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論資歷，他是和紀遠堯一起籌建這分公司的元老；論才幹，他在公司內部和業界都享有同樣讚譽，挖他跳槽的獵頭公司前仆後繼；論實力，他雖然還在營銷總監的位置上，卻早已擁有副總經理的實際許可權。
穆彥一言不發地扶住我，伸手擋住電梯門，待我踉蹌站穩才放開。
打開冰箱發現周五買的麵包已經硬得不能吃，自從方雲曉那個重色輕友的女人拋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之後，這屋裡就已經很久沒出現冒熱氣的早餐了。
他臉色蒼白黯淡，臉頰清削，嘴唇沒有血色，顯得薄削如紙裁，整個人像是疲憊得隨時會倒下。只有銀色細邊眼鏡后的一雙狹長眼睛仍然熠熠，仍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讓我不敢久盯著他看。
電梯一路升上去，逐層有人下，過30層后只剩三個人。
穆彥背對門口，一動不動，其他人也面無表情。
我向下俯視，感到目眩，腳下這座鋼筋構成的摩天堡壘，似乎並不堅固。
「知道了。」我點點頭，抬眼看見她背影匆匆，有點不同尋常的緊繃。
男人的手慢慢撫過肩膀，滑下背脊，溫暖掌心摩挲肌膚，異樣的愜意。
好險，今天差一分鐘就遲到。
難道不是穆彥嗎？
六月天氣已經熱起來，我出了一身汗，昏沉沉走進浴室沖涼。
誰能想到，總部在這個時候，來了這麼一條人事任命。
誰是程奕？
「嗯……好的。」
她在我桌旁駐足，語聲平板地說，「九點的經理例會要提前，我們部門例會推遲到十點，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我卻看懵了，第一反應想著是不是消息發錯，給別處分公司的通知誤傳到這裏。
我駭然睜大眼睛，張開嘴深呼吸，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
他在看我。
穆彥卻笑了笑，顯然今天心情不錯，否則很難一大早就在他臉上看見笑容。
從網管那裡回來，路過第一會議室，看見主持會議的是另一位副總，沒有見到老大紀遠堯的身影，好像也沒看見穆彥和營銷部和圖書門的人。我有點詫異，走過走廊，盡頭一扇門推開，總經理秘書葉靜從那間小會議室來出來，對我招了招手，「小安，快給這裏拿只杯子來。」
喉嚨里乾澀得厲害，我拿起杯子，剛從座位起身，抬頭卻看見穆彥。
三個月前，分管營銷的副總經理調離，職位空缺出來，大家都很有數，這是高層在給少壯派騰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紀遠堯、穆彥這樣的人，需要依靠他們的強悍進擊手段，將這些年保守策略下進退兩難的局面打破，將這巨獸一樣的公司從泥潭裡拖出來，驅使它抖擻振奮，擺脫束縛在身上的層層泥漿。
威震天伸腰打個呵欠，繼續睡。
最初他們兩條「拓荒牛」被遣來這裏，並不被人看好，如今風水輪流轉，這個分公司已是集團旗下光彩最盛的一支勁旅，業績將近半個內地市場都遠遠超過。
進入行政部辦公區，還沒落座，就撞見最不想撞見的人——我的頂頭上司蘇雯。
怎麼會是程奕？
「穆彥！」
每周一的經理例會都是九點，雷打不動，今天卻說提前就提前。
心裏格的一下，我想著，這時候出於下級對上級的禮貌，應該笑一下的。
前前後後寫什麼套話，我沒看進去，只盯著電腦屏幕上陌生的兩個字，目不轉睛。
我低頭道謝，心裏困窘地知道，這一絆的狼狽不在於失禮，而是看上去太像有預謀，像是女下屬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濫的招數。我不是故意，卻依然心虛——那個夢，在他扶住我的一剎，像看不見的火星亂濺在身上。
在這裏，穆彥按職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總也要讓他三分。
但一個微笑還未匆促展開，他已經先開口，「安瀾，例會後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電梯載著裏面兩人繼續上升，抵達公司大樓的頂層，36層。
這對穆彥而言呢，我不敢猜。
穆彥回頭，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異樣冷峻。
窄窄一道光鑽過窗帘縫隙，映在天花板上，樓下汽車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傳m•hｅｔuｂｏoｋ.ｃｏｍ•ｃoｍ來，天已經亮了。
他從葉靜手裡接過杯子，喝下褐色的藥水，眉頭皺了一下。
