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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3·燕雲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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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 第五節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

第五節

「此策甚善。」唐康點了點頭,「只是朝廷亦曾考慮過,飛武二軍四散於京東,集結不易,只恐難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達東流設防。而樞府亦以為,契丹自滄州深入,最多至於濱、棣,絕不敢深入京東。否則離大河太遠,契丹豈能不懼我軍斷其後路?」
這也是陳元鳳願意屈尊主動陪唐康來館陶的原因。
這樣的權力的確也是非常必要的。
鄧方進本來還在習慣性地笑著,漸漸地,笑容僵在了臉上。他自然聽得出來,唐康的這些話,是在敲打他的。
游師雄此時總算明白過來。當然,他心裏也很清楚,所謂「汴京百姓」云云,只是一個借口。朝廷必然會有主戰者與主和者,而誰取得優勢之關鍵,在於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場戰爭都與國家之存亡息息相關,自然這樣的戰爭無人敢打。而對於大宋來說,國家之存亡與汴京之安危是絕對的同義詞。太皇太后與皇帝,無論他們口裡說什麼,果真遼軍威脅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打仗總是要冒險的。」游師雄不以為然地說道,「即使大名府防線守軍少了一半,若能引得遼人貿然進攻大名府防線,依下官看,那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會想方設法,調虎離山。契丹之長,在於行動迅捷,進退如風。以往契丹與我大宋交鋒,皆是如此,善用其長,一是使我軍懼戰畏戰,退守於一座座城池中,其往來河北,如入無人之境;二是設法調動我軍,將我軍誘出堅城,再拉開我軍前後軍之距離,並利用吾軍懼戰之心理,令后軍不敢支援前軍,再以重兵進行圍殲。強攻堅城之戰例,雖然並非沒有,但並不甚多。契丹如今雖有火炮,但下官以為,這用兵之傳統,亦是極難改變的。且其最大之優勢,仍在於其精銳之馬軍。」
二人相視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見了陳元鳳諸人,一面笑道:「你腳倒是長。」
「甚妙!」陳元鳳不由得擊掌贊道。
「依景叔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調軍東出,豈非正中遼人下懷?」
聽得陳元鳳在旁邊直冷笑。但鄧方進便假做沒聽見,只是笑嘻嘻的。幾人又寒暄了一陣,唐康便以公務在身,辭了翟原。眾人轉回馬車,唐康便皺眉不語,一直到了館陶縣衙,鄧方進迎著三人進入公廳,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鄧方進也笑道:「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這是上頭的關照。清河郡主託人叮囑了,這也是舉手之勞。」
這館陶縣內,倒是搭起了好幾個粥場,城內空曠處,幾處寺廟,都搭起了棚子收容逃難百姓——但那是杯水車薪。按說有永濟渠在,糧食是能供應得上的,勞力更是到處都是——但顯然,這鄧方進也有自己的算盤要打,大戰將至,軍糧供應是頭位的,只要他保證軍糧無虞,戰後自然有他的功勞,若出了差池,他休說前程,搞不好連小命也沒了。無論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讓他先開府庫,後有糧草接濟上來,但到了鄧方進這裏,他是絕不肯冒險的。萬一這中間出了半點差錯,他這個小小的知縣,就是替死鬼,他還能找運糧草前來的轉運司這些衙門分辨?
