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到了新船下水那天，我一大早就被慧意拉去了船廠。
良玉還未回答，就聽夏庭秋的聲音傳來：「雨兒，把你的匕首給我。」
到了吉時，禮號聲響過，就見夏庭秋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步履從容地走上祭台。
「那你將來可不要才成為你爹這樣的男人，別讓自己的兒子瞧不起你。」
夏庭秋背著我，沿著沙灘慢慢走，把喧鬧和光亮全都拋在了身後。
眾人簇擁下的夏庭秋從容優雅，笑得自信又不失謙和。這麼多年來，我見過他疲懶無賴，見過他玩世不恭，見過他深沉陰冷，也見過他古靈精怪，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彷彿一個天生的領導者，自在地遊走在宗族親戚和治下百姓之間。他受著尊敬和愛戴，也享受這裏的一切。
我全無章法，被他繞了幾圈，徹底暈頭轉向，只能由著他胡來。
「這是哪裡？」我的頭還很暈，腳也發軟。
然後，那人轟然倒在了我的懷裡。
慧意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一朵笑容在她臉上綻開來。
「我教你就是。」夏庭秋拉著我，隨著音樂轉起了圈子。
夏庭秋凝視著我，目光從我的眼睛直達我的心底。他傾過身來，一點一點靠近我。
不過很快我就聽到了清晰的鼾聲，綿長有力，跟海潮聲此起彼伏，交相呼應。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刺人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扎得我渾身寒毛倒立起來。
匕首折射了一下刺眼的陽光，然後唰地一聲，一面紅銅色的旗幟從桅杆頂部隨風展開，旗幟上金黃嬌艷的芭蕉花在陽光下綻放，長幡宛如兩條長https://m.ｈetｕｂｏoｋ•coｍ•cｏm魚，搖頭擺尾地遊盪在天地之間。
我急忙扶住他。
那觸感如蝴蝶的翅膀輕掃而過，可是那灼熱的鼻息卻沒有離開，而是拂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沒好氣地戳著他的臉，「喂，你要我聽你說什麼呀？」
我額上冒起了青筋。
「怎麼可能？」夏庭秋好笑。
面對著這樣熟悉又陌生的目光，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來。身體彷彿被咒語定住，一動不能動，張嘴想說什麼，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四周一片嘈雜，我不得不扯著上門沖他大喊道：「二師兄，我喜歡這裏！」
「放旗呀。」慧意說，「庭秋哥果真還是最看重妹妹的，所以才拿了六姐您的匕首去放旗呢。」
我笑而不答。
我們倆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帶我進山裡玩，玩累了我耍賴不肯走路，他總是捏紅我的臉，然後把我背回來。
「杜鵑花開紅艷艷，哥哥妹妹採茶來——」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他望著海面，「小時候其實很崇拜大哥。覺得他為人正直，對我很友愛，又聰明能幹。那時候一直成為他那樣的男人作為目標。」
我閉上眼。
底下的人群開始叫好。
我猛地睜開眼，嚇得不輕。
我遲疑著摸出懷裡的匕首，遞給夏庭秋，「你要做什麼？」
我知道他今天也相當地開心。
「你還記得呀？」
「什麼放旗。」我問。
樂隊吹奏起了熟悉的民間舞曲，鄉親們歡笑著，鼓掌著，喜悅溢滿了每一個角落。
我伏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www.hetubook.com.com的好聞的氣息，覺得無比地安逸舒適。
新上任的家主頭一次主持新船下水，十里八鄉的鄉親們都趕過來參加這個盛會，這場景熱鬧得簡直比得上過元宵燈節。
我的頭暈到不行，卻怎麼都停不下腳步。
夏庭秋的臉已經近到跟前。近到這麼暗的光線下，我都可以數清他的睫毛。
慧意激動地拉著我從人群中鑽上前去，站在了最裡頭。
良玉乾巴巴地同我說：「儀式上有個環節，船長要拿個姑娘的匕首去放旗。」
我伏在他背上咯咯笑。
良玉又在身後冷哼了一聲。慧意惱怒地回頭瞪她一眼，兩個女孩都背過了頭去。
說話間，夏庭秋已經爬到了桅杆頂端。那桅杆極高，太陽又大，我眯著眼只看到桅杆上有個大包裹，夏庭秋的影子晃了晃。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間，全身心地感受著這快樂無比的氣氛。
他笑著回喊：「那你就留在這裏好了！永遠留在這裏！」
「最是一年春色好，歸去夕陽山外山……」夏庭秋接著我後面輕哼著。
夏庭秋聽了，眼神霎時溫柔如水。
「雨兒。」
別人看到他來了，吹著口哨給我們倆讓出一塊地方。
夏庭秋把匕首揣進懷裡，轉身離去。他撩起衣擺塞進腰帶里，縱身一躍，攀住了船上的繩梯，一眨眼就爬到了船上。
「你小時候受了委屈就跑這裏來？來做什麼？哭嗎？」
