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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三日後才知道，就是這天晚上，鄭文浩誰都沒有告知，調撥了一支鄭家精英兵，偷偷潛入京師，刺殺趙謙。嚴峻慘烈，九死一生，全憑雲香悄悄給他的一份趙家地圖，找到老巢，親手砍下趙謙的頭，提了回來。

我徑自招來兩個小兵，將雲香帶回了家。

這個女孩子，善良，無辜，身不由己，掙扎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誰懂她，又有誰能真正疼愛她？

「我受訓四年，然後被派到謝家。後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雲香低下頭去。

雲香笑得無比苦澀，「那時我正奉命潛伏在郡主府邸監視，做她房中丫鬟。那楊城郡主才智平庸，偏愛爭強好勝，一心要結識你。聽說我是秀才女兒出身，就要我代筆寫信作詞，來結交你。」

蕭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理會。他只好抱起了陸穎之衝出帳篷而去。

雲香點點頭，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後一件事嗎？」

我推門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閃閃，盔甲重重，火把連成一片。士兵已經將我這個小小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我們跑出去，看到臉色蒼白的鄭文浩踉蹌著走進來。

我急忙道：「雲香……」

越風正率領著燕軍部下，同另外一陣人劍拔弩張，僵持在門口。

關押犯人的帳篷里有個小火爐，可是那微弱的溫度阻擋不了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里灌進來的寒意。雲香情況還好，裹著一件半舊的披風，在榻上坐著，臉上沒有血色，但也沒有受什麼身體上的傷害。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涼的手。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覺得有點怪異。她怎麼一口氣把什麼都說了。

而我若能早點發現，為她做點什麼。比如營救她母親，比如幫著她向蕭暄坦白，比如……那麼今天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我就不會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問：「來了多少人？帶兵的是誰？」

雲香抬起臉來，沖我溫和地笑。

「圍了院子？」

「沒錯。」雲香點頭微笑，「我這三年來，雖然極力掩飾，容貌始終是十五歲未變。細心的人自然會看出端倪的。」

他猛地一震，往前邁了一步。

一個默默無聞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帶她離開謝家，帶她接觸到大千世界，讓她有機會接近她心裏愛戀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聲說話也沒什麼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後拼著全身力氣刺殺蕭暄的人是她。

桐兒驚慌地跑進來，叫道：「小姐，是王爺派了人來，把院子圍起來了，還要把閑等人等趕和_圖_書走。」

宋子敬從始至終一直站在帳里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當雲香是個姦細，是個仰慕他的小丫頭，卻不知道自己當年傾慕之情居然有內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聰明睿智，清醒冷靜，到頭來卻叫偏見害了一生。你可後悔嗎？

「陳中將，」越風語氣十分嚴厲，「末將是奉王爺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並且將相關人等收押待審。你阻我辦差，就是抵抗王爺的命令！」

我略為思索，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裙子。

「你！」陳中將氣得滿面通紅。他的下屬生怕他做出過激行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宋子敬從來淡定的臉上浮現恍惚之色，而後轉為驚愕。

雲香苦澀地笑著，「這都是為了我娘。我已經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似乎雲香並不知道宋子敬曾愛慕過那位與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當事情牽扯到一個家族，那影響就徹底不同了。

「現在想來，雖然你這些日子里來接近我，對我好，不過是就近監視我。你根本就不會喜歡上我。可是我也覺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語句的書信，我覺得我這輩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終於臉色大變。

我的心疼得厲害，懊惱、後悔、遺憾、自責，交織在一起，燒灼著，化成淚水滾落下來。既是為雲香悲痛，又是為蕭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越風從容不迫，回道：「末將這裏，只有嫌疑之人，沒有刺客同黨。恕末將交不出陳中將要的人！」

她只笑著看向木偶一樣站在旁邊的宋子敬，幸福而滿足，就像所有心愿都實現了一般。

那不是平時那種溫和親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個愧疚無奈又帶著成熟氣息的笑。她原本已經給我看得熟悉無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來，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紀大出好多歲。

我張口，驚呼聲還未衝出，一個水紅色的身影斜衝過來撲在蕭暄身上。那道寒光刺進了她的背里。

她抬頭轉向宋子敬，極其溫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會看上這個平凡無奇的雲香，只是我捨不得這個機會，捨不得一個可以接近你的機會。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綠水橋下，你從水裡撈上來的那個小姑娘了。」

越風冷笑，把手一揮，手下立刻將我的小院子團團圍住。

我低頭輕輕抹去雲香嘴角的血，然後合上她的眼睛。

海棠她們也都來了，在一旁看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雲香到底是姦細，到底害死了人。她們同我交情再深，這條原則都是不可動搖的。

宋子敬臉色m.hetubook.com.com先是微紅，而後轉成一片青白，輕輕後退一步。別說他，連我聽了這番話，都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雲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軟在我懷裡。

