝年號。紹聖二年,王安禮與李憲又奉旨與西夏議定邊界,雙方並口頭承諾,秉常不再東向圖謀西夏故地,而宋朝則默認秉常兼并西域之行為。
唐康始終無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維。作為一個積極推行漢化,銳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進一步強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這個皇帝卻始終未能徹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帶著自己的朝廷到處亂轉。這樣的統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為主之時,或許還並無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銳意變革之後,遼國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縣人口越來越多,此時還搞什麼「四時捺缽」,就顯得有點食古不化了。
便在此時,只聽到「嗚——嗚——嗚——」,連續的號角之聲從前方傳來,唐康便見護送使團的一個契丹武官從腰間摘起號角,「嗚——嗚——嗚——」地吹了起來。
歲遺繒絮消頑凶……
爾後,遼夏結盟,秉常請師于契丹,約定契丹出兵協助其征討回鶻與黑汗,所破城池,土地歸西夏,金帛子女,盡歸契丹。耶律沖哥又奉命率一萬鐵騎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與夏軍夾擊高昌,更于伊麗河畔,與夏軍一道,大敗前來干涉的十余萬黑汗軍隊。李秉常自從與宋朝修好后,無復東顧之憂,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無所忌憚,先後攻破高昌、龜茲后,便將戰火燒向黑汗國境內。秉常親率夏軍南下,兼并于闐故地,兵鋒直指黑汗大可汗駐牙之喀什噶爾城;耶律沖哥則與禹藏花麻一道,縱馬于天山之北,其鐵蹄所至,連黑汗國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袞城,亦不得倖免。
他仔細觀察著完顏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們對同行契丹人的態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對這些生女直的態度,尋找他們之間存在著的相互間的歧視、敵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機會。
若是在大宋,我定會將此人引薦給朝廷。他會成為……唐康心裏掠過一個個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合適的人名,韓琦?富弼?他在心裏搖著頭,一個個地否定。很快他就決定放棄,無論如何,這還只是一塊璞玉,即使遼國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鍊出來,他要成為大宋的威脅,也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前前後後又忙碌了一陣,伴當伺候著唐康洗了臉,換過乾淨衣服,又有遼國北樞密院、敵烈麻都司的官員前來問候,唐康心裏挂念著正事,免不得要詢問遞交國書及覲見遼主之事,但那兩個官員職位低微,只是一個勁兒請他們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風之宴。唐康又問他們是否能拜見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或敵烈麻都趙思茅,二人亦是支支吾吾;又問能否去會見大宋朝駐遼正使朴彥成,二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在唐康的心裏,契丹已是「蠻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裡也是「蠻夷」,至於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裡,只怕也屬於「蠻夷」之列了……完顏阿骨打雖然是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但這種身份,在唐康眼裡,便等同於南海雍國某個不知名的酋長家的次子。更何況,他畢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長子。
春粱煮雪安得飽,
而大宋的將軍究竟有沒有找到答案,唐康與童貫都不知道。
熙寧十八年簽訂的那份條約,原本應當在去年即五年到期后就終止,但宋遼雙方談判沒有結果,左丞相司馬光顧及兩朝交好,又做出妥協,令此議延長了一年。然此事卻在宋朝朝野招致極大的不滿,更鬧出不少風波,迫於壓力,兩府終於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修改或終止條約。這才差唐康為特使,出使遼國,向耶律濬表示誠意,並妥為解釋。
唐康騎在馬上,舉目四顧,目力所及之處,除了他身後綿延逶迤的使團,以及周圍護送的契丹軍隊,整個天地之間,竟似渺無人煙一般。只有幾隻烏鴉落在遠處河邊的幾棵楊樹上,張開翅膀,凄涼地叫著——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對唐康而言,這種黑色的大鳥,始終是不祥的象徵,這一點上,顯示著他骨子裡依然是南方人——而這更讓唐康心裏泛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經營西域,再無東顧之憂。而宋朝在全面收縮之戰略下,也樂得換取西北邊境之安寧,從此可以著力消化收復的河西之地,進一步鞏固在河西的統和*圖*書治。
叛亂的西南夷在幾次主動出擊騷擾皆被王厚、慕容謙擊敗后,很快便不敢再挑釁宋朝。眼見著一兩年間宋軍都未來征討,這些叛亂的部落順理成章地又重新開始了互相之間的仇殺,在陳元鳳、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的暗中挑撥、收買、分化之下,三四年間,這些部族要麼重新歸附宋朝,要麼早已經將項上人頭,懸在了戎州的城門之上。
總而言之,司馬光依然抱著他熙寧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變。只要沒有人來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興起一絲半點的邊事,無論那對宋朝有利還是無益;只要財政不出問題,他便希望將當前的政策繼續維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險政策出現……
所有這些,都是唐康心裏的疑問,或者說……期待。
或者說,一個兼具宋遼兩國之長的將領。
但是,司馬光甘心如此,可並不代表這個國家甘心如此!
