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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面向他，可是雙眼的焦點並沒有落在他身上，她眼裡沒有他，他知道。

她曾經幻想成為灰姑娘，但她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不過是虛假不可靠的幻想罷了。

格格不入的文化差異啊。

而門口駐足的千葉卻早已忍不住掩唇抽泣。

「不要怕，沒事的。」領路的護士小姐笑容甜美親切，她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時不時地回頭安慰兩句。千葉腳步沉重，每走過一間緊閉的病房大門，她的心就會抽搐一下，直到護士小姐終於停了下來。

Hold on, let go, never sure.

灰姑娘，辛蒂瑞拉，一個同樣沒有媽媽的童話女主角。

蕭驍這人的脾氣遠不如他外表那樣文質彬彬，千葉對他沒什麼好印象，所以也懶得跟他糾纏，淡淡地說了句：「再見。」便打算走人。

「你等不等？」

她其實是個驕傲到骨子裡帶著冷漠疏離的人，也許她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清晨栽在她手裡，可以說真的中了不可救藥的毒。

下午三點半，天轉陰。慶寧醫院的內部設置和環境都很不錯，乍看除了略微安靜點兒，和普通醫院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住院部的每個房間都安裝有不鏽鋼的防盜窗，從一層到六層，每一間都是。

她站在門前躊躇不決，門側的玻璃櫥窗後有片陰影晃了下，在她下意識想轉身而逃前，門前屋檐下的風鈴已經清脆地響起。

「我是真的不喜歡你！」她繼續重複一遍，「也許你認為我這麼武斷地給你下這樣的結論很不公平，但是……Adrian真的不適合再動情了，他已經被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傷得心都碎了。他是個很溫柔很懂禮貌的好孩子，只是涉及到感情，他就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很可憐……沒人願意生病，是吧，蘇小姐？」

So long the day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But in my dreams never try to hold you tight.

清晨的中文書寫遠不如英文清晰流暢，這從右角下他那拙劣的中文簽名上可以明顯比照出來。千葉不得不再次確認一個事實，雖然他身上流淌的是中國人的血液，但他從本質上來說，已經屬於一個「鬼佬」。

她把錢扔進車窗，砸在了凌向韜身上，翻滾著掉到座位下，喝得爛醉的凌向韜估計被砸痛了，不知道哪很神經錯亂了，嘀咕著翻側身來：「等……等我……」

解鈴還須繫鈴人，Ivan最終答應讓金女士把千葉接來談這個話題，其實還是希望她能出面勸凌向韜息事寧人。

「喂！」蕭驍不耐煩地吼，「你聽到沒啊，別裝傻……」

直到千葉發現就連每一層的走廊通道上都會安裝柵欄門時，她才恍然驚覺，這些不鏽鋼隔欄並不是為了防止外面的人進來偷盜，而是在阻隔裏面的人出去。

同樣的不說話，只是哭。

這不是她的母語，但這是清晨的母語。

金女士目不斜視，從車內的倒車鏡看去，那張原本嚴肅的臉孔已經有些動容，眼神顯得很是難過：「Adrian是個很刻苦很用功的孩子，他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他心地善良純真，在第一次失戀之前，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那個有英國貴族血統的女孩比他大三歲，是Dr.Paxman的得力助手，人很能幹，聰明、漂亮、成熟……優點多多，可也有國外女孩的缺點，她太過性感開放，Adrian那麼害羞內斂的一個孩子，怎麼能承受得起那種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的大轉折？Adrian第一次發病是誰都預料不到的事，雖然從理智上分析，這事不能責怪任何人，但是……那個女孩挽著新男朋友跟Adrian說分手的時候，即便是正常人也會承受不了那種刺|激。」

「為什麼會驚動警方？你很聰明的，清晨病情正處於不穩定狀態，任何不善的言辭都會成為引發他情緒失控的導火索，他為了你自殺，逃出醫院，連續幾天幾夜長途往返奔波，身體的支撐早就到了極限。凌向韜選在這個時候告訴他你懷孕流產的消息，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蘇千葉，我真的不知道你愛不愛清晨，但我能很明白地告訴你，清晨愛你，愛逾性命。」

「謝謝。」

她開始打顫。

「進來吧。」Ivan推開門，側身示意她進來。

慶寧醫院，Ｈ市定點掛牌的精神病醫院。

Don't want awake find you ain't here by my side.

