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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把推開他，撲到欄杆邊，哇地一聲張口就吐。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都是酸水，落到樓下，立刻就有叫罵聲響了起來。無辜被我吐了一頭的客人掀翻了桌子，這就要上樓來找麻煩。

我放下了杯子，沉默半晌，說：「女兒不願進宮。」

「怎麼收不了了？」我激動地站了起來，「辭官，該交的全部都交了，帶著大家回老家去。我們家過日子素來簡樸的，將來買些地，過清閑日子，不好嗎？我這個郡主也不做了，做個農女又何妨？」

我說不出話，因為我知道我爹說的每個字都在理。

我皺眉，「皇帝要我入宮，無非是想抓著您一共把柄。爹，你怎麼就不能後退一步，讓一讓？我們陸家在這東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已是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吧？花無百日好，月無百日圓。這個道理你懂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大概會為我覺得惋惜吧。

我反而嘻嘻笑了起來。霍炎沒好氣，一把拉起我，從側樓梯上下去，轉到了酒樓的後院里。

我爹無奈道：「你也不是白讓人叫了十八年郡主的。」

這麼折騰了一番，我半點食慾都沒有，只吃了點炒青菜就回了院子。我又趕緊寫了一封信給師父，說我已經想通了，請他不用擔心，也不用派師兄過來了。

大家都沒說話，看著我們兩個。

我下意識掙扎。可是霍炎卻把我摟得更緊了，一聲聲逼問：「是哪家？親事已經說定了嗎？只要沒有說定，不，即使已經說定了，我也可以……我可以……」

我搖和圖書頭，喝乾了杯里的最後一口酒，揮手告辭，留下身後一室寂靜。

我聽他這麼一說，心裏不由暖暖的。雖然我對這趙凌沒什麼印象，但是我爹的確是為我的將來做了最妥善的安排的。

我跌坐在凳子上，身子一寸一寸涼了下來，呼吸困難。

我抿了敏嘴，扶著桌沿，努力站穩身子。霍炎過來扶著我，我想掙脫，力氣卻有點不夠。

終於有個朋友開了口，「方兄，大家認識好些年了，你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在座的諸位也並不是無權無勢之人，總還是能幫上點忙的。」

「丫頭啊，你說得倒是簡單。你爹當權二十多年，你覺得我辭官隱退，我們全家能安生地回到老家嗎？即使回去了，又能安生地過日子嗎？不說卸甲后的這十來年從政，你爹我當年征戰四方的時候，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族。你以為那些人不想報仇？」

之後一連數日，我都情緒低落地呆在家裡，練劍，釣魚，陪弟弟玩耍，十分安份老實。皇宮裡的聖旨遲遲不來，家裡的人都有點不安，我卻十分淡定。

我們這種王公之女，哪個嫁得順心的？這就是命罷了。

我在家裡獃著，我往日的幾個朋友卻呆不住了，飛鴿傳書給我，約我去喝酒。

我年紀輕，作男兒裝，輕易還是可以以假亂真。我是跟一群男人長大的，首先我舉止就不像深閨女子那般扭捏；二來我自幼習武，在山裡也洗衣做飯，皮肉沒有女子那麼嬌貴；三來我沒耳洞也從不施香抹粉。而且我多m.hetubook.com.com年來很少在京城拋頭露面，沒什麼人認識我。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扣著我的手腕，另一隻手奪過了我手裡的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

席上霎時一片安靜。

這次聚會就擺在京城最大的酒家「春風得意樓」，說是為了慶祝一位朋友的文定之喜。我跟在店小二後面進了廂房，只見裏面圓桌邊已經坐了有七八個人，都是熟人。

「阿煦。」霍炎擔憂地扶著我的肩。

我爹抬起眼睛看我，臉上一片冷漠。先前的溫情就像鏡花水月一樣，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這夜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恍惚間覺得過去那幾個月，就像一場黃粱大夢。現在夢醒了，我依舊是規矩束身的王公郡主，什麼女俠，什麼江湖，都化做了陣陣駝鈴聲，漸漸遠去了。

「女兒呀！」爹抓著我的手，一張臉盡顯了老態，「為父的無能，才讓你們跟著擔驚受怕。現在又為了一家人，讓你進那地方。爹知道你進宮后，是肯定不會快活的，可是爹也沒有辦法。你要怪，就怪爹吧。」

霍炎嘆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半哄著說：「阿煦，我眼睛又沒瞎，我看得出來你不開心。」