更何況,開放政權也會讓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損,即使是遼國漢人——他們雖然歡迎遼國通過科舉選拔更多的官員,但他們對於其他諸科進士同樣心存歧視,對於韓拖古烈的改革——若職方館的情報沒錯的話——他們同樣也頗多微辭……這些勢力,有一天會不會反撲?他們會不會在有一天將這筆賬算到完顏阿骨打們身上從而引發更大的衝突?
他留意到護送他們的契丹軍隊與完顏阿骨打的那支騎兵,完全沒有交集,彷彿互相視對方為路人一般。他們之間沒有交談,彷彿是兩支完全陌生的軍隊,但是,唐康卻也感覺不到那種緊張、敵視的氣氛。
這歌的歌詞,乃是由蘇轍昔年出使契丹后,所寫的《虜帳》一詩。他使團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給遼主的禮物,此時遠來這塞北之地,感傷觸懷,亦屬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諱的,便是以華夏驕人,這常易引起兩國的糾紛,蘇轍此詩,又是說「虜帳」,又是說「頑凶」,對契丹可不太尊重。
「契丹不可促圖!」——唐康心裏,突然冒出他的頂頭上司、樞密使韓維這兩年常說的一句話來。在汴京時,唐康和他的同僚們,私下裡都對老眼昏花的韓維頗有微辭,他們覺得韓維越老越怯懦,全無當年智勇。但是……唐康心裏面突然有一點動搖。
儘管石越認為這對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僅僅是契丹,宋朝也更願意與更開化的蠻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卻不在乎這些,不管他們開化還是野蠻,他只關心那些能給契丹人惹麻煩的蠻夷。雖然石越對唐康的確有著極大的影響,但這點上,唐康與石越完全不同,對於蠻夷的那種優越感,是刻入他骨子裡,與他的思維方式完全無法分割的。
從官星散依冢阜,
所有的這些都表明,耶律沖哥更像是大宋的將領。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輕狂不可一世的少年,這一路的旅途,讓唐康不知不覺地收斂起心中的那種只求快意的衝動。他永遠都不會接受那種條約,他也絕不會委曲求全地「妥為解釋」,大宋理當理直氣壯地終止條約,如此,才能讓契丹人明白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新的規則。但是,他也願意在這個過程中,給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與部眾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對完顏阿骨打卻有一種奇怪的熱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實與宋人沒什麼兩樣,對於所謂的「狀元」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這種感情卻讓並非進士高第出身的唐康有點不屑,這讓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視——無論他如何能幹,甚至無論他有什麼樣的背景,不是進士高第出身的官員,彷彿註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經閣侍讀」這個帶職,保護了他在升遷的時候不會受到這種歧視。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時還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屬。」
即便他是武狀元!但多半時候,人們也只會因為他的身份而感到有點稀奇。韓拖古烈的改革,將契丹人參加的科舉稱為「國科」,漢族與渤海人稱為「漢科」,奚人與諸部族參加的考試稱為「諸部科」——但民間的俗稱更加直觀,他們分別稱這三科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說到底,阿骨打不過是一個夷科武狀元而已。
宋軍中馬匹的數量的確遠多於舊日,但因為訓練騎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財政壓力下,奉行的是維持一定數量的精銳騎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軍的主力。而方陣是宋朝步兵對抗契丹騎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麼樣的方陣能夠在火炮的轟炸之下,還能夠保持陣形?
氈蘆窟室欺霜風,
在交鈔與錢莊穩定之後,儘管很快在海外之凌州與金洲又發生了戰爭,但原本預期將慘淡經營的海商與東南作坊,卻也因為封建,獲得了新的機會。自熙寧十八年開始,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宗室之藩,他們在汴京與杭州大量變賣資產,以購買需要的物品,並募集人才與勞動力,大宋朝一百余年來宗室的財富積累,在幾年之內,幾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場,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與杭州的交易活躍繁榮,由此帶動的一個個地區、行業的繁榮,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國后,為籌措最初的資金,諸侯們更是不惜大量地出賣利益,從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務關稅,到開放礦山,更有甚者甚至雇傭武伴當為傭兵,替他們征服夷人,然後諸侯與傭兵們坐地分成,分享賦稅……
朝廷經略窮海宇,
除此以外,耶律沖哥還仿效宋軍的神衛營,據說在他的軍中,隱藏著各種各樣的工匠,每有俘獲,他總會從工匠中挑出身強力壯者,充入軍中,平時作戰,與普通之戰士無異,然若到急時,他軍中總是不缺各種各樣的工匠。與契丹的其他將軍不同,他從來不會抱怨過多的輜重拖累了他的行軍速度,即便有時候派不上用https://www.hetubook.com.com處,甚至於迫於無奈丟棄在半路,但一有機會,耶律沖哥便會不厭其煩地將丟棄的輜重補充起來。
「唔,那還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將軍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將那五門火炮送過天山的……」
在司馬光做主的政事堂,這份奏狀當然不可能被採納。因怕陳元鳳惹是生非,司馬光乾脆將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歷練」為名,升任河北路學政使。
唐康頓時疑心起契丹有心輕視,他使前雖然花了很大工夫,翻閱密院檔案,記熟外交禮儀,但這些小事,卻是檔案里所不會記載,禮儀里沒有規定的。他心裏雖然惱怒,卻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著性子,計議著權忍一日,待到明日見了重要的官員,再做計較。
說到底,這不過是司馬光的一廂情願罷了。自從紹聖三年,太皇太後下旨改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后,七十多歲的左丞相司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怯懦怕事了——
這也是唐康、童貫對他如此感興趣的原因。職方館費了許多的財力,收集了不計其數的關於伊麗河之戰的情報,單單是唐康在樞密院參加過的沙盤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他又看阿骨打身後騎兵,見其髡髮都同於阿骨打,心裏已知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發留意起來。
使團停了下來。頃刻之間,方才還是渺無人煙的曠野中,不知從哪裡突然插出來一隊騎兵,向著使團疾馳而來。
更何況他才二十多歲。唐康已經記不清檔案上怎麼說,二十三歲還是二十四歲?