他必須另尋出路。
鄧方進連忙站起身來,欠身回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一定改過,今日之後,保證我館陶境內,不會有一個百姓忍飢挨餓。」
這是費力不討好之事。
他見唐康與陳元鳳都不太明白,又解釋道:「遼人兵鋒尚未過河間、真定,此時他們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軍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當,再引吾軍離開大名。我軍若依著他們的部署走,便將陷入被動。但若此時,當遼人以為我守軍不會離開大名時,突然出動,便將打亂遼人的部署,他們若在黃河東流發現大名府之守軍,一則其東路之作戰目標只能臨時改變,二則他們就會重新考慮是否進攻大名,以及進攻大名之時機。無論他們如何改變部署,只要戰爭不是按他們一開始之計劃進行,其犯錯之可能就會增加,於我軍便會變得有利。譬如他們也許會誤判我大名有機可乘,在未準備好前,倉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樣一來,我們甚至將有機會將遼軍聚殲于大名府防線之前。雖然這樣的可能性不大,但其他各種各樣的失誤,總是不可避免。」
這南撤八州軍民之詔,陳元鳳本人是十分的不以為然的。但是他無法公開反對,一是無用,二是這會重重地得罪范純仁。而眼前對陳元鳳來說,卻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壓制他的司馬光已經死了,范純仁正式成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這次契丹大舉犯境,陳元鳳相信,范純仁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他會給自己安排一個重要的職務——這是他積累功績,為將來進入中樞打下基礎的最好機會。
他倒是說得冠冕堂皇,但這並非正式場所,因此陳元鳳等人聽得無不皺眉。但唐康素知雍國自封建以來,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實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對大宋的忠心表得最響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來都是雍國;而與遼國打得最火熱的,也是雍國。因此倒也是習以為常,只是笑道:「難不成還有別的諸侯國也來了?」
陳元鳳看了看二人,吩咐鄧方進取了一幅河北地圖來,攤在一張案子上,又請了唐康與游師雄近前,指著地圖,說道:「康時、景叔請看——此處是黃河東流,方才康時所說暫不後撤五州中,這博州、棣州、濱州,還有德州大部,皆在黃河東流以南。契丹兵鋒,要跨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過黃河東流,深入京東,卻沒那麼容易。依我之見,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當然是要保證這幾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縣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準備,不能令他們變成流民,否則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於南撤,令百姓先有所準備,若有必要,再有條不紊地撤退,也為時不晚。」
鄧方進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為何朝廷不用本朝舊法?這時節,如河間府那般,募集勇壯百姓為廂軍、巡檢,一可補兵力不足,二則亦是賑濟災民之法,三則可防百姓異變……」
「景叔所說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兩軍交戰,不僅僅是將領們的事。」
「這卻未必,契丹敢於南犯,顯是輕視我河朔禁軍,我等以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來,也許卻是不堪一擊呢。況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們南犯做甚?無論契丹人想達到什麼目的,若不能重挫吾軍,那是絕不可能辦到的。」
「打仗的,不僅僅是前線的將士們,還是朝堂,還有京師。」唐康道,「故司馬公與石丞相為何要苦心經營這大名府防線?」
「不長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頒布,我便連忙請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趕緊到了大名。誰曾想到大名也沒用,又巴巴跑到了這裏。我家三王子給朝廷上了表,國家有難,諸侯自當同仇敵愾,雍國雖然草創之初,將寡兵少,亦請發兵一千,與契丹決一死戰。大宋是父母之邦,我們效忠皇上,自是義不容辭的。但太皇太后、皇上與兩府顧念敝國立國未穩,不許發兵。那我們幾個同僚計議了一下,大戰將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雖然德被天下、恩及萬民,必會儘力賑濟,但這方面我們亦可盡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憂。當然,諸侯們自己也有好處……」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館陶。
頒一道詔書容易,果真南撤八州軍民,實在不是容易之事。畢竟這大小官員,都是自私自利顧著自己小算盤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越到這種危急存亡之時,越是如此。
果然,便聽鄧方進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諸侯國與大宋本是一體,此次為國分憂,也解了我們不少難題。」
朝廷放任南海諸侯們招募這些逃難百姓,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辦得好了,對減輕難民壓力多少也有些幫助,另一方面對汴京至杭州、廣州沿途州縣,以及諸海港,都能帶來無數的機會。但萬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衝突、盜賊、流寇……後果不堪設想。
