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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鬢影1·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寐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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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記 滿盤皆輸

第二十四記 滿盤皆輸

「我有名字。」靜立片刻,陳太啞聲說,「我叫桂珍,李桂珍。」原來這是她的名字,叫了許久的陳太,到此刻才知道她名字。雲漪眼中微熱,含笑喚一聲,「桂珍姐,路上當心。」
頭巾被他反手扯下,一頭捲曲黑髮如瀑散覆。他冷笑,扳起她臉龐,拿頭巾重重抹去。粗布頭巾擦過臉頰,火辣辣的感覺似被人摑上一記耳光。雲漪憤然掙扎,不肯讓他碰到一分肌膚。他停了手,眯起眼來看她片刻,驀地將頭巾一擲,怒道:「拿水來!」
只是人算永遠不如天算,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準備周全,一切已經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總沒機會從秦爺眼皮底下救出念喬;等到秦爺倒下,念喬卻又失去了蹤影……那一條看不見的鏈子始終拴在雲漪身上,誰握著鏈子彼端,誰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她的焦灼神色全都看在雲漪眼裡,雲漪望住陳太,眼裡暖意也漸濃——到底還有個人真心顧念她,生死同命的時刻也沒有舍下她。
這雙眼猶比女子秀美三分,眼尾似鳳目微揚,倜儻裡帶煞,陰鬱里含情。
救她、逼她、教她、害她、成全她……統統都是這人所為,如今人死燈滅,是恩是怨都已無從說起。雲漪怔怔聽著陳太的話,心頭像被小鈍刀子一點點剜著,分明在痛,卻沒有血可以流。恍惚里,有個模糊的聲音漸漸浮現,漸漸清晰……「念卿,過去種種,譬如昨日事!把我和這裏的一切都忘掉,就當你已再世為人!如果你忘不掉,我死後必不能安息!」母親凄厲的語聲,是她揮不去的噩夢,永遠如影隨形。雲漪閉眼,緩緩捂住耳朵,卻不知要往哪裡躲藏才能避開這鋪天蓋地的回憶。
「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你不必跟著搭進來,跟我一道只會有危險。」雲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陳太手掌,「何況我也有求於你,保你平安離去也算是幫我自己的忙。」
走在前頭的胖婦人趕緊回身拽走那醜婦,兩人匆匆穿過混亂街頭,專揀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時便來到法租界與英租界交界的路口。先前窮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從這裏一走出去卻是堂皇大街,到處都有軍警巡邏。碼頭距此不過十分鐘腳程,卻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險途。「從左右兩道都能到達碼頭,我們便在這裏分路,到碼頭會合。」雲漪掩了掩頭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經過,忙側身避到路燈後頭。陳太驚疑道:「兩人一起好有照應,為什麼要分頭?」雲漪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假如我沒能趕過來,你記得我之前說的地方和暗號,找到馮魁武馮爺,他會安排你搭今晚的貨輪離開。」
從良,雲漪笑了,他不是口舌刻薄的人,想盡法子激怒她,羞辱她,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從良沒什麼可笑,可笑的是,沒有良人可從。
一個臂挎提籃的婦人剛好通過了盤查,匆匆低頭走過。她收勢不及,堪堪撞在那人身上。她一個踉蹌,那臃腫笨拙的婦人卻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路旁巡警撲哧一聲笑了,看著和*圖*書那粗笨婦人出醜而大樂。摔在地上的婦人緩緩爬起來,卑怯得頭也不敢抬。那巡警越發有心捉弄她,上前一腳踢開她提籃,喝道:「頭巾拿下來,遮遮掩掩見不得人嗎?」
聰明么,聰明又有什麼用。
又一對男女被攔下,那艷麗女子看似潑辣模樣,對巡警的盤查萬分不耐煩,張口呵斥道:「別礙事了,我是認得你們薛廳長的!」巡警一愣,非但沒顯出恭敬之色,反而立刻扭住那女子,往路旁的一部黑色車子帶去。那女子驚叫掙扎,卻被粗暴地按低了頭,好讓車內之人看清容貌。車子里光線昏暗,只隱隱瞧見個俊挺側臉,冷冷一雙眼睛掃過來。那女子本是個小有名氣的紅歌星,僅與薛晉銘有過模糊的一面之緣,隨口誇耀卻被當作了雲漪。她此刻嚇得尖叫連連,慌忙求饒,卻見車裡那人略一擺手,便漠然轉過頭去。身後巡警立刻放開她,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恍惚覺出這人是誰,卻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回身朝男伴奔去。
為什麼偏就信她?