我爹不怒，反而笑了，笑我天真愚蠢。

我哈哈大笑，「勞煩諸位牽挂了！霍兄，我要是去挖金子了，那也就不回來了！」

我不免羡慕。人家成親，可以開開心心，我成親，要哭還得把眼淚往肚子里吞。

我爹端著酒壺大口喝了一陣，舉手將壺重重摔在了地上。酒壺四分五裂www.hetubook.com.com，裏面殘留的一點酒濺得四處都是，打濕了我的裙擺。

「阿煦，你失蹤半年，回來就這黑瘦模樣，是去遊山玩水，還是去挖金子了？」

我想著之前和二師兄告別，夏庭秋笑意溫柔，說在山裡等我回去。我那時候也自信滿滿，早就盤算著怎麼逃家出走，卻沒想到回有這麼一出。沒想那一別，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我笑著就有點停不住了，加上酒勁上頭，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將我痛罵一番，可我爹只是沙啞著聲音說：「我也想，卻是已經收不了了。」

我心裏一片死水被這封信激活了，又回想起往日大家稱兄道弟、把酒言歡的快樂，若真進宮了，就再也享受不到了，更不能錯過這機會。

眾人七手八腳地拉我入席。

我爹慢悠悠地說：「趙勇的長子趙凌，少年英俊，智勇雙全，武人之家又不比別的官宦這家，規矩寬鬆許多。我原是想，你嫁過去，身份高貴，即使我不在了，趙家也不敢欺負你，你也可以過得比較自在的。」

空腹喝了那麼多酒，我不可避免地醉了，走得搖搖晃晃。霍炎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拉住我。

大家認識好幾年了。我年少的時候雌雄莫辨，如今已是十八歲，再看不出我是女孩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朋友們心知肚明，也沒說破。如今我告訴大家，我要嫁人了，也不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麼想的。

「這還沒開席，你們就喝上了。」我說笑著，趕緊給那位黃兄敬了一杯酒。

黃和*圖*書公子也不知道已經被灌了多少，臉色發紅，口齒模糊，十分可憐的模樣，卻看得出來很高興。

此刻我們家富貴安詳，因為我爹還是堂堂魏王，兵權政權都在握，家裡隨便一個護院都是重金聘請來的江湖高手。等我們家沒權沒勢了，原本被阻隔在外的仇人尋上門了，我們拿什麼去抵擋？

「夠了！」有人在我耳邊喝了一聲。

這幾個朋友是我以前假扮男兒、化名方煦時認識的。他們都是各地高門望族的子弟，還有幾個是江湖俠客。其實對方到底什麼身份，大家並不深究，只求意氣相投，喝酒能痛快罷了。

安靜了片刻，霍炎輕聲道：「阿煦……你……」

他們見我來了，紛紛起鬨，「今天真是難得，居然能把方兄給請到了！」

是啊，安排的再好，也比不過這個「只是」。

想著心裏更酸了。

我苦笑了一聲，繼續說：「這親事雖然還沒定，可也有了八成可能。未來親家家教很嚴，我怕是再沒機會出來與各位喝酒了……」

大家見我這麼爽快，咋呼著要再來一輪，一定要把我灌倒為止。

「諸位，今日是黃兄文定大喜，小弟也有一事要說。小弟家裡也在張羅一樁婚事。」

「只是……」我爹搖頭。

我嘻嘻笑，接過遞到嘴邊的杯子，也不管裏面是烈的酒，仰頭就倒進喉嚨里。

東齊人，不論男女都生得白皙清秀。即使我爹當年也是俊美後生一名。我扮作男子，別人還交口稱讚我俊秀雅緻，讓我十分得意。

我娘說，既然皇帝有納我為妃的意思，如果將來和圖書他不要我，別家也是不敢娶我的。她憂心忡忡，我卻心裏暗暗高興。皇帝最好一覺睡醒想通了，不要我了，我就可以順理成章做道姑去了。

霍炎坐我旁邊，搖著扇子道：「趕快給黃兄敬一杯吧。他家裡給他定了工部何侍郎家的四千金，今年秋天就完婚呢。」

聽到這裏，我已經被噁心得快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為什麼非要我入宮啊？」

我呵呵笑了兩聲，搖搖頭，「這個忙，你們可真的幫不上。不過，我還是謝謝你們的關心了。」

爹好生好氣地說：「這容不得你願不願的。宮裡會尋個良辰吉日送聖旨過來。我今天和你說說，就是讓你有個準備。」

「太后早就有召你入宮的打算。之前我以你年紀還小，又粗魯不知禮數為由婉拒了。但是這次，事情鬧得如此之大。外頭也不知道怎麼把你傳成了英雄俠女，供肝義膽，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冒險奪寶……」

「阿煦，你把話說清楚。你要成親了？」

「方老弟，半年不見了吧。這次旅行可愉快？」

這句說完，席上依舊一片寂靜。

我暈乎乎地轉過頭去，不滿道：「老霍，你好生不厚道。我難得開心，你還管著不讓我喝。」

我欲哭無淚。我不怪你還能怪誰？

這頓飯吃得十分熱鬧，我又因半年沒露面，不可避免地被眾人輪著灌了一番酒。一來我許久沒痛快喝過了，二來心裏難受，也想借酒澆愁，我來者不拒，每一杯都喝得乾乾淨淨。

我如往常一樣，借口閉關打坐，關了房門。然後束起了頭髮，換了男裝，翻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