等到分散在廣闊的京東路的飛武二軍集結完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軍與諸州忠義巡社互相呼應,即使飛武二軍不去,遼軍也不會有太多的辦法。遼國的水軍規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黃河東流的戰場上。
連游師雄也大覺意外——這其實是正常的,唐康畢竟做過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對於陳元鳳與游師雄來說,要他們時時想起大宋還有海船水軍這支軍隊,卻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樞密院的官員,也未必會將虎翼軍視為一支可以依賴的軍事力量——無論是在密院、兵部,還沒有任何海船水軍出身的官員存在。
鄧方進這才恍然大悟,連忙笑道:「唐大人,這是雍王的使節……」
對於游師雄,唐康更有結交籠絡之心,回答起來,更是不厭其煩。
「飛武二軍集結太慢,為何不從大名府防線抽調一軍前往?」游師雄突然說道。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既不能讓大名府出現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違背范純仁的政策。
南海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對於整個河北的逃難百姓安置來說,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難,也是不願意遠渡重洋的,而南海諸侯們財力也有限,他們若能募集過十萬百姓,便已經是宏業——雖然單單是送這些百姓去南海,就會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縣上,商稅大增。而將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讓多少海商發一筆橫財。但是,諸侯們為了減少開支,必然要儘快將這些百姓送往杭州,這許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對於沿途州縣的糧食供應、治安,都會造成難以想象的壓力。這個規模幾乎相當於第二次封建,但頭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幾年才完成的。
一方面,他一定要執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監軍之身份來到大名府,將來在宣撫使司必有重要的和_圖_書職位,這對唐康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須要在這場對契丹的戰爭中發揮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會讓他縛手縛腳,甚至於造成極大的麻煩。
唐康看了他一眼,詫道:「鄧大人有何事不明?」
唐康卻不理他,跳下車來,朝著路邊一座宅子走去。陳元鳳與游師雄對視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車來跟上,鄧方進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只得下了馬,小跑著跟上唐康。
「恕下官愚鈍。」游師雄一時卻不明白了。
天下沒有誰能將這樁差事辦得妥妥噹噹,人人沒有怨言。遇上這麼大的事情,總是會出差錯,一定會有意外,而且誰也料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在前面等著自己。
自古以來,死國的君王有幾個?
「景叔所言雖然有理。然縱是契丹抱著這個心思,遼軍若不來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軍,又如何可能輕離巢穴?」
游師雄看了看大不以為然的二人,這本是他思慮已久之事,此前從未對人輕言,此時話已出口,亦無法收回,只得繼續說道:「下官以為,契丹未必敢於進攻我大名府防線。」
游師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陳元鳳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大名府防線,能給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於天下的百姓一個信心。大名府防線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與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們安全,他們才會有信心打仗,無論與遼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萬一打輸了,還可以再打。縱是屢戰屢敗,猶能屢敗屢戰。最終總有打贏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線不安全了,太皇太后與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脅,無論兩府相公如何堅持主戰,朝堂之中,必然會出現議和之聲音,便以當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簽一個澶淵之盟。這便如西夏,仁宗時敗了,議和了,先帝時仍能將其打敗。便算先帝時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會再打,一直會打到將西夏滅亡之日;可是面對契丹,自從真宗以後,哪怕燕雲未復,也再也不去打了。這其中原因,絕非是因為遼國強而西夏弱。」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報答」二字,絕不是說說而已,保不定過了幾日,便有雍國來的什麼奇珍寶貨到了自己的府上——這鄧方進看起來與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問可知,不曉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處。因又說道:「這是公私兩便之事。你辦得好了,亦是幫我們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處的。」
