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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來，劉玉錦滿眼掩飾不住的驚艷羡慕之色，不時拉著丹菲指點給她看。

崔景鈺肅穆的側面削瘦俊美，輪廓線條近乎完美，神情有著一股不可言狀的凝重。丹菲記憶中的他，或傲慢跋扈，或沮喪憤怒，倒是頭一次見他這麼消沉。不過他們本也認識沒多久，相處時間亦短，不理解他也是正常。

「是。」崔景鈺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去年朝中就有人蔘他貪墨。武相當時不知怎的，指派我去調查此事。我要避嫌，卻說我這親外甥查，絕無作假的可能，弄得我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去。我剛到沙鳴，還沒來得及向舅父說明情況，突厥人就打過來了。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回京后，武相死咬著舅父不放，韋家還拿出證據污衊舅父。我猝不及防，又無證據替舅父辯白。聖人不聽我苦勸，當場就判了舅父的罪。」

丹菲和劉玉錦下跪行禮。段夫人急忙將婢女將她們扶住，帶到跟前了。

行了片刻，她們終於到了一處院落。院子不大，卻十分雅緻精巧，想來是崔府里哪位女郎曾住過的閨房。

崔景鈺沉默半晌，「這麼說，你是信我了？」

崔景鈺多看了兩眼，才別開了目光。

丹菲和劉玉錦其實早已經餓得飢腸轆轆，見了這豐盛的飯菜，都不由得暗暗咽口水。

「那你你怎麼升的官？」丹菲一句話也戳了崔景鈺的心窩。

丹菲嘲道：「她害死的又不是我的表妹，我才不用愁。」

說罷，眼眶紅了。

「崔景鈺，」丹菲深吸一口氣，「我們才進京，就聽到人人都在議論段家的案子。說因為有你作證，段將軍才被定罪抄家的。你不想解釋一二？」

「你沒有作偽證？」

崔景鈺終於冒火，撕了矜持優雅的面具，「我亦是被韋家算計！」

好死不死要提段義雲，好比一把刀子扎在丹菲的心窩上。丹菲疼得半晌和-圖-書說不出話來。

崔景鈺峻聲道：「我並未作證。我是無證可證明段將軍無辜！」

進了崔府，崔景鈺便先行告辭。幾個僕婦迎過來，帶丹菲她們去了女眷所在的後院。

丹菲她們進了正廳，小婢子上了茶水點心。那兌了蜂蜜的果露色如琥珀，用細瓷杯盛著，散發著馥郁的桂花甜香。劉玉錦折騰了半日，口乾舌燥，一口氣喝了數杯才作罷。

「那段寧江交給你的東西呢？」丹菲質問。

崔景鈺卻不答，利落地轉身，衣擺劃出一道圓潤的弧線，修長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夾道盡頭。

這時屋裡迎出來一個穿著體面的娘子，將丹菲和劉玉錦請了進去。

內堂里的榻上，坐著一個中年貴婦和一個妙齡少女，顯然是母女倆。

婢子得意道：「我們家四郎一直都是安樂公主的座上貴客。公主當年，差點兒就點了他做……」

待有八分飽，丹菲便放下了碗筷，又掃了劉玉錦一眼。後者也依依不捨地放下了碗。

丹菲心點了點頭。

崔景鈺大為光火，「我說了半天是廢話？」

丹菲和劉玉錦道過謝，起身告辭。

「你這什麼意思？」丹菲警惕地問。

丹菲好整以暇，抬著下巴看著他。

「我可沒這麼說。」丹菲嗤笑，「對了，衛佳音如何了？」

崔家這飯菜雖然不算十分精緻，卻相當可口，尤其是那羊肉湯，熬得香濃入味，配上烤得金黃的胡麻餅，讓人胃口大開。各色糕點看似簡單，卻入口即化，齒間留甜。乳酪更是酸甜適中，冰涼香甜。

丹菲道：「你家四郎可是常和安樂公主一道打馬球？」

婢子見丹菲出浴，粉面紅唇，長眉鳳目，身軀雖削瘦，卻修長勻稱，別有一番颯爽英姿。她不禁贊道：「娘子生得真好，若做男裝，果真難辨雌雄。京中貴女尤興男裝，奴還沒見誰有娘子這和*圖*書麼好的顏色。」