也只有這樣才能觸動她鐵石心腸,令她對他的舉動有所反應……薛晉銘停了手,臉上郁色愈濃,再沒有勝利者炫耀的輕狂。卻聽雲漪幽幽開口,「是念喬讓你來這裏找我?」她問他話,卻連眼睛也不屑睜開,彷彿他才是她的俘虜。薛晉銘心裏越發如被針刺,恨不得讓她陪他一起難堪憤怒,便惡意地笑道:「小丫頭比你聽話多了,實在是個好孩子。」
所謂遠走高飛、改頭換面,這是母親臨終的願望,是秦爺給她的允諾,也是她夢寐以求的解脫——就像壁虎斷尾求存,捨棄生命的某一部分,拖著支離破碎的殘軀繼續前行。
租界碼頭的秘密是她最後的退路,她一直保守得滴水不漏,連秦爺也被瞞了過去,偏偏薛晉銘卻找來了這裏。雲漪被帶上車子,既不反抗,也不掙扎,心尖上最後一點暖意也涼透,唇角卻不由自主浮上笑容。兩部車子一前一後駛離租界,繁忙雜亂的碼頭並無多少人注意這短暫混亂的一幕。
陳太怔忪良久,閉目苦笑,「你比我聰明太多。」
雲漪驀地笑起來,頭巾下只露出一雙清亮眸子,「我沒犯渾,也不會回頭找誰。」陳太不信,扣住她手腕不肯放,想劈頭一頓罵醒她,又怕招來路人側目,一時急得掌心冒汗。
雲漪將頭巾掩緊,答非所問地笑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四少,久違了。」雲漪仰起臉,笑得冷峭冶艷,拋開了委曲求全,拋開了隱忍不發,將那層假面連同化裝一起撕去,剎那間恢複原形。
陳太哽咽勸道:「秦爺還留著筆錢給你,存在老地方,夠你用上大半輩子……如今到了這一步,也別再爭什麼意短情長,憑你單槍匹馬也救不出你妹子。姐妹一場,人各有命,你也算對得起她了!往後遠走高飛,活一個是一個,總好過兩人抱在一起死。」
他看著她解開扣子,脫了濕透的棉衣拋在地下,只穿單薄的斜襟粗布衫褲,仍是鄉下婦人衣服,濕漉漉和*圖*書的頭髮披散,臉上狼狽滴水,那神情姿態卻似個不容侵犯的王后。
這聲音似一根無形的針,傳入耳中,直刺心底。抬眸已看到繁忙的碼頭燈火,不遠處就是與陳太約定碰面的廊洞,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暗處眼看著一切……雲漪閉了閉眼,緩緩轉過身子。
聽著她款款道來,陳太一時恍然,恍然里又透出涼澈。原以為她們姐妹生活清苦,只是雲漪故意裝出來的寒酸,怕在人前露了底細。以她往來恩客的豪綽,隨便一份珠寶禮物都足以令她們錦衣玉食。卻想不到,她將錢都花在了這個地方,舍下大本錢,買來活命的退路。
她的態度刺痛了他,如同想起她以往一顰一笑的刺痛。薛晉銘將她肩頭輕輕攬了,貼在她耳畔柔聲說:「你這個樣子,真不可愛,遠不及你妹妹討人喜歡。」
一個巡警飛奔到對麵茶攤,抓起個大茶壺奔回來。他劈手奪過,將大半壺涼掉的茶水朝雲漪兜頭潑去……雲漪閉眼側首,任憑涼水潑面,眉睫盡濕,咬唇不吭一聲。臉上化的妝被沖成黃黃黑黑的水痕,順著她臉龐淌下,露出底下瓷白肌膚。
恍惚間,雲漪笑出聲來。母親有前車之鑒,秦爺有慘例在前——你永遠不知道主子什麼時候會翻臉,也不知道男人什麼時候會變心。更何況,這朝夕相對、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許從未對她交付過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對他攤開過底牌。
假如今天沒有跟蹤而來的許錚,她會不會依然願意放棄?