但這的確也是一個辦法。
「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
唐康也是無奈地笑道:「景叔之策雖善,但冒的險太大。萬一遼人抓住此機會,突破大名府防線,或者令大名府駐軍大敗,不僅僅是現今朝廷上主戰的相公們都可能罷相,而且,從此以後,我大宋便再也翻不過身來。大名府防線,一定要固若金湯。要讓汴京的百官、軍民有與遼人作戰的信心,你便得保證他們絕對安全。」
過了好一會兒,唐康好像終於覺察到了氣氛不對,抬頭望了望陳元鳳,又看了看游師雄,最後目光落到鄧方進身上,說道:「鄧大人,館陶必須做好接收更多逃難百姓之準備。」
「我認得。」唐康打斷鄧方進,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場景——這個黑袍男子,他當然是認得的,雍國常駐汴京使節翟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聞人,卻不願科舉,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國的太傅。雍王為了儘可能地得到大宋的支持,不僅在汴京、杭州皆常駐使節,而且還送了一個小兒子回汴京,擔任名義上的駐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輔佐。事實證明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這個小王子的存在,的確影響到了太皇太后,對雍國多有關照。
公廳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唐康皺眉不說話,陳元鳳低頭喝自己的茶,游師雄也是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被唐康點了差,但旁人並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實是暗中受排擠的——孫路的確是頗有幹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頗有些妒賢嫉能的,他表面上與游師雄關係不錯,實則對游師雄十分忌憚,只是游師雄為了能和衷共濟,凡事都十分忍讓,才維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對游師雄來說,雖然他心裏有許多的想法,但若非顧慮周詳,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若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麼,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師雄不想因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與孫路失和,而誤了國事。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陳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無異議,我等不妨聯名上奏,請朝廷在諸棣、濱諸州置團練巡社,一面可令飛武二軍集結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軍前往黃河東流協防……」
他又轉頭對唐康笑道:「康時,幸好你剛剛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讓我放下心來。要不然……這南撤八州二百萬百姓,我心裏還真的是惴惴不安。看來,是我多慮了。不過,我倒還有點想法,想與康時、景叔參詳參詳。」
唐康、陳元鳳和-圖-書、游師雄三人一面聽他說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觀察著所看到的一切。館陶縣內,此時到處都是疲憊之極的逃難百姓,人數之多,遠遠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說的每日數百,唐康在心裏粗略估算了一下,滯留在館陶的逃難百姓,少說也已經上萬。許多人衣衫襤褸,看起來飢腸轆轆,便倒卧在街邊,看起來是已無力再南下。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說百姓若願撤離聽其自願,並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許多百姓是不肯輕棄祖業家產的,但凡有產有業的,舉家南撤者多不過十之一二,舉家留守者能佔到三四成,最多者則是一家一戶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豈能慮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趙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儘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濱這五州百姓,則不必急於南撤,只令百姓做好南撤準備,朝廷已分別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諭百姓,決定南撤之時機。如濱州、棣州,雖然無兵備,但地處黃河東流以南,實不必草木皆兵。」
但這些自然不是唐康與陳元鳳們要操心的,他們頂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乾乾淨淨。陳元鳳相信,唐康之所以皺眉,只是清楚地意識到南海諸侯們幫不了他什麼大忙。