但蘇雯從頭到尾沒有提起這件事，臨到散會，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新調任的程總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瀾，你來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風的飯局，把程總的辦公室也儘快準備好。」
看著亮起的數字36，我突然反應過來——對了，今天是星期一，總部的新任命應該就是今天發布。從營銷總監升任副總經理，真是一個好消息，難怪他心情不錯。
隱約聽說過紀總這段時間身體不是太好，卻沒想到病得這樣厲害，很難相信平日那麼有力量的一個人，那麼溫文爾雅的一個人，會突然間如此憔悴。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瀝瀝，等了很久才搶到計程車，一路心急火燎趕到公司樓下，顧不得什麼OL形象，我跳下車拔足飛奔。
「小心點。」孟綺的關切裡帶著微妙笑意。
我一時愣在門口。
手的主人有緊實光潔的皮膚，陽剛的身軀壓下來，突如其來的重量令胸口窒悶……眩暈里，終於朦朦朧朧看清他的臉，彷彿是……
我感覺到被注視的壓迫感，抬起頭，恰與穆彥視線相撞。
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也許早該坐上副總的位置，畢竟是他和紀遠堯一起打下的這片江山。
關於程奕是何許人也，蘇雯隻字未提，或許她自己也是如墜迷霧。
第一會議室沒多久就散了會，蘇雯回來時，依然步履匆匆，顯得有些過於刻意的平靜。
人堆里，一眼就看見了穆彥。
不到28歲的穆彥，毫無疑問將是接任副總的最佳人選。
「早啊，孟綺。」我也燦笑。
他一個人從紀總的會議室出來，穿過走廊，朝中央辦公大廳的旋梯走去。
看他咳成那個樣子，我猶豫了下，小聲問，「您需要潤喉糖嗎，我那裡有羅漢果糖。」
會後，我找到總部人力資源中心，那邊能給我的只有程奕的手機號碼，除此什麼資料都是「對不起，暫時沒有」，連張照片也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真是史無前例的咄咄怪事。
不笑的時候，他有張線條銳利的臉，鋒芒咄咄的眼神容易讓人忽略這張臉本身的好看。只有笑起來時，比如現在，燈光將他眼窩的陰影延伸到濃密睫毛，眼睛弧度優美，光彩照人。
這對公司意味著什麼，誰也猜不到。
我將電話號碼記在通訊簿里，在姓名一欄寫下「程奕」二字，無需理由地對這個名字產生了排斥感——不管是何方神聖，這空降之後等待他的日子，也許不會好過。
門一開，就聽見低啞的咳嗽聲。
看著她走過來，我有點不自在，低頭裝作忙碌。
「安瀾，早！」她對我甜甜一笑。
夢裡溫存纏綿的對象，居然是穆彥，本該活色生香的一場綺夢，硬生生拗成了噩夢。
穆彥若無其事，甚至笑了笑。
紀總低著頭，握拳擋在唇邊，還在咳嗽。
電梯從負二層升上來，裡邊已站了不少人。
「你去吧，營銷那邊去不去人，你問穆總。」蘇雯若無其事道，「我就去不了了，下午和紀總有個會。」
電梯停在了35層。
剛跑上台階，身後唰一聲，積水幾乎濺到身上。
屏幕上的黑體字也許是盯久了，漸漸刺目。
陽光從雲層穿透出來，照著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閃閃發亮。
離開會議室，回到座位，我越想越不安，似乎處處都透著古怪。
例會開得很安靜，和往常一樣刻板安靜的表面下，瀰漫著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蘇雯的臉色，猜她會不會透露一點消息，或者表露什麼立場。
我們肩並肩走向電梯，親切得就像從前還是好朋友時一樣。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
蘇雯一向討厭遲到，更討厭打擦邊球，有時她會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著我們趕著最後一兩分鐘衝進來，當時間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滿意地清點遲到名單。
我看了眼時間，差不多要開始部門例會了，不知蘇雯會怎樣向我們傳達這個消息。
從35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叢林高低錯落地刺www.hetubook.com.com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一條條河流將城市劃成一個個孤島，無數的人，無數的車，在其中川流不息，從一個孤島湧向另一個孤島。