「世上再無雲漪此人。」
薛晉銘的手臂環上她腰間,一手探向她腳踝,欲檢視她腳上傷處。雲漪將腳一縮,冷冷格開他的手。「怎麼突然端莊守禮起來?」薛晉銘眉梢一挑,眼光懾人,「當真從良了嗎?」
昏黃路燈下,兩個身穿臃腫冬衣的婦人轉出巷口,手提竹籃,頭裹花土布頭巾,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此時夜色已濃,這片破敗街巷多是煙館私窯,入夜彙集了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幾個招徠生意的窯姐兒,絕看不到良家女子經過。
巡警拉開車門,那人披了黑呢大衣,壓低寬檐禮帽,徐步走到她跟前。雲漪靜靜低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他冰冷目光,再感覺不到周遭別的存在。那目光讓她有一種涼絲絲的錯覺,彷彿周身不著寸縷,被置於寒風之中。
一直以來,明知腳下危崖孤懸、惡浪滔天,也只得閉眼朝前走,停不了也逃不掉。
此刻他目光並未落在她臉上,卻定定看向地上。雲漪隨他目光看去,心頭一寒,頓知在劫難逃——出賣她的,原來不是這張臉,而是腳上滲出布鞋的血,在她走過的路上留下淺淺血印。
短短一段路,桂珍用不了十分鐘已趕到約定的廊洞底下。到底是租界的地盤,到處是巡警與租界巡捕房的人,不時截住路人盤查。此刻城裡怕是更加沸沸揚揚,想來督軍已是動了真怒,找不到雲漪,大有將全城掀個底朝天的勢頭。
「站住。」一個冰冷而富磁性的聲音驀然從車裡和*圖*書傳來。
本以為是滿盤皆輸了,卻在黯然認輸的這一刻發現,還好,還不算最難堪的輸法。
到底是姐妹,雖然同父異母,骨子裡卻有著一樣的多疑。說是多疑,偏偏她又輕信了薛晉銘,竟被他套出話來。這苦心經營的計劃,最終卻壞在最信任的人身上。雲漪黯然而笑,濕漉漉的頭髮滴下水來,越發冷意透骨,然而心尖上卻隱約有什麼漸漸回暖。
孩子,念喬真的還是孩子嗎?雲漪苦笑,只覺舌尖喉嚨無處不是苦澀……她知道念喬的脾氣心性,從不敢將這秘密告訴她。每次聯絡馮爺,都只能利用單獨外出探視念喬的機會,才能避開陳太和其他耳目,唯獨不避諱的人只有念喬。她只說是探訪朋友,念喬也從不多問。
兩名婦人低頭穿過人群,與幾名車夫擦肩而過。一個矮壯漢子回頭瞥見那走在後頭的婦人,步態細碎緩慢,粗圓腰身仍有幾分靈活。漢子嘿嘿笑著上前,探手往那婦人腰臀摸去。還未觸到衣角,那婦人驀然有所警覺,冷不丁駐足回頭——頭巾下蠟黃的一張臉,竟布滿無數大大小小的黑痣,奇醜無比,嚇得那車夫慌忙縮手。
這份疑心,究竟藏在念喬心裏多久了?為什麼她從不當面問她?她是怪她一直的隱瞞嗎?……隱瞞,她又何嘗願意隱瞞!可她對母親許下過誓言,也受著秦爺戒律的束縛,更不願意將那白紙似的人兒扯下這蹚渾水……白紙,如今的念喬果真還是白紙嗎?