她以為自己很堅強，但是坐上回家鄉的火車，經過某個不知名的小站時，聽到站台的喇叭里飄出那個熟悉的旋律時，眼淚終於還是止不住崩和-圖-書潰了。

蕭驍的眉頭皺得更緊，跟著罵了句：「靠，真不知道誰貓尿灌多了……」然後他看著爛醉如泥的凌向韜，足足愣了半分鐘之多，才轉過身來對千葉說：「你也聽見他剛才說什麼了？你就真的沒感覺？」

身上穿的是那件眼熟的米白色格子外套，白色的面料印了好幾塊污點，顯得骯髒不堪，但外套的每一顆扣子都扣得端端正正，清晨還是那個清晨，即使他急遽消瘦下來的臉上襯著的是一副慘白到毫無生氣的氣色，但這一點都沒影響到他的清俊無華。他就像是塊璞玉，幽幽的、靜靜的縮在某個固定的角落裡，散發著他獨有的光芒。

Only can make believe all this time.

她匆匆地「嗯」了聲，假裝不在意地掀開被子：「我換衣服。」

她眨眨眼，慢慢適應眼前的光亮，然後發現一隻白瓷咖啡杯正湊在自己唇邊，溫熱的水汽慢慢氤開。

你等不等……

「不會。」

如同牢房一樣。

她早已不是孩子。

大概是這樣的悲鳴太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兩名見多識廣的護工也被嚇了一跳，緊接著，那一聲聲絕望的悲鳴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哭泣。

「靠！」他一腳踹在車輪胎上，「真是犯賤！」

但隱藏在內心深處，誰能察覺到，她其實也幻想過有位英俊帥氣的王子能從天而降解救自己？

「你身體很虛，需要好好休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和她說什麼。

So long the day you were always on my mind

他在哭，她也在哭。

千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但願不要再見。」說完，轉身，離開，留下一臉驚愕的蕭驍。

她知道自己是心疼的，很疼很疼，她喜歡看他神清氣爽地站在廚房，輕聲的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到他被羈押在精神病院，看著他絕望的哭。

「那我下樓等你。」也許是坐得太久，腿有些發麻，他居然沒能一下子站起來，在千葉略帶詫異的詢問眼神下，他苦笑一下，喊了聲「千葉。」

千葉勉強笑了下，試圖用笑容來掩蓋自己內心的委屈和慌亂：「我想，有些事電話里說不清楚，必須得面對的東西我怎麼都逃不掉。」

睡衣上有股清新的洗衣粉的味道，掀開被角的同時，她低頭看著好一陣兒沉默。

她嘆了口氣，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滴在了雪白的紙頁上，慢慢潤濕了上面的字跡。她「啪」的一聲合上本子，感到無助的悲涼——Ivan讓她看看這東西，可他怎能體會到她有看不懂的無奈？

But in my dreams never try to hold you tight.

金女士的中文措詞非常英語化，辭藻不華麗、不生動，一字一句都像是從英語詞彙中直板生硬地摳下來的，但也正是因為這些毫不修飾的詞語，正面直接的像枝犀利的箭，深深地扎進千葉的心房裡。她試圖要把箭鏃拔|出|來，卻發現箭矢上的倒刺會將心上的血肉生生扯下一大片來。

Coffee, cigarettes, not my style.

「什麼？」陡然迸出的兩個字，讓他一下子沒明白過來。

夢是會醒的。

But in my dreams never try to hold you tight.

