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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這才是她應有的姿態，也是他滿意的態度。

他憤然決定忽略這個嘮叨的女人，抓起一份報紙來擋住臉。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雲漪還覺得憤怒，漸漸看多了，也由無奈而至麻木。

「送去客房的？」雲漪看一眼托盤，詫異問道，「督軍沒走嗎？」

這話可把陳太嚇一大跳，還好雲漪立時介面道：「都一樣的內容，我都能背了，有什麼好看？」

霍仲亨靠了椅背靜靜看她，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雲漪笑起來，她同霍仲亨慪氣，在旁人看來竟是為了薛晉銘么……若說做情人，薛晉銘確是最好的人選，那樣體貼又風流，只是少了些男子漢的頂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麗那般率真的女子。雲漪覺得可惜，不覺嘆了口氣。

話一出口，她頓時後悔。

她回過身來，唇角猶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卻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彼方有風月連環，他自有順水推舟。

在想，蓄上八字鬍會不會好看。」

霍仲亨一面吃早餐，一面微笑傾聽。

風月場里兜兜轉轉，諸般風流看遍，終究還是遇著了這麼一個人。

看著她僵然維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終究覺得不忍。

「是。」她露出一點笑容，恰到好處的婉約，似無數次雕琢后的完美。

清晨，陳太託了銀盤，輕手輕腳踏上樓梯，盤子里擱了英式早點和當天三份不同的報紙。剛一踏上樓梯轉角，就見雲漪披了薄絨睡袍，長發蓬鬆地下樓來。陳太頗感意外，忙笑道：「您今兒起得好早。」

見霍仲亨面無表情，雲漪將小銀勺一擱，脫口道：「你就由得他們這樣胡說，四處糟蹋你的名聲？分明可以辯解，為什麼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們將你糟蹋得不夠？」

薛晉銘與方洛麗訂婚……雲https://www.hetubook.com.com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語爽脆的方小姐，不由會心一笑。

雲漪靜靜放下杯子，垂眸斂眉，讓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陳太以為戳到她痛處，越發得意教訓起人來，「好歹這頭才是正經，慪氣也該有個限度。這男人嘛，總歸是抹不下面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將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只換了個人，卻連新出道的雛兒也不如！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

她身上有著雲漪最羡慕的東西——自由。

只要住在小公館這邊，早飯必是雲漪親自布置的英式早點，起初還覺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興趣，終究還是中國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堅持無比，說正統的英式早餐是營養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雲漪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等你六十歲以後，可以試試。」

雲漪睨他一眼，當真背給他聽，「說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罔顧家國之重望，溺紅粉之溫香，裹足閨閣之前，躑躅南北，意氣消沉……」

雲漪失聲笑，宣洩的快意在心頭瘋長，桌上已砸了個精光，最後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間手腕一緊，他從身後將她牢牢攥住。

那一場負氣大鬧，似乎讓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歡心。

倒是霍仲亨始終泰然處之，彷彿事不關己，只當笑談。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裏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樂融融的情態矇騙了她，將幻境當成了現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編排的戲碼里，入戲太深，忘了自己是誰。

「不行！」雲漪倒上一杯熱騰騰的混合紅茶，不理會他的鬱悶。

見雲漪還是沒有反應，她又嘆口氣，「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說給你聽，薛四公子到底還是和-圖-書與省長千金訂了婚，你就斷了那念頭吧！」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拋在桌上，淡淡道：「你的問題太多了。」

他不是別人，是那個用手帕輕輕擦去她一手血污的男人。

雲漪沉默下去，漸漸斂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說，低頭專心用餐，兩人一時都安靜下來。雲漪攪著咖啡，心神不屬，良久都不喝一口。

霍仲亨抗議無效，悶悶端起濃茶喝一大口，還未吞下就聽雲漪喝止，「飯後再喝茶！」

「在我家吃飯，就照我的規矩。」雲漪無動於衷。

走到樓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書房，便折回去拿。許是下意識地掛懷，不由放輕腳步，緩緩走近門口。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雲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學會沉默！」霍仲亨聲色平緩，不帶一分喜怒，字字說來卻如三九寒霜。

陳太敲門，送上另一份早餐。雲漪剛接過托盤，就聽霍仲亨嚷起來，「你又偷走了報紙！」

對著霍督軍，她有的是玲瓏手段；然而對著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來。

「北平已經來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務廳長一職，再兼檢務處長，這下是花月春風兩得意呢。」陳太故意拿話刺她，滿足著自己私心裏的快意。

或許雲漪也擁有她最羡慕的東西——薛晉銘的迷戀。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比不得從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爺也不便與她見面，中間消息都由陳太傳遞。正想著，便見她端了杏仁雪耳上來，笑眯眯給她擱在手邊。

霍仲亨笑起來，「你倒背一段來聽聽，今天說些什麼？」

「天！」雲漪叫起來，「他們把你畫得這樣丑！」

霍仲亨一時驚怒失語，往日里總見她巧笑倩兮，妙語解頤，從不曾見她這番暴烈模樣。他蹙眉看她，這熟悉又陌www.hetubook.com.com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謎，饒是他也看不清，這一身艷骨到底支撐了多少悲欣善惡。

這不動聲色的一句話，頓時將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澆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雲漪抬眸看過來，眸光冷冽，逼得陳太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為什麼？」雲漪突然開口。