唐康自失地一笑,放下心來,心思又轉到歌詞上來,「朝廷經略窮海宇,歲遺繒絮消頑凶」,這樣的日子,將一去不復返了。
那樣可有點愚蠢。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冬天的北國,空曠、遼闊,朔風在原野間呼嘯,經霜的樹葉,在這寒風中猝然脫落,在乾燥的沙磧地面上旋轉、飛舞著。
契丹建國之時間,較宋朝猶長,這廣平甸即是遼主每年必來之所,雖說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營造宮室殿宇,然畢竟也自有其規模氣象了。自進廣平甸,唐康便見帳幕相連,幾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帳幕全是坐西向東。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樹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渾然忘記自己原來身處沙漠之中。
「果真有十萬黑汗大軍?」童貫的驚訝中,帶著大煞風景的懷疑。
接伴官瞥了童貫一眼,傲聲道:「區區十萬之敵,又算得了什麼?非是下官吹噓,這火炮雖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卻是耶律將軍第一個將它運用到大會戰中,若論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將軍認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
果然,便聽那接伴官已笑著介紹道:「唐大人、童大人,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狀元,乃生女直部節度使完顏劾里缽大人之次子完顏阿骨打將軍。」
唐康在心裏咒罵著。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種興奮。
僅以此一事,唐康便覺司馬光不及文彥博多矣。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裏發虛,但又不願輕率相問,只得也閉上嘴巴。完顏阿骨打卻似乎突然來了興趣,他饒有興緻地看了唐康與童貫一眼,但是終於也沒有多問。
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彷彿一個偏遠鄉下來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會本能地擁有一種防衛性的謙卑,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別人,謹慎地應對著所遇到的一切——這並不算稀奇,唐康見過無數這樣的年輕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這樣做的同時,他還能讓你感覺,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禮,並且是理所當然——是所有人!
而讓唐康略感意外的,卻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員與將士,他們也都在側耳傾聽著,但臉上卻並無不悅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這時才想起來,那歌女乃是用吳語作歌,身邊的這些契丹官員,縱然聽得懂漢話,充其量也就是能聽懂汴京官話而已,要想聽懂吳語,那是斷斷不可能的。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荒誕可笑。
先是率八千馬軍,以貢物不恭為名,孤軍深入極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轄戛斯,從此將「小海」納入遼國的疆域之中,拓地數萬里,招納族帳上萬戶。自此,在遼國的官制上,再無有名無實的斡朗改國王府、轄戛斯國王府,而是多了兩個名副其實的斡朗改大王府、轄戛斯大王府。
突然,唐康身後的車隊中,傳來歌女的清聲,在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悅耳的歌喉,有時候的確是能鼓舞起人們的士氣來。
唐康完全無法想象,他身上的氣度是怎麼來的!
也因此,完顏阿骨打這位狀元公,引起了唐康極大的興趣。
因為行禮輜重甚多,在完顏阿骨打部的護衛下,使團又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廣平甸。到了這廣平甸,唐康便恍然大悟,方知這所謂的「冬捺缽」,說白了,不過是契丹皇帝帶著群臣一起避寒。這廣平甸位於遼國之永州,乃是一片東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勢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卻因為有兩河在此流過交匯,反使廣平甸成一得天獨厚之地,因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個極溫暖舒適的所在。加上又離契丹人心中之聖山木葉山不遠,契丹人堅信木葉山與其始祖及部族發源皆有極重要的關係,每歲十月,遼主與遼國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缽」選中廣平甸,不僅隱有祈望木葉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時亦是為了方便。
但紹聖五年的司馬光,亦是暮氣沉沉的司馬光。
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唐康在心裏面憤憤不平地想道。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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