雲漪久久低頭,沉默間不辨悲喜,彷彿化作石雕木刻。細碎的沙沙聲打在窗上,外頭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陰沉了整日的天色終於黑盡。雲漪抬頭看一眼窗外,見褪色的花布帘子被風吹得翻卷,不由低低嘆道:「天都黑了……你怎麼辦呢?」陳太怔了怔,才曉得她是在問自己。
雲漪微仰了頭,一字一句笑道:「只要到了碼頭,就有自由。」
只因,你我都再沒有旁人可相信。
「沒什麼怎麼辦,半輩子都過來了,到這把歲數怎麼也要撐到老。」陳太黯然苦笑,彷彿為了回應她的話,那殘破的窗欞喀的一聲似要被風吹掉,卻依舊搖搖晃晃堅持著。
雲漪按住心口,終於明白那微弱得幾不可覺的一絲暖意是從何而來——帶走念喬的人是薛晉銘,不是仲亨;縱然仲亨疑她、查她、跟蹤她,至少不曾設下圈套給她,不曾眼睜睜旁觀她的掙扎。退到最無望的底線上,僅僅這樣,也是好的。
隆冬寒風裡,涼水打濕一頭一身,臃腫的棉衣也被潑濕,冷得雲漪微微發顫。他粗暴地拽過她,伸手去解她棉衣扣子。雲漪掙脫,反手打開他的手,倔強揚起臉來,「我自己來!」
言下之意,她和她恩怨兩清,各得其所,誰也不欠誰的情分。可她越是這樣說,陳太越明白她的用心,越覺得虧欠良多。雲漪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待她開口便笑著說道:「我若有個閃失,請設法解救念喬……她沒有罪名,也不至於連坐,需要疏通打點的地方,正好用上秦爺那筆錢。」她語氣淡定,說得好似安排和_圖_書一場普通聚宴,卻是將自己與親人的性命安危相托。
可是閉著眼,不等於真的盲眼。
「抬頭。」他冷冷開口,那卑怯的婦人有些遲鈍,呆了一刻才訥訥仰臉。這張蠟黃浮腫滿是黑痣的醜臉,令他一陣煩惡,方才見她跌倒的樣子,竟莫名想起那人的身姿,真真可笑。他自嘲地一牽唇角,側首示意她可以走了。
黑暗裡,雲漪的眼睛似貓眼一般瑩瑩照人,「門路是沒有的,退路卻有一條。」
「你還想著督軍,還想回頭找他求情對不對?」陳太一把拽住她手腕,氣得連聲低斥,「到這關頭了,你犯什麼糊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好了避過這陣風頭再回來救你妹子,怎麼事到臨頭又來犯渾,把你自個兒賠進去也沒有用處……」
雲漪跌入身後那人臂彎,一抬頭迎上那人灼灼的眼。
饒是看慣生死聚散,陳太也陡然間說不出話來,隱忍良久才開口,「為什麼偏就信我?」
那婦人一僵,緩緩伸手撩開頭巾,抬頭將臉轉向他。巡警頓時被那滿臉的黑痣嚇到,啐了一聲,揮手道:「醜八怪,去去去!」婦人慌忙躬身,掩上頭巾低頭便走。
她轉身,緩慢地走向左邊岔路,步子雖細碎卻仍平穩,不知是怎樣的毅力才耐得住腳上傷痕纍纍的痛楚。陳太脫口喚道:「雲……念卿!」雲漪聞聲回眸,靜靜看她,她卻再不知要說什麼。路燈下一左一右兩條岔路,一旦分道踏上,從此是同舟共濟,還是各自沉浮?