「威震天，起床。」
孟綺和他說早安，他有風度地點了下頭，笑容僅限於禮節，目光掠過我，沒有停留。
那是總經理辦公室旁邊的專用小會議室，其他會議室都是一色的全透明玻璃牆，只有紀總專用的這間除外。既然葉靜在那裡，顯然紀總也在。我一頭霧水，琢磨著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間找了個紙杯，敲了敲小會議的門。
無來由感到一股寒冷從腳底爬起，我茫然端起杯子，卻忘了還沒倒上咖啡，嘴裏什麼都沒喝到，偏偏湧起一股澀味。
程奕，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一個毫無來由的陌生人，就這麼從天而降。
威震天聽見開冰箱門的聲音，終於踱過來，哼哼著提醒它的飯點兒到了。
我飛快瞥了一眼，看見屋裡除了紀總，還坐著穆彥和企劃、市場、銷售部門的三個經理。
就算匆匆一瞥，也看得出，這是一個病得不輕的人。
不僅我在看他，辦公大廳里每個人，也許都在玩味著他的背影。
關了郵件窗口，我手裡無意識地抓著滑鼠，一下下點著，想著早上穆彥的表情，顯然並未提前知道這個消息，連他這當事人也瞞得密不透風。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她這麼乾脆地縮了頭，我也就無言以對。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匆忙忙出門。
不單我錯愕，孟綺也轉頭露出詫異表情。
電腦屏幕上有個郵件窗口彈出，提示有條總部發出的人事通知。
電梯徐徐上升，心臟隨著樓層數字一下下跳動，昨夜夢境浮出，在這密閉狹窄的小空間里，無論看向哪裡，眼角餘光仍不可避免地掃到他，掃到他光亮如鏡的鞋尖、方形鑲嵌袖扣，領帶上交織的斜紋。
電梯門徐徐合上，他的笑臉在那條窄縫后隱去，倏忽間的笑容像一束陽光照進來，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單身獨居的好處之一就是可以裹條浴巾甚至ｈttｐs://ｍ•heｔuｂｏｏk•coｍ.com什麼也不裹地在家裡晃來晃去。
穆彥和紀遠堯，一個攻城略地，一個運籌帷幄；一個鋒芒畢露，一個長袖善舞，在我們看來，這兩人是上下級，更像是兄弟般的關係。穆彥是紀遠堯最重要的一條膀臂，現在總部毫無預兆就要將這臂膀切下，裝上一條來歷不明的新胳臂，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獨佔著整個36層做獨立辦公區的，是穆彥管理的龐大營銷系統。
我站到他對面，背貼冰涼的電梯壁，一言不發。
黑色A8不聲不響停穩，副駕上下來一個美女，從頭到腳精緻甜美，像個芭比。
——「任命程奕為副總經理，全面主持營銷系統工作。」
我心不在焉地點開，掃了一眼，猛然從椅子里坐直起來。
我怔了下，「那接機呢，是我們去接，還是讓……」
醒目的黑體字撞進眼裡，語句簡單，含義清晰。
我忙邁出去，下雨天進進出出的人將電梯口踩得濕答答的，細高跟鞋一下子踩滑……我沒得選擇，倉促間抓住身旁的穆彥，重心不穩地一晃，幾乎靠在了他身上。
他的步伐沉穩，身姿風度一如既往的無懈可擊。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會議室準備好，剛開了電腦，連喝口水的工夫也沒有，一會兒前台說門禁系統有問題，一會兒網管又反饋故障……大早上就連軸轉，轉得我心煩意亂。
葉靜將責備目光投向我，我猛地意識到，這個時候早該退出去了，杵在門口實在不知趣。
我坐起來，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兒還丟在夢裡。
從天而降的程奕，到底是什麼火星來客，神秘成這樣。
紀遠堯又咳了兩下，溫言回答，「不用，謝謝。」
葉靜接過杯子，匆忙倒進一包藥粉樣的東西，到飲水機那盛熱水。
我一愣，想問什麼杯子，葉靜已匆忙折回門內。
他一手建立的營銷團隊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團隊中，他說一不二。
是紀遠堯在咳嗽。
一邊往臉上塗抹一層又一層的護膚品，我走到沙發邊，伸腳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一隻虎斑貓，在它柔滑皮毛上揩乾腳底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