他絞在一起的十指鬆開，慢慢攀上她的胳膊，緊緊抓住她的衣袖。他不再顫慄，汗水打濕的劉海貼在了前額，他啞著聲說：「對不起，我愛你。」

「清晨……給我水……」呢喃聲斷了，她終於醒了。

終究會醒來。

千葉適時地把一疊厚厚的人民幣遞了過去，面對著蕭驍有些困惑的眼神，她淡然地笑道：「這是之前我跟凌向韜借的錢，十萬塊，現在連本帶利還清，你幫他收好吧。」

記憶在倒帶，她慢慢想起昏厥前發生的一幕。溫熱的水滑入乾澀的喉嚨，熱辣辣的是一種難言的痛。喉嚨被溫水濕潤后舒服了許多，她捧著杯子環顧四周，房間里的布置有些眼熟，窗前的白色紗簾遮擋不住燦爛明媚的陽光，細小的塵埃在晨光中不停地飛舞。

金女士把車停在路口，連車都沒下，只是降下車窗示意千葉上車。千葉想坐到副駕駛的位置，卻被她阻止，而是示意她坐到後座去。

她猛地掀起了眼瞼，充血的眼球里盈滿悲憤的淚意，那一瞬，Ivan突然覺得自己心虛到發顫，下意識的眼神迴避，不敢直視。

哪知道蕭驍這次卻很執著地攔住了她：「蘇千葉，你別裝傻！你明知道阿韜是認真的。他要你等，你就等，不要廢話！只要你願意等，其他的事，都交給他來解決……」

Ivan冷眼看和_圖_書著那個縮在沙發一角的嬌弱女孩兒，她很年輕，臉上甚至帶著稚氣，眼瞼低垂著讓人看不清她的彷徨和孤獨，可他就是知道，清楚地知道，她已經不僅僅是清晨不可解的毒。

「幾點了？」天亮了，她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但顯然，這已經又是新的一天。被褥下的她套著一件乾淨的睡衣，男式的，袖口很長，完全遮蓋住了她的手指。

「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

房間里的窗戶沒有打開，但是也沒有開暖氣，透著淡淡的陰涼氣息，窗帘半遮半掩，光線黯淡不明。房間里的布置極其簡單，清晨並沒有躺在病床上，相反他正坐在窗邊的一張方凳上，很安靜。

她覺得頹然，悲涼后濃重的無奈，以及可笑。

So far alway I can hardly make you mine.

Don't want awake find you ain't here by my side

Ivan深吸了口氣：「你能這麼想，之前為什麼又要突然失蹤？」他不想再為這事去追究前情，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追悔又有什麼用，他不想過多的去指責她的任性與不負責任，但是眼睜睜地看到自己唯一的弟弟飽受煎熬，他仍然做不到熟視無睹的洒脫。

千葉雖然從沒有和這些官場上的人打過交道，但她腦子不笨，要說在這件事裡頭凌向韜沒有任何參与，那是不可能的。

她想替自己解釋兩句，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這一聲，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柔情，千葉覺察出了其中的異樣，眼睛眨了眨，避開他的眼神，慢慢低下頭，目光停留在那長長的袖口。

跟在護士後面進去的是兩個強壯有力的護工，而千葉，卻停留在門口，躊躇不前。

Be with you I just close my eyes.

他不用說話，不用任何動作和眼神，就已經足夠吸引旁人的注目。

Ivan蹙眉，露出一副不贊同的表情，但最終面對她強撐的倔強，他唯有無奈喟嘆：「你會等我……們回來嗎？」

他沒接話，千葉卻已喃喃地自問自答：「是不是得去跟凌向韜求求情？能不能告訴我，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清晨回來了，為什麼會被關到慶寧醫院？」

老爺爺最後是怎麼回答她的，具體說了什麼她早已記不清了，只深深記住了一個意思，老爺爺指著童話書說，不可能，因為蘇千葉不是公主。因為這個答案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以至於那天媽媽來接她時，她還在為自己不是公主的事實而揉著眼睛不肯回家。

「你別恨他……他費盡心思地偷換掉你服用的避孕藥，只是不知道怎麼去愛你，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以為有個孩子就可以……」