她服的毒，應該是從我這裏偷來的。我配的毒藥有限，但都是發作迅速，毒發身亡，並沒有什麼痛苦。所以雲香臉上還帶著笑，就像心愿實現了的孩子一樣。

我抬頭看他。

我冷笑：「她解脫了，你搖什麼頭？」

帘子掀開，陸穎之和宋子敬也走了進來。

「在下奉王爺之命，調查這次刺殺事件，封鎖嫌疑人居住之處。所有未經許可不得進出。閑雜人等，」他加重語氣，「不可靠近院子兩丈以內！」

「我娘，還在趙家。你能幫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順她嗎？」

陸家會花這麼大力氣來對付我，恐怕已經知道我是謝昭華了，是謝家人。

雲香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價，那她遭受的痛苦，誰又能來賠償她呢？

我和桐兒為她換了色彩鮮艷的衣裙，給她梳洗打扮。她平靜躺著，就和睡著一樣，施過粉的臉還是紅潤的，只是手已經冰冷慘白。

「你……」我訥訥，不知道該說什麼，「你……不必……聽從他們……」

「是越侍衛。」

對方被頂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醫師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黨！」

好毒的口氣！

我坐在她身邊，趴在床上，覺得力氣流失殆盡，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姐！」雲香轉向我，「我雖實際比你還大幾歲，可是你一直照顧我，保護我，教我好多東西，待我那麼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個無保留地對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聲姐也無妨。」

我為雲香守靈。為了保存她的遺體，房間里也沒生火。我們不能出去，只好找來白蠟燭，然後自己剪紙錢。剪一點，燒一點，在這煙灰輕揚的光線里，一點一點回憶過往。

鄭文浩發出痛苦嗚咽，像一頭受了傷的獸。

宋子敬獃獃看著她。

蕭暄板著臉，聲音里透著刺骨的冰冷，「什麼人做了什麼，我心裏全都有數。」

陸穎之傷了后心，我親眼看到，那是重傷。陸家這次肯定不會善罷甘休。雲香已死，拿死人無用，那麼，我還活著。而且，我還阻擋在陸穎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雲香說，「你也算個英雄人物。我姐姐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對她好。」

他是個好小夥子，只是來晚一步，錯過終生。

陸穎之隨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雲香又咳出一口烏血，然後一動不動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說：「也好。沒人能再傷害她了。」

我慌亂如麻，口袋裡的瓶子嘩啦滾了一地，竟都沒有可以起作用的。

她冷笑起來，「王爺算盤打錯了，趙謙若會顧惜我，當初就不會把我當棋子安插到謝家。」

就這樣一直到後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輕微的騷動。桐兒打探回來告訴我：「營里有變，越侍衛接到令，立刻上馬走了。」

他這一聲呼喊，讓我已經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劃過。

我一直哭個不停，為雲香入殮的時候，才終於停了眼淚。只是心裏疼得很，壓抑而扭曲，是怎麼都舒解不了的。

她既然都已經以死謝罪了，那應該可以入土為安。

我則抱著我已經逝去的朋友，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

「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後一刻都還相信我，若沒有你，我的罪孽還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對我的好，我都內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從來沒有跟趙家說過你的身份，我說謝昭華在過江的時候淹死了，他們深信不疑，所以才沒有為難謝家人。」

她面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嘴角一絲烏黑血跡宛然。

陳中將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雖然還極其不甘，可是越風理由充分，態度強硬，他也沒奈何。最後只好忿忿地帶著陸家軍掉頭離去。

「這丫頭，實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誰都不能動你的。」

鄭文浩的身子搖搖欲墜。

我很不自在，趕緊回他一禮，「越侍衛無須如此客氣。」

「姐，我罪有應得，你不用為我傷心。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戰場上被出賣的千名士兵。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騙了大家，是我的錯。」

她朝宋子敬展顏一笑，竟然十分嫵媚動人。

我驚訝，「雲香？」

「沒有問題！」我立刻答應，「到時候我帶你去找她。」

雲香語氣歡喜起來，「想不到你回信，大為讚賞我的詩詞樸質無華字字真切，清爽純真讓人刮目相看。那些書信，我到現在還收著呢。」

這半夜的，會出什麼事？

我的心中一片悲涼。

雲香搖了搖頭，「這毒，那本秋陽筆錄上記載著無解，你可是讀給我聽過的。」

少年失了魂。

這個女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邊，用她的友善、體貼、勤勞，讓我慢慢適應了這個時代，開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頭來，我卻發現，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我一手按著雲香的脈，一手在身上摸裝葯的瓶子。出門倉促，身上只帶了https://m.hetubook.com.com傷葯，可是雲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來，牙關緊緊咬住，身體僵硬。