雲漪幾乎不敢相信有如此僥倖,本已沉入谷底的一顆心險些躍出喉嚨。轉身一步步前行,冷汗涼颼颼濕了後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懸空的鋼絲上,腳上傷口已痛到麻木。隱約聽得身後車門拉開的聲音,他似要上車離去了,雲漪深吸口氣,竭力鎮靜如常地前行,一點點遠離危險,一步步接近生機……一隻手陡然扣住了她的肩,將她整個身子狠狠扳轉。
雲漪悵然抬眸,也只能無聲苦笑。若是當真聰明,又怎會一廂情願。那日她說,「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會懂得這句話對她的意義,唯有雲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願意放棄。
薛晉銘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身側的雲漪,見她竟然在笑,便一伸手勾起她下巴,迫她貼近自己,「故人重逢,令你這般開心?」雲漪抬眸,似有片刻恍惚,旋即木然一笑,「我開心極了。」薛晉銘挑眉,捏緊她下巴,「聽上去很牽強。」雲漪仍是笑著,似乎渾然不覺他指上暗暗加重的力道,「你能找來這裏,真讓我驚喜。」她反應如此平淡倒讓薛晉銘始料不及,他希望她發怒、反抗、哭叫,可是她只對著他笑。
陳太一震,驚疑不定地望住雲漪,「你,另有門路?」
最卑微殘敗處,往往生出最堅韌的生機,她同她都是如此。雲漪沉默了片刻,抬眸打量這間房子,瞧見床頭舊木柜上那幀發黃的小像,圓潤青春的女子笑得分外動人,眉目依稀熟悉。「這是我從前住的地方,若沒遇著秦爺,我多半還做著這趟營生。」陳太一口說和*圖*書了出來,並無半分避諱。雲漪亦不作聲,只默默握住陳太粗糲的手。夜色終於吞盡了白日最後一絲光亮,屋裡徹底暗了下來,兩人也再看不清彼此面目表情,不知這一刻各自是笑是淚。
這一次,他如願以償看到她臉色刷白,身子甚至一顫,連聲音也變了調,「你對她做了什麼?」薛晉銘笑起來,撫上她濕漉漉猶帶水珠的臉頰,「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黃毛丫頭,她雖乖巧,還是不及你的風韻。」他的手放肆地滑下她頸項,修長手指停留在鎖骨上輕輕摩挲。雲漪沒有掙扎,卻閉上了眼睛,眼角有隱約淚光。
「這裡是什麼地界,離法租界碼頭有多遠?」黑暗裡雲漪冷不丁開口。陳太愕然,不知雲漪何來這樣一問,遲疑片刻,只回答說不遠。雲漪沉默,恰此時窗外路燈亮起,有微弱昏黃光線照進來,映出她淡淡輪廓,似一座神秘冰冷的雕像。陳太不知她在想什麼,上前輕拍她肩膀,想叫她不必害怕。卻不料雲漪驀地抬頭,臉上竟是一片晶瑩水光,映著點漆般瞳眸,凄涼得叫人心碎,「我曾同他說,我不要自由了……如今看來,還是自由好,自由比什麼都好。」這話全無頭緒,陳太聽得一頭霧水,只知她說要自由,便嘆道:「這節骨眼上還談什麼自由,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彌陀佛!」
壟斷煙土生意的潮州幫一向與洋人勾結,貨船直接從英法租界碼頭走私,藉著洋人轄區的庇護,令中國稅司莫可奈何,漸漸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縱容租界碼頭的煙土走私成了一個龐大而隱秘的產業。底下操縱這項生意的,已不僅僅是煙土商,黑白兩道勢力交錯混雜,官、商、匪互有牽連,委實是最渾的一潭水——莫說陳太,只怕連秦爺也不曾想到,雲漪竟有膽子找上潮州幫,暗地以重金籠絡,同幫派頭目達成交易。
入夜的碼頭依然燈火通明,四處都是工人在奔走搬運,巨大貨輪已經停靠入港。
一個小小女子,竟有這樣的心機城府,從不曾等待誰的恩赦成全,只不動聲色地鍛煉羽翼,一旦翅膀長硬,便要遠走高飛。秦爺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念喬是那麼天真的一個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可原來,連念喬也不信任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疑心上她的行蹤,默默記住了這地方的蹊蹺。
桂珍藏身在暗處,焦切地張望路口,不知雲漪走到了哪裡。所幸那邊路口沒太多巡警,只有三兩名警察守在路旁,見有年輕女子經過便截住查問,看得桂珍心頭一陣懸緊。
這話,在心裏同自己說一遍即可,不能說出口,說出口便是血淋淋的疼。
「該點燈了。」陳太摸索著站起來,卻被雲漪按住,黑暗裡只聽她語聲緊促,平靜里透出萬分疲憊,「別點燈,這裏已不安全,我們得趁天黑離開。」陳太心頭一惕,想起這一路倉惶奔來難免引人注意,的確已不能久留在此。可她二人身單力微,一時間又能逃到哪裡去——外頭已是滿城風雨,只怕到處都是軍警和裴五的暗哨,貿然出去只是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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