「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護他們之決心。兩府估算一百萬逃難百姓,實已包括了沿邊諸州。以我之見,實際人數會更少。」唐康說到這裏,頓了頓,又說道:「但此事與大名府無關,恩、德諸州百姓,本也不會往大名府南撤,而趙、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們的首選。沿邊諸州百姓逃難,大名府亦是他們的首選。百姓經此避難,大軍在此集結,因此,真正的考驗會在大名府。我等若將這差事辦妥當了,便能青史留名,國史館列傳,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辦砸了,便是國之罪人,也能入國史,只不過,國史上只怕要給我等新增一個《庸臣傳》……」
「連周國公也發財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驚。他知道周國是最為拮据的,雖然潘照臨因為與柴遠交好,對周國也有照顧,但這大募災民,畢竟是要錢的。
他這話是更加驚世駭俗了,唐康愣了一下,問道:「那他們南下做什麼?」
但他這段話,卻讓陳元鳳與游師雄皆感到意外。游師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唐大人是說,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會盡數撤離之準備?」
游師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線,不僅僅是一道軍事上的防線,而是司馬光與石越給大宋朝的君主們,修築的一道心防。
買一個奴婢要幾百貫,從河北募集這樣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國,也許都不過幾十貫而已。對於南海諸侯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而朝廷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必然也會鼓勵他們招募逃難百姓。只是未必每個諸侯國都能把握住而已。
眾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卻見這座宅子內外,竟然也在大設粥場,許多的難民紛紛湧來,幾十個河北大漢,手持長棒在維持著秩序,一面還不停地高聲喊叫:「凡自願去大雍國的,到那邊畫了押,簽了文書,俺家大人保你們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國,再不用餓肚子。俺雍國計口分田,每口一百畝永業田,十五稅一,不用交兩稅,不用交雜賦,保你們從此過好日子。若是不願去的,亦請自便,不要往這邊來……」還有一個穿著黑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搭了張桌子,在給排著長隊的百姓簽字畫押。
鄧方進嚇了一跳,正待訴苦,卻聽唐康又說道:「糧食你不用擔心,我會請陸漕節給你運過來。」他頓時一顆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糧食,下官保證,館陶不會有百姓餓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大名府館陶縣。
陳元鳳留心觀察唐康的神情,卻也不去問他。他本也是極聰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麼。其實他的處境,與唐康也差不多。
「明府有此決心,那館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陳元鳳笑著接過話來,替鄧方進緩頰,「鄧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賞重罰,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絕不會計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績,不出兩年,保你脫去綠袍換緋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軍法無情。」
司馬光的確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難怪他肯花這麼大力氣,來修這麼一個大名府防線。
唐康身為北道都總管司監軍,一到大名,諸事不理,首先關心的便是這逃難百姓之事,便已經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他說完,又補充道:「況且,下官以為,這於我大宋是利大於弊的。相比令棣、濱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調動一軍前往東防黃河,可以為朝廷節省一大筆開支,令百姓少受許多無妄之災。
「……這館陶縣亦已經不是漢明帝館陶公主的那個館陶縣,五代時把縣治移到今日這地方,故城現在叫南館陶鎮……」前來迎接唐康一行m.hetubook.com.com的館陶縣令叫鄧方進,是個健談有趣之人。自從見著唐康等人之後,他的嘴巴便沒怎麼停過,但此人倒也廣博,凡是館陶諸地之歷史淵源,他都如數家珍,「永濟渠就在縣城西邊二里,漢代叫屯氏河。東邊原本有黃河北流,不過熙寧初年,黃河改道,反倒往永濟渠西邊北流了。這大河,既能作惡,也有不少好處。下官在此為令數年,年年都怕黃河漲水、改道,館陶就萬劫不復。可它要沒事呢,有了黃河北流與永濟渠,館陶也是通衢要地,商賈輻集,還有農耕之利。別看館陶縣小,便是這十余年來與北虜通商,館陶也獲益不少,本縣家財數萬貫者,少說也有百來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幸虧朝廷修大名府防線,館陶雖說是最北諸鎮之一,可好歹也有堅城利炮。比起北邊的臨清縣,唉……」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馬車上發現一個熟人。
「停!」他大聲喊道,讓陳元鳳諸人都吃了一驚,馬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鄧方進也連忙勒住自己坐騎的韁繩,探過頭來問道:「唐大人這是?」