Ivan給千葉的銀行賬戶劃了八十萬，直到千葉辭職回到T市，有天她身上現金用光去銀行取錢時才發現自己的戶頭多了這麼一筆巨款。

進門前Ivan並沒有注意到千葉的樣子，幫她開門后也一直背對著她，這時猛然轉身看清她的臉色后，一向肅冷的眸底也忍不住閃過一絲驚愕與不忍。

「就是這間。」她笑眯眯的回眸，「其實他很聽話啊，都有按時吃藥，和醫生講話時也很有條理。你放心，他的病情目前看來還是很穩定的……」

那天傷心欲絕的千葉只是哭著說：「你回英國吧，好好治病，國外的環境比國內寬容……」

金女士把車子拐了個彎，然後緩緩駛停在了路邊：「那一次Adrian很憤怒，當場把那個女的打了……這事給他的事業帶來了十分不好的影響，Ivan最後選擇把他帶到中國來，是希望他有個全新的環境慢慢遺忘過去。雖然Adrian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但在Leo和我這樣的老人眼裡，他永遠還是那個羞澀內向的孩子，他不適合戀愛，不適合再去接觸女孩子，所以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不自覺地排斥你，我不喜歡你。直覺告訴我，這種感覺是沒錯的，你的出現再次給Adrian帶來了滅頂之災，而且這次的傷害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我想，沒人會預料到他會那麼在乎你……」

清晨沒有動，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沒有晃動一絲一毫，他靠窗坐著，頭顱微低，髮絲輕垂，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

就在護士終於露出不耐的神情、準備去拉響值班鈴時，一道影子飛撲過來，在護工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千葉已經牢牢地抱住了清晨。

她說了很多很多，唯獨沒有回應那三個字。

但願不要再見！

蕭驍何等精明，哪裡會不清楚這十萬塊的來龍去脈，他沒有立刻接過去，只是充滿狐疑地把蘇千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冷冷地說：「這也就是阿韜的一和*圖*書個零花錢，你拿了就拿了，何必還？你可得想清楚，阿韜實習期已經結束，很決就會離開H市，以後能不能再見面都得看緣分……」

直到她進入幼兒園大班的那年冬天，這個傻氣的夢終於被爸爸用拳頭幫砸碎了。當酗酒後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爸爸開始將拳頭揮向女兒時，當母親抱著幼小的她替她承受暴力時，當她們母女被打得遍體鱗傷時，她的夢終於破滅了。她不再幻想有后媽，比起換個新媽媽，比起那個垂涎已久的夢想，她在那時很現實地想，如果……能換個爸爸該多好，即使，她以後再也做不成灰姑娘。

So long the day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千葉雖然看不懂英文，但從每一篇的隔斷和記錄可以大抵猜出，這應該是清晨的日記本，而且每一天都會有記錄。

「是清晨的，金女士幫你換上的。」Ivan輕聲解釋。

千葉外表看起來並不是很強勢的人，但越接近她，越會清楚地了解到她骨子裡的驕傲和冷漠，他不清楚這是她童年的經歷所造成的，只是為她偶爾表現出的刺蝟般的疏冷感到莫名的心疼。

「坐會兒吧。」他很想狠下心來用更漠然的態度對待她，可是看到她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心裏打算的和他實際做出來的事卻壓根兒協調不到一塊兒去，連他自己都察覺到了自己語氣里有多麼的無力和憐惜：「你也該多注意自己的身體，畢竟你才做過手術……」

從千葉發出第一聲抽泣開始，清晨便有了細微的反應。他的肩膀開始發顫，然後顫慄不止，越來越強烈。護士小姐敏感地退後一大步，緊跟著的兩名護工一左一右站到兩邊，將他夾在了當中，看那架勢只要他的反應一有不對勁，他們便會猛虎撲食般地撲過去。

這是清晨的房間，她記得。

她抱著他，輕拍著他的背，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

這就是清晨，王子般的清晨！

踩著青磚往裡走，衚衕里沒有路燈，照明靠的是周圍民宅窗口透出的光亮，夜裡居然反而比白天熱鬧了許多，每個帶有光亮的窗口都會有人影在晃動，喧鬧的電視機聲響、細碎而溫暖的說笑聲從四面八方圍攏在一處，這與白天的冷清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兩種境界。

她想，她其實是很自私的。

Da....Ha...

So far alway I can hardly make you mine.

「明天一早。」Ivan手裡咔噠咔噠地打著打火機，火苗躥起來又滅掉，反反覆復。

他近視的度數並不太深，不戴眼鏡其實也能看清東西，但他卻早已習慣透過鏡片去看人。

他還是他，眉眼稜角分明還是那個在枕畔會逗她笑、會吻她的男人，可為什麼他會哭得那麼傷心？這也是病嗎？真的是因為生病的折磨嗎？

Don't want awake find you ain't here by my side.