原來是去散步了，雲漪恍然一笑，早間聽見他下樓的動靜，想著他已離去了，便也懶得起床，心裏莫名覺得空落，輾轉了半天再也睡不著。拿起托盤中報紙，隨意翻了翻，熟練地找到時政評論版，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雲漪抽出每份報紙里的時政版丟給陳太，親手接過了托盤，「把這幾張丟掉，再送一份早點上來。」

他足足一個禮拜沒來小公館，秦爺沒有發話，陳太已開始明裡暗裡，諷著刺著提點雲漪——別真把自己當作戲摺子里的小姐，真箇學人恩恩愛愛，鴛鴦雙棲。他是誰，你又是誰！

二樓卧室窗前，雲漪坐在一張搖椅里，點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遊離地聽著樓下聲音細細傳來……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倖，最是伶仃，莫過這紫薇花對紫薇郎。

不知道方洛麗事後會以怎樣的心情想起雲漪；至少雲漪想起她時，是欣賞羡慕的。

推開小書房的門，霍仲亨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張不知哪天的舊報紙，大概是她隨手扔在旁邊的。「人家看新聞，你看舊聞。」雲漪笑著擱了托盤，側首去瞧那報紙，卻見上面赫然印著幅諷刺漫畫：一個蓄著八字鬍，面容兇狠，頭戴白纓禮帽的將軍，手中煞有介事地舉著槍，槍口卻插著朵紅玫瑰，模樣誇張滑稽。

她心裏比誰都明白，霍仲亨沒有哪裡不一樣，唯一的差錯不過是，她喜歡他。

那個青春明媚的女子，會大聲笑、大聲斥、大聲承認自己喜歡那人；和*圖*書雖是受了雲漪激將，答應與她打賭，幫忙將她藏起來——但看得出，方洛麗不只是為了薛晉銘，她拼力維護的，半是愛情，半是驕傲。

每當她看不過那些污言穢語，他總笑說，文人墮節，盜猶不及。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個賭約看似幫她贏得了薛晉銘，卻也成全了雲漪的算計。

流言當前，他又何嘗不是無可奈何。

陰雨天色，空蕩蕩的房子早早亮起燈光，照得寂寞無處遁形。陳太在樓下將唱片放得很大聲，一闋彈詞已唱到尾聲：「倒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對紫薇郎。」

薛晉銘獻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個女人絆住他。只怕美人計底下還套著一條離間計，藉此離間北平內閣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薛家這點伎倆，在他眼裡實不入流。

「少抽些煙，熏壞了嗓子可麻煩。」陳太拿手扇了扇，嫌惡那煙味，依舊笑著說，「悶了這麼幾日也不出門逛逛？」

當日陰差陽錯算漏一分，叫她遇著他。

可這畢竟關乎他堂堂督軍的聲望名譽，再是洒脫，也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名節做笑談。

霍仲亨抬眉詫異道：「丑嗎？我還

雲漪端起已變冷的咖啡，緩緩地喝，手腕的微微顫抖到底出賣了她的心緒。

雲漪懶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臉厭倦，動也不想動。

只是，比起個人名節聲望，總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值得維護。

她本不愛戲曲，因他喜歡，近日才學著哼幾句。此時細細裊裊，斷斷續續哼唱來，倒似嘆息一般，聽在他耳中，心頭卻似風過水麵。一句「勞飛燕散」餘音未盡，她拿起個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轉，驀地往地上擲去。

兩人只顧相互戲謔，對諷刺漫畫反而不以為意。雲漪一面說笑一面布置早點，霍仲亨皺眉看著桌上的牛油吐司、煙肉、麥片、牛奶、煎蛋、水果…hｔtps://m.ｈｅtｕboｏｋ.coｍ.ｃom…終於忍不住問，「我能不能只要一碗白米粥？」

近日的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抨擊他的消息，直指他擁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顧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來電催促他南下征討，都被他以軍需匱乏、軍隊傷病嚴重為由，硬給拖延下來。明面上的冠冕堂皇，卻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語。那些攻擊他的報章大多背後受政敵指使，言辭極盡惡毒，內容不堪入目。

雲漪正親手收拾桌上杯盞，背向了門口，身姿驕傲筆直，悠悠拿起杯碟層疊放好，動作輕緩專註，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單薄。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正要開口，卻聽她獨自曼聲哼唱起來，哼的是《綠珠》里幾句唱段，「往日里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繾綣密誓河山，這也是妾薄命勞飛燕散……」

「別拿你們洋派的規矩為難個古板老頭！」霍仲亨大聲抱怨。

霍仲亨站起身來，她也溫馴地站起，眉眼平順，將喜怒斂藏得很好。

「雲漪！」霍仲亨濃眉緊擰，沉聲喝止她。

「督軍一早散步回來，這會兒在小書房裡，我正送早點和報紙上去呢。」陳太笑道。

聽著他腳步聲離去，雲漪久久垂眸，不語不動。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間莫名心煩，轉頭走出門去，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她這個樣子，越發令他皺了眉，「你不必如此，該怎樣還是怎樣。」

陳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熱鬧瞧呢。」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沒破。這益發觸怒了雲漪，抓起個碟子又重重往窗檯擲去。這回嗆啷啷摔了個四分五裂，似一口鬱氣吐出，索性抓起桌上的杯子碟子一股腦砸了，裂瓷聲里碎片飛濺，只摔了個滿地狼藉，痛快淋漓！

這是又一場聲情並茂的表演，還是她的真情流露？

往來都是恩客，待誰不是一樣，這話可說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