他正想著這些,翟原已經發現了唐康,連忙吩咐了身邊的從人接過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過來。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時如何也來館陶了?」
他說得客氣,唐康與游師雄連忙謙道:「不敢。」
自從呂惠卿倒台後,陳元鳳因為有陝西與范純仁共事的關係,又搭上了范純仁這根線。他雖然有自己的政見與堅持,但是他不見容於新黨,又被舊黨排斥,他自己又不屑於投奔石越,因此范純仁的賞識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但不管怎麼樣,陳元鳳相信在這件事上,他要儘力與唐康協調一致。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機會,與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關係是十分有益的。陳元鳳已經關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見,其實是偏向新黨的。他們能找到許多的共同點,影響他們成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與石越的關係——而這一點其實沒那麼重要,陳元鳳與許多石黨私交良好,畢竟他與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況且如今正是難得的機會,共同關心的東西,會讓他與唐康更接近。
翟原又笑道:「昨日連周國也來了人,我聽說其他的諸侯國準備幾國聯手來招募百姓。」
「事有不得不然者。雖說我大宋列陣如此,但總有意外。譬如若朝廷採納了下官之意見,便將有一軍之兵力,西出大河東流。」
唐康心裏很清楚,詔令頒布下來,未必便能得到執行。雖然大名府陸師閔說得漂亮,可北面諸州的官員,未必便有那麼好心腸去賑濟這些百姓——他們自己都亂成一團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幾個官員心裏還能掛著這些百姓?這些百姓要逃難,一直到館陶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想辦法。而沿途更保不定還有趁火打劫的歹人。
「原來如此。」鄧方進點點頭,卻忍不住說道:「不過下官始終以為,南撤八州百姓,糧食始終是個大難題。兩百萬百姓,誰也不知這仗會打多久,哪怕只待一年,那需要多少糧食養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萬石吧?這不算轉運的消耗。朝廷倉廩再豐實,也要吃光了。」
他這個建議將唐康與陳元鳳都嚇了一跳:「大名府防線乃是朝廷防禦之重點,必然也是遼軍主力進攻之重點,如何可以輕易調兵他往,削弱兵力?」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許你翟十八來得,我卻來不得?」
「那卻未必。」游師雄見唐康一臉的不解,忙解釋道:「用兵之道,並非簡單是敵人不願意你做什麼,你就偏要做什麼;敵人想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不做什麼。時機之選擇,至關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軍,在遼軍想調動我們之時再動,那便會落入遼人算中。但若我們搶先一步,卻可能正好打亂遼人之部署。」
果然,便聽唐康又說道:「鄧大人,你這館陶的責任不輕啊。這差使辦得好了,你便是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這份陰德,自然能澤及後人。便是你鄧大人,這麼許多百姓都得銜環結草地感謝你,這功績放在這裏,朝廷誰都能看得見。可若是辦得不好,關係的全都是一條條人命,如今非比平時,危急存亡之時,朝廷于河北官員,用的可都是軍法……你我相識一場,到時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四月二十六日。
「哪裡哪裡,還要康時與陳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關照則個。」翟原嘻嘻笑道,「這樁差事辦妥當了,日後定當報答。」
「發什麼財?都是舉債度日。」翟原對唐康倒也沒什麼隱瞞,笑道:「反正誰也沒有鄴國與歧國好命,錢莊總要賣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貸的息錢,不用任何擔保,先期就借了八十萬緡。我在汴京跑了兩日兩夜,腿都跑斷了。找那些錢莊、巨賈,自作主張,借了一筆債,兩分息,一年後還——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將我丟進海里餵了魚——但也總算借到了這筆錢。曹國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錢的,李五諱莫如深的樣子。周https://m.hetubook.com.com國發行了一筆鹽債,自然不是用鹽稅擔保,我聽說是分一年、三年、五年還債的,也是找了些巨賈來買,息錢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強,不用全部一年後還清……」
而鄧方進卻是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突然便不敢輕易說話了。
而雍王自從封建之後,的確也展示了他過人的一面,他不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還肯賦予臣子們極大的權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節們,便都有專斷之權。他們可以不必請示雍王,而及時做出一切他們認為——有利於雍國之決定。
「不過……依我之見,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乾等著遼軍前來就南撤,此是將主動之權,全付于遼人之手。四州雖無兵備,然河北百姓,素習武藝,若驅之使戰,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衛自己的家園,百姓豈有不願意之理?朝廷當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團結,組成忠義巡社,由各州縣守令統領,朝廷頒給弓弩,令其守護大河南岸。再令京東之飛武二軍迅速集結北上,前往德、棣、濱三州,守護黃河東流——這豈不強過被動分兵各州來守護京東路?」
