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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時嘴上叫慣，忘了興平公主已被廢去封號，貶入賤籍之事。看她囁嚅模樣，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顯問么？」他一語道破玄機，驚得裴妃心神大亂，慌忙在榻邊跪了下去，「皇上聖明，家兄一時糊塗犯下錯事，還望皇上開恩！」

幽暗甬道里卻有人漸漸行近，兩盞宮燈從濃黑里挑了出來，團團照見個綽約人影。那人腳下停駐，立在門洞的陰影里並不近前。另一個身影卻從她身後蹌踉撲出，才走兩步便咚一聲跌跪在地，嘶啞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后……」

郭後身子一顫，抬眸恰對上昀凰森冷目光。

箏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猶帶稚氣，眼中卻盛滿與這稚齡不符的悲傷苦痛。見昀凰終於有所反應，她掙扎著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擺，卻再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沿著消瘦臉頰滾落。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才不過幾歲的孩子，你要殺便殺，偏偏挑唆父皇將兩個幼兒撲殺在辛夷宮前。」昀凰蹙著眉，信手將華瑤下巴捏起，「瑤瑤，你可知道什麼是撲殺？」

母女相見，沒有抱頭啼哭，沒有撕心裂肺，只是隔了粗大的圓木囚欄，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終於到了這時辰，死亡來臨只是頃刻間事，那麼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華瑤爬到欄前，極力伸手想要觸到她，裡頭的郭氏亦拼了命的想要撲到欄邊來。那白綾勒在頸上，左右死死拽著，她亦顧不得了，只竭盡全力朝華瑤伸出手去。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你說裴令顯？」少桓把玩著手中紫毫，對裴令顯此人似乎興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時多病，家母恐不好養，便給他取了個女氣的乳名，叫做芳兒。」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金盔銀槍，跨坐獅子驄，偏偏名喚「芳兒」，不覺失笑。

皓腕凝雪，紅袖添香，裴妃愛嬌地低了頭，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雲母箋上寫下「令婉」二字。少桓閑適一笑，「美且柔約，好名字。」裴妃軟軟依入身後懷抱，輕嗅他衣上清苦香氣，俏皮笑道，「臣妾還有一個乳名，原本喚作瑞應。」少桓笑容稍和*圖*書斂，淡淡道，「這名兒不好。」

在這裏不比皇後宮中那麼多規矩，少桓慵懶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懷擁佳人。裴妃已寬去了長衣，僅以輕羅薄紗蔽體，伏在少桓身邊媚眼如絲。覷著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問，「聽說，皇上將那興平公主賜與辛夷宮為婢了？」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我去去便回來，你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默然。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時恍惚，似又看見那嘟起嘴巴，為她傷口輕輕吹氣的小女孩……那年的御花園裡，長樂和臨川追著皇后豢養的獅子貓，一路追到僻靜的湖石後頭，發現了趴在那裡的昀凰。昀凰手心裏捧著只受傷的小灰雀，正喂它吃著餅屑。長樂皺眉看看昀凰，正待轉身，卻被臨川拉住。刁蠻的臨川笑眯眯同長樂耳語了幾句，兩人便嘻笑著朝昀凰招手。昀凰遲疑走近，冷不丁卻被臨川一把奪走小鳥。臨川嘻笑著跑遠，喚出花叢里的獅子貓，將那折了翅的小鳥扔在貓兒嘴邊……昀凰情急，立時撲上去和貓兒爭搶。畜牲護食起來最是兇猛，那獅子貓叼了鳥兒，跳起來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斗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面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廢后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余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后。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乾乾淨淨隨父皇而去。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鉗制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m•hｅtuｂoｏk•ｃoｍ•ｃoｍ刀相候。華瑤顫慄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這也真真是段孽緣，誰看上誰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親手俘獲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佔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虧得是如今，興平公主已廢了封號，若是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十個裴令顯的腦袋也不夠掉！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時近子夜，已是就寢時分，簾外宮人悄然放下重重垂簾。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鬆鬆綰著，彷彿世外仙姝。眾多帝姬里，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后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春|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遠處忽傳更漏聲，已近亥時了。俯跪在地的少女聞聲一震，猛的抬起頭來，蒼白透青的臉上涕淚交流，「母后的時辰不多了，奴婢求長公主開恩，求皇上饒母后一命……」

眼看二人終於掙扎著要觸到對方了，驀然有隻修長如玉的手伸來，一摔袍袖將二人隔開。郭氏抬眼，從腫脹的眼縫裡吃力看去，隱隱看見昀凰陰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絲笑意隱現，「誰無父母子女，這生離死別，骨肉永訣的滋味，如今嘗來可好？」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麼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這興平公主雖是廢后郭氏的女兒，到底還是姓華，身上流著和皇上一脈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獲罪，至多就是幽禁賜死，從未有過貶入賤籍的先例。既是貶入賤籍，照規矩也該送去教坊樂戶，留在宮中為婢卻是聞所未聞的。宮中私下流傳說，恪太妃與廢后郭氏有舊怨，現今世事無常，郭后囚禁在天牢，辛夷宮的長公主卻比六宮哪一位主子都得勢。興平公主還只得十六歲，落在辛夷宮那位手裡，只怕是從此不見天日了。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後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情勢危急，隨行侍hｅtｕbooｋ.ｃoｍ.ｃoｍ衛強行將她帶走，母后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只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辛夷宮三個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卻眼也不抬地問，「宮中只有一位長公主，你所指是誰？」