「你沒審問她？」

「阿雨！」一聲嚴厲的呼聲打斷了婢女的話。管事娘子冷著臉走進屋來，「還不去看看午食準備好了沒。別讓客人等著。」

「絕無此事！」崔景鈺喝道，「這都是韋家時候放出的謠言。現在想來，他們當初挑中我，就是為了徹底置舅父于死地。你想，親外甥都無法替他辯白，怎能不說明他沒有貪？」

她拉著兩個女孩的手，道：「我都聽鈺郎說了，你們兩個好孩子，是我們阿江的大恩人。阿江離開京城隨她父親去沙鳴時，不過四五歲，本想著今年他們回來，我們親人可以團聚，哪裡想到，那次分離就是永別……」

「聽鈺郎說，你們兩個孩子千里上京，也是為了投奔親戚。」段夫人道，「你們且先放心在府里住下，讓下人先幫你們尋著親戚家。平日有什麼缺的，只管和奴僕說。」

「那你自己呢？」崔景鈺譏笑，「你的秘密，劉娘子知道嗎？」

兩個婆子把午食送了來。一大盤子剛出爐的蒸餅，一盤金黃香脆的胡麻餅，一盤各色酥餅糕點，再有兩盅羊肉湯褒，一盤炙鴨肉，另有醋芹、清蒸菘菜、拌菠菜等時蔬，連著兩碗剛從井中取出來的冰鎮乳酪，擺滿了一大桌。

「死無對證！」崔景鈺咬牙，「段家父子，舅父的副將、帳下裨將，大半都已殉國。所有文書皆毀於突厥人放的大火之中。僅存的幾個將領，不是官職低微，無法作證，便是已經被韋家收買，沒反過來污衊舅父就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崔景鈺站在門外等著她們，「我送兩位娘子一程吧。」

他第一次見丹菲穿女裝。衣裙素雅，髮髻高挽，因為在孝中，不施脂粉，亦沒有多餘裝飾，卻是面容俊秀，神氣清爽，眼中蕩漾著一股充沛靈氣。

崔六娘溫言寬慰道：「阿娘，阿江姐姐現在已是回到長htｔｐs://ｍ.he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m安了呀。」

丹菲見婢女不住打量那些兵器，道：「你也喜歡騎射？」

很快就有婆子送來了新衣。因為丹菲她們在重孝期，新衣十分樸素，衣料卻都是上品，且十分合身。

「這便是韋家的陰謀！」崔景鈺苦笑，「毀了我的名譽，於是不論我再如何替段家聲辯，都無人會信我。」

「蠢婦！」崔景鈺怒道，「你根本不懂這等事！」

丹菲嘖嘖，「算計你就是給你陞官？這等好事我怎麼從來遇不上？」

「此話怎講？」

婢女忙笑道：「我一個奴婢，哪裡懂得這些？不過是見多了女郎們射箭，卻沒見過真架勢舞刀弄劍的。娘子身手一定很好吧。」

到底初入崔府，丹菲吃得斯文克制。倒是劉玉錦，原本的斯文作派在逃難途中被丹菲**沒了，現下一時改不回來。於是因為吃相不佳，被丹菲瞪了好幾記白眼。

崔景鈺額頭的青筋又跳了跳。

段夫人是段將軍的長姊，段家四個孩子，就他們姊弟兩人是原配所生，感情特別親厚。段將軍髮妻去世時，段寧江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幼兒，段家老夫人體弱，兩個小弟舉家外放。段夫人便將段寧江接到崔家，撫養了兩年。她雖是姑母，可與段寧江的情同母女。說起段家慘事，悲痛難抑。

「不過會些花拳繡腿罷了，」丹菲嘲道，「況且女子功夫再好有何用，又不能上場殺敵。」

「又或者，」丹菲道，「又或者，這是你的苦肉計？」

段夫人拉著丹菲的手詳細問了段寧江生前和臨終前的事。丹菲撿著溫和的橋段說了。段夫人和崔六娘聽了又不住落淚。

丹菲默然注視他良久，道：「崔景鈺，你說韋家設計段家，利用你將段將軍貪墨的罪名咬死。這話有合理之處。但是你如今官升兩級，受了皇帝嘉獎。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從中牟利？」