我們還未走近，就可以望見船廠碼頭停著一艘漆得油亮的古銅色大船，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首尾高昂。船有四層，還安wｗｗ•hｅtubｏoｋ.ｃｏm•cｏｍ有火炮。此刻船欄杆上都扎滿了紅綢，祭台上放著豐盛祭品，煙花已經擺好，爆竹也高高懸挂在船頭。
「你不崇拜你爹？」
我拘束地站著，左瞧右看，「可我不會跳舞。」
這裏遠離拘束和紛爭，這裏沒有殺戮和背叛。我可以每一天都迎著朝陽醒來，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我可以肆意歡笑大喊，寄情于山水之間。這裏就是一塊純凈的海上桃源。
夏庭秋髮完了賞錢，轉身朝著我們走了過來。
「嗯？」我忐忑地應了一聲。
夏庭秋這般好模樣，當年就迷得山下的姑娘小媳婦們七葷八素的，成天倚門而望，等著他下山來。現在在島上，他和其他男人比起來，俊秀中又多了一分斯文儒雅，更讓這些見多了壯漢的女孩子們芳心大動了。
「你看著就知道了。」
夏庭秋睡得就像頭死豬，當然半點反應都沒有了。
姑娘們一邊擠眉弄眼，一邊紛紛掏出了自己的貼身匕首。我見慧意都掏出了匕首，不由問：「這是要做什麼？」
夏庭秋轉過頭來望著我。這樣昏暗的夜晚，他的眼睛卻格外明亮，能與日月同輝一般。
爆竹轟鳴聲中，夏庭秋撩起衣擺，執香跪在案前，叩拜海神。然後歃血盟誓，犒賞下屬，分發賞錢。
「哦……」
他今日白袍玉帶，身材修長挺拔，面容俊雅，帶著溫和如水般的笑意，整個人仿若一塊溫潤剔透的碧玉。
「靠近老鷹岩的一處。這裏地勢比較高，漲潮淹不到，而且很僻靜。我小時候受了大娘打罵后，就常跑這裏來獃著。」
我藉著星光看四周。這裏
https://m.hetubook.com.com由好幾塊巨大的岩石圍出來，從外面路過的人不仔細找是發現不到這裏的。人群爆發出轟然地歡呼喝彩之聲，禮炮點響，爆竹大鳴，金紅碎紙屑漫天飛揚。
視線黑了下去，又亮了起來。
一盤盤水果和熱菜被端了上來，一杯杯酒被滿上，小夥子牽著姑娘的手，隨著歡快的音樂翩翩起舞。
今夜星光燦爛，北斗七星清晰可見，月亮的影子只淺淺地掛在天邊。這些星星們似乎隨著我一起旋轉著，漸漸連成一片密密的白點。
這片大地不愧是他的故土，也是他即將大展拳腳的地方。過去的四年，他為了照顧我，浪費了大好時光在山裡陪伴我。現在，他的人生才終於要啟航出征了。
圍觀的人哈哈大笑，我們倆也哈哈大笑。怕是先前喝的椰子酒上了頭，我情緒也激動起來，渾然忘卻了所有的不愉快，把全身重量都交到了夏庭秋的手上，跟著他一圈一圈地轉了起來。
慧意兩眼直直地盯著夏庭秋，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海水沖刷著鵝卵石，發出嘩嘩聲。幾隻停歇在岩石背後的鳥兒被我們的來到驚醒了，拍著翅膀飛遠。
「六姐姐，快把匕首拿出來給庭秋哥吧。」
他脖子上起碼套了四、五個姑娘送的花環，一身酒氣，臉色潮|紅，可是精神卻好得出奇。
天色見晚，篝火升了起來，慶典也進入了最為熱鬧的階段。
「二師兄？喂？二師兄？夏庭秋？」我急忙搖著膝上的人，以為他傷口沒好，又喝多了酒，發了什麼病了。
夏庭秋的眼裡充滿了懷念，「小時候力氣小，刻得淺。那時候很羡慕大哥一出手就和_圖_書可以在石頭上刻下深槽。」
「他這是……」
我時常在他的背上唱山歌。那歌是怎麼唱的？
這是我平生遇到過的最熱鬧的慶典。這裏的景色天高海藍、遼闊壯觀。只有這樣的大海才能養育出這些樸實善良、勤勞好客的人民。
我深吸一口氣，激烈的心跳幾乎都可以蓋過海潮聲。
夏庭秋遠遠衝著我點了點頭，然後順著最高的桅杆往上爬去。
我吃著烤魚，滿嘴流油。夏庭秋突破重圍，跌跌撞撞地撲過來。
「你童年的傑作？」
夏庭秋將我放在一塊大岩石上。
帶著酒香的溫暖輕觸我的鼻尖。
我緊張地拽著裙子。
他伸手在岩石上摸索著什麼，「記得是在這裏的……啊，對了！」
「我爹呀。」夏庭秋無奈地搖頭，「老頭子對我也挺好的，卻太對不起我娘。他在我大娘面前十分懦弱，見我和我娘被欺負，當面一個屁都不放，只知道私下來彌補。我至今仍瞧不起他這點。」
「來，跳舞去。」夏庭秋摘下了脖子上的花環，拉著我又鑽進了人群里。
女孩子們一下全激動了，你拉我扯，紅著臉吃吃地笑著。
不知疲倦的年輕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舞，架在火上的烤羊漸漸散發出誘人的氣息，和夜花的芳香混在了一起，如醇酒一般讓人熏熏欲醉。
「你最愛唱這首，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你聽我說……」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歡呼聲漸漸遠去。我的世界雖然還一直沒有停止旋轉，不過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人群了。
他拉過我的手，讓我也去摸。粗糙的岩石上，有被用小刀刻出來的線條，似乎是個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