但唐康只是留神觀察著,並不揭破了這鄧方進——這是無濟於事的。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國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鄴國與歧國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卻是六天前便開始了……」他一面說一面朝著鄧方進笑了笑。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內,至少六七十萬百姓通過大名府之準備。朝廷已經派出十幾個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縣,準備好帳篷、房舍,安置這些百姓。朝廷已經開始向這些安置點運送糧食。大名府之責任,是引導這些百姓順利通過,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餓,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滯留。朝廷將來要徵發民夫,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去徵發。諸侯國要招募百姓,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招募!」唐康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在館陶看見諸侯國的使節,國史為我等開《庸臣傳》之日亦不遠了!」
其實這也是無法苛責的。不論海船水軍在海外如何戰績彪炳,但是那些敵人,在兩府眼中,也就是大宋軍隊用沿邊弓箭手亦能戰而勝之的對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認為海船水軍守守黃河或者還可以。
「此事鄧大人儘管放心。」唐康頗嫌他多嘴,但他此時已不似昔日,雖然骨子裡仍舊心高氣傲,可一則年紀漸長,二則身份漸高,他是以日後要進兩府宰天下而自詡的,此次來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勛的心思,學的是宰相風範,因此,仍強忍不耐,耐心回道:「紹聖以來,朝廷實是攢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師的存糧,養活這些百姓一年兩載,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兩府計議過,即便朝廷頒了敕榜,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會逃離家鄉,比起契丹真的攻入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難,是要稍微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這些百姓得自尋活路,要不然便得餓死。而今日朝廷決心養活這些百姓。」
「但這始終是大名府防線四分之一的兵力,會令原本穩固的大名府防線,出現許多的空當。由京師調兵前往大河東流,時間上會來不及;若由大名府調兵往大河東流,再由京師調兵填補大名府防線之空當,亦會導致很多問題,兩軍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軍先走,京師禁軍後來,大名府防線如此複雜,一隻新來的禁軍,沒有兩三個月時間,連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來,極可能會導致整個防線的大混亂……」
「民不教而使之戰,是棄之也。」唐康回道,「河間府是權變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駐紮,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許多廂軍、巡檢做甚?但日後大軍進發、糧草轉運,只要能從這些逃難百姓中徵募民夫,必然盡量從中徵募。」
唐康的心理,陳元鳳相信與他差不多。
畢竟在范純仁記起他之前,他還只是一個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學政使。
「比你翟十八強?」唐康嘿嘿冷笑了幾聲,「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錢只怕比周國多十倍也不止。」
「此非下官所知。」游師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虛虛實實,然避實擊虛,卻是不易之理。契丹領兵諸將,皆是善戰知兵之人,豈能不明此理?他們明知我大名府有堅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會刻舟求劍,仍然不顧一切地進犯大名?」
唐康就很疑惑,雍國哪來這麼多錢?這不是生口貿易,可以以貨換人,翟原必須手裡就有充足的緡錢,保證能養活他募集到的百姓,至少能順利走到杭州。這不是一筆小錢,雍國諸事草創,國庫不會太寬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錢放在翟原手裡。
陳元鳳卻不再理會鄧方進,他心裏其實頗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號「二閻羅」,這名號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風,對著鄧方進,不知道什麼樣尖酸刻薄的話都說出來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銳氣猶在,可是那衙內嘴臉竟是收斂了許多。對鄧方進雖有訓斥、威脅,但至少話中還給他留下了一點下台的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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