我一愣，這話怎麼那麼怪？

「不！雲香，不！」我抱起雲香，使勁搖她，「堅持住！我這就帶你回去！」

「你這個傻丫頭！你……你為什麼！為什麼！」

宋子敬臉色灰敗，張口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來。

「你這是做什麼？這是為什麼？」

鄭文浩爆發出低吼，臉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臉，轉頭猛地沖了出去。

雲香沒看他們倆，徑自說：「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趙，卻是不確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趙家，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趙謙將我同數名到處搜集來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們輕功夫、藥理等。那時我才知道，我做了趙家的一枚棋子。」

雲香卻平靜得可怕。

外面突然響起女孩子們的驚呼叫罵聲。

宋子敬還呆站在一旁。

蕭暄臉色陰沉，倒也鎮定回答：「我很清楚會有這個局面。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姐，」倒是雲香先開了口，她說，「對不起。」

「那是……」

「那是我。」雲香此刻一舉一動，都顯示出實際年齡沉著穩重，「我受訓出任務，中途生變，差點溺死在水裡。你救我上來，治了我的傷，不嫌棄我因為中毒而面目全非，認我做小妹。我後來不辭而別，可是萬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親以外人的關心疼愛。」

雲香也握緊我的手，抬起頭來看向蕭暄，還有站他身後的陸穎之。

陸家。

話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間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蕭暄。一道銳利的寒光驟然閃過，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矯健的身影已經逼到蕭暄面前，手裡匕首直直朝著蕭暄心窩刺去。蕭暄立刻抽身後退，卻一腳踩上幾根碎柴火，腳下打了個滑。

桐兒焦慮不安道：「就是因為雲香小姐刺殺王爺一事。他們連小姐您也懷疑上了。」

她造成的影響這麼大，可是她的一生卻是那麼渺小。

我猛地掙脫蕭暄抓著的手，跑到她面前。

陸穎之命倒是救回來了，不過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我茫然。沒見她時想見她，見了她，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我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臉灰敗，震驚至極，怔怔看著自己的手。

「穎之？」蕭暄則一把抱住身上的陸穎之。

我張口結舌，也隱隱想起這麼一件事。

外面突然響起了騷亂聲，有人在大聲呵斥著什麼，然後門被猛地一腳踢開了。

我和蕭暄走進去。她看到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我撇撇嘴和圖書，「當然。當然。」

越風轉過身來，看到我，立刻行禮。

我淚水不停滾落，又擔憂又著急，「你說什麼……」

我沖他吼：「你還愣著做什麼？」

她眼睛望著帳篷的一角，「他們給我們服了一味毒，每六個月發作一回，只有他們才有緩解之葯。中此毒者，身體成長老去，容貌卻變化不大。」

對方將領亦理直氣壯道：「越侍衛，在下也是奉了陸元帥之命前來捉拿刺客同黨。你不將人交出來，莫非你要包庇那姦細不成？」

我打了一個寒顫。

雲香忽而俏皮一笑，說：「還有一事，一定要告訴你。你後來同楊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寫給你的書信，都是由誰代筆？」

鄭文浩搖頭。

越風慢條斯理地問：「哦？兩個時辰前王爺被刺，這連堂都沒過，審也沒審，你們就知道誰是刺客同黨了？莫非陸元帥早有所查？」

宋子敬本來先前心緒大亂，這一刻應變不及，想要衝上來卻已來不及。

到最後，她雖然含笑死，卻是沒瞑目。

即便是我，也不過當她是個軟弱無能需要照顧的妹妹。朝夕相處幾年下來，我察覺她的為難了嗎？如果我有足夠關心她，我至少應該發覺出一點點蛛絲馬跡，而不是到最後的時刻才知道由別人告訴我一切真相。

宋子敬就在這時趕撲過來，想也未想一掌出手。雲香瘦小的身子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娘還在他們手上。」雲香說，「我只能聽他們的。」她苦笑，繼而淚流滿面。

「雲香——！！！」

三個字就肯定了蕭暄所說的一切。

宋子敬似乎還在夢裡沒醒，瞪著眼睛一言不發。

我急忙點頭：「你說！」

我想說話，可是喉嚨堵住，無法言語。

我的腦袋像是被重鎚敲過，好一陣暈旋，才爬起來撲過去抱起雲香。

雲香一直笑，一直笑著。我再去摸她的脈，已是一片平靜了。

「什麼毒不能解？」我叫。

宋子敬踉蹌後退一步，一臉震驚錯愕，痛苦悔恨。

越風卻一本正經道：「局勢逼人，才不得不讓小姐在這裏呆一陣子。還請小姐不要埋怨王爺，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陳中將被堵得啞口無言。陸元帥若是沒查，那就沒資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麼不保護王爺讓他遇刺？不論他怎麼回答，都已經被繞了進去。

我使勁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動。

「不——」我哀號一聲埋下頭，渾身哆嗦。

我說：「我要把她帶走。」

鄭文浩猶如一頭失了心的獅子衝進帳篷里，看到我手裡的雲香，想衝過來，卻不知怎麼，站在原地，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