賜縊，並非自縊。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只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歷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淡，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通敵之罪，當處凌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只凝神彈箏。

清商流轉，幽聲動弦，本已清冷的箏音里，更夾了女子斷續低微的悲泣聲，在入夜的辛夷宮裡回蕩。侍立簾外的宮女垂首靜聽著，彷彿有涼意透衣，絲絲滲進骨髓一般，心中不覺戚然。想來那可憐的女子還在殿里跪著，已經大半個時辰了。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若你再哭，我便不帶你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面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吹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華瑤哀哀伏在地上，已沒有掙扎哭叫的力氣，只是望住母親流淚。郭氏渾身戰抖，嘶聲喘道，「縱然我郭珺千錯萬錯，瑤瑤也未曾對不起你，你的怨恨只管報償在我身上，遷怒無辜算什麼本事！」昀凰垂眸看華瑤，搖頭嘆息，「你也知道有無辜一說么，若瑤瑤是無辜，那懷晉太子的女兒和幼子，難道就不無辜？」

「母后誤會了，昀凰只是帶著瑤瑤，前來送你一程。」昀凰溫言莞爾，「往後瑤瑤就是我宮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終生。」

「好晚了，你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只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裴妃和圖書卻未覺察他語意的細微變化，仍一徑笑道，「是呀，後來聽說這樣的名字太重了，會叫人折福的，這才改了叫令婉。」瑞應是鳳凰的別名，尋常官宦家女兒叫這名字確是大胆了些。不過裴妃心中想的卻是，當年一語成讖，她果真伴了真龍，進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鳳了么。

秦刑以酷烈聞，僅殺戮之刑便有十九種。其中一項曰撲殺，便是將人裝進布袋，高高舉起，再摔打于地，如此反覆，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氣絕身死。

少桓卻笑了，幽黑瞳仁里流轉淡淡光彩，「兩情相悅是美事，有什麼錯不錯的。」

裴妃有些訕訕，轉眸一笑，便將話頭別過，「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緊。」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情的長公主。

素衣挽髻的長公主端坐案后，彈箏也已彈了半個時辰。長發散亂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著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頭。嗓子已哭得啞了，單薄肩頭不住顫抖，人也搖搖欲墜，看得左右宮人俱是惻然。唯有長公主不為所動，指尖箏音流瀉，弦依高張，聲隨妙指，似將心神都傾注在了弦上。

夜來風急，拂動玉鉤珠簾，珠玉輕悄相擊，簾后一縷箏音繚繞。

「你們裴家男兒英豪，女子嬌媚，倒是人才輩出。」少桓不吝讚譽之辭，喜得裴妃謝恩不迭。

裴妃心中一寬，卻也暗自心驚，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瞭若指掌，只怕沒有什麼是能瞞過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還真以為此事無人知曉，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將興平賜了他為妾。

郭氏一震，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動過來，吃力地扭轉脖子，望向那囚欄外的人。

披頭散髮的郭氏已有兩日不曾進食，身上囚衣血跡斑斑，十個手指都已腫脹變形。那白綾緊緊繞在頸上，她只木然聽任之，全無掙扎懼怕之色，彷彿早已靈魂出竅。

入夜的承淑宮裡，玲瓏宮燈照著御案金杯琥珀酒，佳人斟來，馥郁生香。

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里，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彷彿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裡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彷彿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郭后早已嘶啞的嗓子里發出噝噝聲音，眼縫裡有怨毒寒芒迸出。華瑤不顧一切哭著撲上去，卻被昀凰穩穩扣住肩頭，只得徒勞掙扎。

見皇上笑而不語，裴妃覺得便是默認了她的心思，便湊在他耳邊吹氣如蘭，「臣妾更喜歡這乳名，往後皇上喚臣妾瑞兒可好？」孰料皇上眉頭一蹙，「喚什麼不都是你。」

「文定公被杖斃之日，你強押我母妃前去觀刑，逼她親眼瞧著白髮老父血濺當場，從此神志不清。」昀凰笑意不減，手上力道卻加重，長年習箭的腕力加諸在華瑤肩頭，「不知今日瑤瑤看你上路，觀感又會如何？」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厲鬼，自齒縫裡迸出話來，「你們允諾過，絕不加害我的瑤瑤！賤婢你敢出爾反爾！」

裴妃嘆了口氣，倒不是擔心那小妮子死活，卻是苦惱于自家哥哥找來的麻煩——這不爭氣的登徒子，節外生枝鬧出這般事情，至今還鬧著要向皇上求娶興平……裴妃貝齒暗咬，卻不敢再向皇上開口。少桓瞧著她懊惱神色，漫不經心笑道，「人已不在朕這裏，你若有心替裴令顯討這人情，不如去問問長公主。」——長公主，思及那飄飄緋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只覺皇上和長公主的眼神意態，竟有種說不出的相近。

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只剩地上幾片狼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她長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儘是寒色。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華瑤痴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