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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不過是佃農。家窮孩子多，她賣身進宮，錢拿去給她阿兄娶妻了。」丹菲啞著聲，問內侍，「你們要把她送去哪裡？」

丹菲每日忙得暈頭轉向，反而倒不覺得害怕了。她心裏也很擔心自己會不會患病，每日睡前，都暗暗向佛祖禱告，乞求保佑。她祈禱在宮外的劉玉錦、段夫人和臨淄郡王等人不會碰上瘟疫，希望在醫院里的萍娘不會染病。

也許劉玉錦會傷心一陣，然後成長，嫁人，讓這過去成為一段不願意去想起的回憶。

眾人等到深夜，也依舊沒有人送飯來。有人去宮門口鬧，可是外面絲毫沒有回應。大伙兒又出不去，只有垂頭喪氣地回來睡覺。

可是宮門外，等待著他們的，是披堅執銳的金吾衛。他們人人手持長刀，指著這一群手無寸鐵的宮人。

沒人知道她曹丹菲的故事。她所有的堅持，都毫無意義。

雲英忽然道：「你這人，真讓人費解。」

當夕陽的餘暉撒滿掖庭的時候，也不知是哪個內侍發出了驚恐到極致的呼聲：「既然都要死，不如和他們拼了——」

宮人如潮水一般朝宮門涌去。他們瘋狂地踢打著宮門，用所能找到的凳子和石磚敲打著。有的內侍試圖爬上宮牆，無奈宮牆太高。宮婢們都失聲痛哭起來。

「是誰讓她來的？」丹菲站在門口大罵，「下次送飯就放在門口，都少進來添亂。」

「放我們出去！」

來收屍的內侍做事有條不紊，抖開了白麻布，將人裹起來，抬上板車。

「好些了。」丹菲道，「你喝點葯，再睡一會兒。」

眼前浮現崔景鈺倨傲的面容。她嘆氣：好吧，也求您順便保佑這個男人吧。

雲英點了點頭，「我幼年是養在外家的，舅父是太常寺的牛官。小時候同表姊表兄們常去牛欄耍，後來在手上長了個痘。」

衛佳音一把推開她，衝出屋去，撲在地上大口嘔吐。

「怎麼？」丹菲看她。和_圖_書

「不可衝動！」一個男子騎馬自後方奔來，爆喝聲壓過了一片喧囂。

這一整日過去，宮門一點動靜都無。眾人餓著肚子，吃飽了擔憂，愁眉苦臉地睡下。

「段娘子，如今該怎麼辦？」雲英茫然無措。

「你這什麼話？」丹菲怒道，「得了天花都是這樣。你看不下去，也別胡亂咒人！」

大火熊熊，濃煙直衝天際。

晚上輪到衛佳音送飯，她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眼睛驚恐地到處張望。病人全都渾身起了膿皰，慘不忍睹。衛佳音嚇得到退一步，飯盒跌在地上，飯菜潑了一地。

到了晌午，果真有人送飯來。宮門下開了個半人高的小門，飯菜用藤筐裝著，從外面推進來。有宮人想從這個門逃出去，卻被守在門外的禁衛又踢了回來。

用過了飯後，丹菲便拎著袖子開始幹活。她和雲英先是將紅珍和淑娘移到了通風的鋪位上，給她們擦身換了衣服，再給她們餵了飯菜和湯藥。而後她留雲英照看這兩人，自己則去照料其他病人。

丹菲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淑娘臉頰還是微微發燙，依舊昏睡著。可紅珍已沒了呼吸。

丹菲站在人群后，眉頭深鎖，心中充滿擔憂。

「罷了。」女史勸道，「出去必死，留在裏面，還有一線生機。這疫病來得兇猛，想也不會持續太久，好生熬上半個月，也許咱們能挺過呢。」

別說旁人，就連丹菲這樣一貫身體強壯的，心性堅韌的，此刻也不禁開始置疑和惶恐。

淑娘半醒，問：「紅珍好些了嗎？」

雲英道：「按理說你也是官家女郎，也該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可是看你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為，又覺得你能幹地過分。老實說，我心裏很是敬佩。若沒有你指點，我怕也是六神無主，不知道做什麼的好。段家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想必……想必應該不是那等人家……」