「阿江已安葬了」htｔps://ｍ•hｅtuｂｏoｋ•com.cｏm崔景鈺低沉的聲音將丹菲從走神中喚了回來，「舅父已經被部下草草葬在沙鳴，只等戰事消停后，將他的墳遷回老家。而義雲的遺骨一直沒有尋著……」

丹菲道：「你想讓人信任你，可不是唾沫橫飛地嚷嚷幾句就成了的。如你所說，武三思和韋家污衊段家，都設下這麼一個精心的局，假證做得十足。你想洗清污名，要做的遠比這更多。」

崔景鈺的祖父乃是兩朝元老，官居三品。崔府自然富麗堂皇，府中屋宇花園，無一不富貴精美。

丹菲換下來的舊衣已經被拿走，隨身攜帶的弓箭和匕首則放在了案上。

崔景鈺好似挨了一記無形的耳光，臉色十分難看。

「你去沙鳴是為了暗中調查段將軍貪墨一事嗎？」丹菲又問。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倦鳥歸巢，天邊一片淡淡的晚霞。長安城的上空回蕩著沉重的鼓聲。崔府里的樓宇樹木都籠罩在暮色之中，幾株杏花含苞待放，帶來早春的氣息。

丹菲和劉玉錦灰頭土臉地過了兩個月，今日終於洗盡塵土，挽起了秀髮，穿上衣裙，做回了女兒。兩人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劉玉錦嚇得捂住耳朵，沿著牆角退到了管事娘子身邊。管事娘子大概也是頭一次見家中一貫矜持優雅的四郎這樣暴跳如雷，下巴都快掉下來。

崔景鈺背著手站在屋外，轉身朝丹菲他們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微微怔了一下。

「並非我想打！」崔景鈺有些氣急敗壞，「韋溫惡人先告狀，告舅父恐嚇勒索他。我剛回京，一口熱水還沒喝，就被叫進宮問話。你要我如何？韋家早有準備。偽造的書信、賬冊，甚至還偽造了舅父筆跡和私印！我所有的辯詞不堪一擊！」

僕婦領著兩人穿過幾重高門，進了當家主母居住的內堂。

「好，我不懂。」丹菲氣得笑，「我知道知道，段寧江和我都信任你，將關鍵的https://m.hetubook.com.com證據交你給，你卻把事情給辦砸了。是我無知，還是你沒用？」

丹菲怒道：「你這點準備都沒有，還去同人打官司？」

「我拿出來了。」崔景鈺露出譏諷又忿恨的笑意，「可韋家卻早準備了偽造品，借內侍之手，將東西調換了。而後當庭驗證，都說我拿出來的書信是假的。委婉囂張得意，我倒裡外不是人。」

「崔景鈺，你自己藏一肚子秘密，卻叫別人傾心信任你，怎麼可能？」丹菲伸出三根手指，「不論阿錦是否能尋到她舅父，我們只在府上打攪三日。三日後，我們就不想同你再有半點關係。」

「我派人私下盯著她的。」崔景鈺道，「她另有用處，暫時可以不動她。你不用管。」

「她回了自己家。」

管事娘子這才對丹菲笑道：「兩位小娘子想必都餓了吧。這就請去用飯。」

婢女們將碗筷收去。一個中年僕婦走來，朝丹菲兩人行禮道：「兩位娘子，我家夫人有請。」

崔府家奴侍婢皆穿戴整齊，舉止從容有序，顯是教養規矩都頗嚴。引路的僕婦目不斜視，對兩個女孩寒酸的衣著視而不見。

「她是回來了，她父親兄長卻還留在沙鳴。這就罷了。父子兩人抗擊突厥，戰死殉國，死後卻連名節都要被污衊！」段夫人說到這裏，唾罵起來，「韋家就無一個好人！我阿弟是何等正直忠貞之人，竟然被他誣陷成了貪污軍款、私通敵國的奸臣賊子。這教他們父子在天之靈怎麼能夠安息？這叫段家滿門將來如何自處？」

「若是騎術好，可以打馬球呀。」婢子笑道：「因安樂公主喜愛打馬球，如今這兩年，長安城裡女子打馬球成風呢。我們家四郎馬球也打得極好，時常在聖人面前獻技。」

崔景鈺目光凌厲地往身後一掃。管事娘子急忙帶著婢女們停下腳步，拉開了距離。劉玉錦跟上也不是，後退也不是，尷尬地站在原地。

婢女急匆匆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