When I wake up hope you were here by my side...

Ivan點了支煙，慢悠悠地吐氣：「我剛從市公安局出來，想盡了一切辦法，託了所有人情去疏通，但還是沒能挽回這樣的結局。凌家在Ｈ市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力，我有所耳聞，今天總算見識到了。千葉，這事算清晨咎由自取，我沒打算再讓你攪進來，你把孩子打掉的時候，我相信你就已經決定和清晨分手了。你的決定，我會尊重，不管清晨有多不甘心，有多憤怒狂躁，這些都是他個人的事，和你無關了……你說你想見他？可是你求我沒用，清晨現在在慶寧，又是公安局強行拘留羈押進去的，你現在根本見不到他。」

書里有個長得很漂亮的白雪公主，千葉原本很喜歡她，討厭那個壞心眼的王后。那時候她才略微記事，記憶里充斥的全部都是酗酒爛醉的爸爸對媽媽揮拳相向的恐怖鏡頭。有次她看著童話書很幼稚地問幼兒園守門的老爺爺，如果有一天爸爸把媽媽打死了，是不是她就會變成白雪公主？

千葉沉默不語。

「嗨，嗨，伊清晨！抬起頭，看看誰來了，你認不認識啊？」護士毫不厭煩地重複提醒。

胸悶，眩暈，眼前金星亂閃，然後……她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千葉這才留意到周遭的環境，公司所在的高層寫字樓高高聳立在黑夜中，寒風中略帶冷意的白熾燈光點燃各個層樓的窗口，樓下是一片高低不等的住宅樓。那個熟悉的衚衕口就在前面，推開車門，迎面撲來的冷冽侵襲周身，她卻全然感覺不到冷意。

所以，無解。

是哪裡錯了？又或者是誰錯了？

隨著鑰匙的扭轉，房門應聲而開，護士和氣的聲和_圖_書音先一步飄了進去：「噯，伊清晨，今天精神怎麼樣？中午有沒有睡一會兒？」

Kiss me, goodbye, gone too soon

慶寧醫院，她沒去過，但卻不能說沒聽說過。在這個城市待了四年多，慶寧醫院是一家病人光顧最少，卻最常被人掛在嘴上的醫院。千葉對於本地方言稍許懂得些，其中有句經典的罵人話就是有關慶寧醫院的——你是不是該到慶寧醫院去瞧瞧？你是不是剛從慶寧醫院跑出來？

千葉霍然站起，不顧眼前陷入發黑的眩暈，啞著聲嘶吼：「你就是這樣！喜歡故作上帝般的高姿態去判定別人的感情，什麼都是你說了算，什麼都是你認為的才是對的，什麼都是你……」

出了警，有人受了傷，被打的受害人中有個是市委書記的兒子，清晨有精神病史記錄，他正在發病……一切的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只要稍許刁難一下，清晨短期內根本不用再想從慶寧醫院走出來，獲得自由。

千葉有些錯愕，愣忡間條件反射地說：「他沒有打我……」

So far alway I can hardly make you mine.

童話的結局，最終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他不愛我！」她拔高聲音，不知道是想說服他，還是要說服自己，「我也不愛他！我們都很自私，我們最愛的，只有自己。」

屋裡與屋外的溫差猶如冰火兩重天，千葉出門時失魂落魄的，手套、圍巾、帽子一概沒戴，加上哭了一整天，這會兒站在大廳中央，整個人看起來既憔悴又凄慘，一張臉慘白如雪，眼睛充血，眼下一圈淡淡的黛色，鼻頭像小丑一樣發紅，嘴唇更是凍得紅里透出深紫，精神狀態猶如聊齋里描述的女鬼。

童年是稚氣的、天真的，也是可笑的，那段時間她甚至幻想著爸爸趕緊幫她找個壞心眼的后媽，然後自己就能變成灰姑娘。

閉上眼，初識時那抬頭驚艷的一瞥，她至今還牢牢記得，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Don't cry, can't cry, I won't cry.