丹菲給她拉好被www.hetubook.com.com子，守著她，不知不覺坐到了天黑。她肚子咕咕叫，才覺得有點不對勁。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沒人送飯菜來？

她這話把本就驚慌的宮婢們嚇得面無人色。

燃燒中的宮門傳來沉悶的咚咚聲，那是門閂被抬起的聲音。緊閉了數日後，厚重的宮門終於在眾目睽睽中緩緩打開。

「難道……」雲英面色如紙，「難道外面都已經死得沒人了？」

轉眼之間，來人已衝到宮門前，猛勒韁繩。馬兒揚蹄停下，掀起一陣塵土。

眾人看到了希望，不停地朝門上潑油。轉眼，半個城門都燒了起來。

金吾衛們緊張，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丹菲別過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丹菲站在院中，聽著此起彼伏的哭聲，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偏偏這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鳥兒從上空飛過，歡樂地鳴叫。風中帶來淡雅的花香。如果沒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沒有無可挽救的死亡，這本該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好日子。

丹菲依著院門，佇立良久，直到雲英來喚她。

丹菲欣慰一笑。

丹菲道：「我自幼混跡與牛馬之中，也得過牛痘。八歲那年家裡鬧過一次天花，我乳母的女兒是我的小伴，就得了天花，沒熬過去死了。當時家中不少人得病，我卻沒事。後來我耶耶認識了一個雲遊的道人，說得了牛痘的人便不會再得天花。」

不知睡了多久，丹菲被人輕輕推醒。

雲英坐在她身邊，雙眼通紅，抿著嘴不說話。

「病人不能丟著不管。」丹菲大口吃著飯，「你得過牛痘嗎？」

雲英默然。

今日死的人特別多，數下來近三十來個，幾輛板車裝得滿滿的。紅珍的遺體同別的宮婢屍首堆放在一處。

雲英道：「今日沒有人送晚飯，聽說是因為廚房那邊也病死了不少，自顧不暇了。」

雲英不禁來氣，「誰說我怕了？就你ｈttps://wwｗ•hetubooｋ.ｃom•ｃｏm逞英雄不成？」

丹菲看著就來氣，道：「你們以為不來照顧病人，便不會得病了？大家朝夕相處，有病早就過身了，只看過幾天發不發作出來罷了。」

「聖人有令，關閉宮門。擅離宮者，殺無赦！」

宮婢們聚在一起，哭哭啼啼。丹菲看著不耐煩，寧可去照顧病人。至少病人沒這麼啰嗦。

「不出宮，也得餓死在宮裡！」人群中響起怒吼，群情激奮。

一呼百應。

「縱使不進來照顧病人，總要做點事吧。」丹菲指著，「你，還有你，去把這些衣服都洗了。你們幾個，自己用布裁了面罩戴上，至少可以預防一二。站那邊的，過來幫著熬藥。別讓我看到誰袖手旁觀。當心輪到自己病倒了，丟你在院門口等死！」

「我也聽老家的人說過，卻是不知真假。」雲英道。

到了中午，宮門還沒動靜，掖庭里的氣氛已十分緊張。不少人跑到宮門下叫喊，可是外面毫無迴音。別說侍衛沒回答，來收屍的內侍也不見了。

日頭漸漸升到中天，再漸漸西斜。

丹菲隨手指了了一個躺在榻上的病人，道：「還在那裡呢，剛吃了葯睡下了。她還問起你，我說你沒事。」

「先吃飯。」丹菲沉聲道，「吃飽了飯，才有力氣幹活。」

眾人六神無主，被丹菲連哄帶嚇一番，便將她當作了主心骨，規規矩矩地按著她的吩咐去做。

死去的宮婢用麻布裹著，放在木板上，被內侍抬了出去。丹菲她們站在院門口，目送那些抬屍的內侍遠去。宮婢們小聲哭泣。

一邊餓得前胸貼後背，一邊聞著屍臭，宮人們猶如置身地獄，恐懼和絕望如開春的蔓草一樣瘋了一般蔓延。

丹菲一驚，「怎麼了？」

「救命啊！要死人了！」

宮婢們畏懼天花，無人敢再進這兩間屋子，只看著丹菲忙裡忙外。丹菲抱出病人換下的衣服，眾人嘩啦啦散開，全都躲得遠遠的。

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罷把左手伸出來，虎口的地方有個痘印。

次日，依舊沒有人送飯。丹菲之前存了兩個炊餅沒吃，這時偷偷取了出來，捏碎了一個煮了一碗湯，喂淑娘吃了。剩下的和一個和雲英悄悄分著吃了。

「好歹她總算是出宮了。」雲英苦笑。

這一夜，丹菲在南屋打了個地鋪，守著紅珍和淑娘。半夜她起來了幾次，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們的鼻息。天快亮時，她終於累得沉沉睡去。

宮人們奇迹般地安靜了下來。

轉眼過去了五日，一個院子里四十來個宮婢，病倒了六成。剩下的宮婢，縱使沒病，也都快被嚇了個半死。而隔壁院子，終於開始死人了。

「幹什麼活？咱們不是都被關起來了嗎？」

宮人們驚喜若狂，歡呼著朝前衝去。

丹菲如墜冰窟，說不出話來。

淑娘看不真切，放心地笑了笑，「你也當心些。」

「我夢到她和我說，她要出宮了。」淑娘迷迷糊糊地笑著，「這丫頭，還惦記著村頭家的小貨郎，一心想嫁人。她在哪兒？」

「那怎麼把我們關這裏不理？」衛佳音道，「還是已經把我們當死人，乾脆不管我們了？」

紅珍她們幾個最早發病的幾個人中，有兩個挺了過來，漸漸好轉。可是紅珍情況卻越發不好。她高熱不退，整日昏迷不行，湯藥都已灌不進她的喉嚨里了。

「別瞎說！」丹菲道，「不過是天花，又不是鼠疫。」

「開宮門！」

衛佳音回想起病人的慘狀，渾身顫慄，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讓開！都讓開！」兩個內侍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大桶菜油，潑灑在宮門上，而後點燃了火。宮門本是木質，火焰瞬間竄得老高，燒得門咯吱作響。

「她家裡有什麼人？」雲英問。

難道真的要這樣困死在掖庭里？

衛佳音涕淚橫流，「她們都還活著？」

崔景鈺一身墨藍勁裝，腰跨長刀，面容冷峻，身影挺拔如松，宛如天神降臨一般。

運屍車htｔps://ｍ.ｈeｔｕｂook•ｃｏｍ•ｃom發出單調刺耳的咯吱聲，從宮道上駛過。宮人們自發站在兩邊，看著死去的同胞像貨物一般被拉走了。

丹菲出了屋，院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宮婢，都在議論紛紛。

丹菲腳步沉重地回了院子。還未生病的宮婢們都抱在一起痛哭。眾人都知道天花兇猛，患者中有三四成人活不下來。即便倖存，也會留下一身的麻子。宮婢若毀容，倒是可以出宮了。可又如何尋夫家？

「你若怕，就在一旁獃著吧。」丹菲道，「至少紅珍和淑娘，我不能放著她們不理。」

淑娘在一旁呻|吟著。丹菲幫她翻了個身。

「城外的化人廠。」內侍頭也不抬，「這幾日死的人太多了，埋不過來，全都抬去燒了。」

「那怎麼辦？難道要把我們活活餓死不成？」丹菲蹙眉。

第三日太陽升起，依舊沒有人來送飯。而很多重病的人因為一日兩夜都滴米未進，咽了氣。因為接連兩日都無人收屍，這些屍體只得放在屋裡。如今已開春，白日里天氣暖和。那氣味就漸漸不大好聞了。

「你做什麼？」丹菲大聲呵斥。

「等沒人再生病的時候吧。」內侍一臉麻木，「也許等人都死完了，門就開了。」

丹菲溫和地笑了，「有人和我說過，往往時間最能證明一切。所有的真相和謊言，最後都會水落石出。你不妨繼續看下去。我保證，後面還有很多你想也想不出的精彩事來。」

「我確實不喜歡她，可也沒想她死。」雲英道，「她總愛使喚我，但是人並不壞。」

雲英偷偷抹淚。丹菲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她。」

衛佳音在人群后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問：「那宮門什麼時候打開？」

下午的時候，淑娘又醒來了一陣，問：「紅珍呢？她去哪裡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必定會有大作為。也許她錯了。她從始至終，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女人，是滔滔長河裡一個渺小的浪花。她活著，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死了，也沒人會懷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