門終於合上了。

蕭驍二話沒說就幫了凌向韜一拳，然後把他給丟上車後座。

千葉笑著回答：「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我可是學會計的，哪怕一塊錢，借的就是借的，總要還的。還有我也要離開H市了，希望以後有緣再見吧。」

「什麼時候的飛機？」

他習慣性地推了推鼻樑，卻發現自己整晚守在床頭照顧她，剛才打了會兒盹還沒來得及把眼鏡戴上。

媽媽在了解原委后，無奈地安慰她：「我們葉葉雖然做不成公主，但是可以成為灰姑娘啊！」

她，也曾有過這樣不切實際的夢想，可是現實讓她早早地明白，與其不切實際地做夢，不如著眼眼前。

「咳。」他輕咳了聲，終於站直了身體，慢慢走向門外。臨出門前他握著門把手，終於又回過身，聲音喑啞地說「書桌上有點兒東西，我想你最好能看一下。你會明白的……對不起，是我錯了……」

等不等……

她不停地顫抖：「為什麼？你是在講笑話嗎？兩天前你告訴我他不愛我，現在你又說他愛我？」

「他愛你，他是……」

「我不喜歡你！」路程過半的時候，緘默的金女士突然石破天驚地迸出這麼一句，驚醒了昏沉的千葉。

陳鈺瑩問過千葉，如果時光能倒轉，那一天，她是否會認真地把這句話聽到心裏去。

他說：對不起，我愛你。

一路上，車裡的氣氛格外沉靜壓抑，金女士表情嚴肅，神情專註地開著車。千葉只覺得腦袋昏沉沉的，剛剛哭過的眼睛又紅又腫。

「清晨……現在被關在慶寧醫院。」

「什麼感覺？」

「Ivan和Adrian這對兄弟，雖然從小表現得不算太親昵，但我從來沒見Ivan對Adrian有過任何責怪……但這次Ivan卻怒斥Adrian不該動手打你。蘇小姐，這是我不喜歡你的第二個原因……」

儘管沒有細節的描述，但千葉從這樣的隻言片語里還是聽出了當時場面的混亂，她覺得胸口發悶，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張著嘴用力地深吸了口氣。

收拾得乾淨整潔的桌面上放著一本精緻的筆記簿，米白色的牛皮封面，從簿頁邊看去顯得紙張十分厚實。千葉找不到其他可看的東西，於是換好衣服臨出門前，隨手將那本子翻開。扉頁上是一串漂亮的字跡：Please forgive me for falling love with you. Forgive me for loving you with all my heart. Forgive me for never waiting t和_圖_書o be apart.

沒有解藥，因為解藥本身就是毒藥！

很多年以後，當父親冰冷的屍體被人扛回家，媽媽抱著她慟哭不止的時候，她心裏除了難過之外竟還有一種解脫。

她不漂亮，他甚至沒法說清楚，就是這麼一個青澀的、缺乏女人味的、毫無風韻和氣質的女孩子，到底是哪裡吸引人了。

千葉心裏難受，那一聲「是吧，蘇小姐？」更是叫她心裏堵得像是壓了塊巨石，憋屈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可惜沒有如果。

Pretty faces around but not right.

「細節我不想描述，簡單地說，清晨去公司找你，受了些刺|激，和凌向韜動了手。凌向韜沒受什麼傷，但是勸架拉扯的過程中，大樓的一名保安從樓道上滾了下去，撞傷了頭，於是有人報了警……」

這個王子，真的是來自火星的。她走不進他的世界，如同他永遠也走不進她的世界。

「伊清晨，你朋友來看你了哦。」

……

千葉辭職前請凌向韜吃了頓飯，那是她一直欠下的人情。那一次，還是在那個火鍋店，凌向韜喝了一斤多白酒，硬是把自己給灌醉了，蕭驍開車過來的時候，凌向韜的胳膊塔在千葉的肩膀上，站在火鍋店的大門口又唱又笑。

因為嗓子幹得厲害，她的聲音小得只能卡在喉嚨里，金女士說得情緒正激動，也根本沒注意聽到她講話，只是略帶忿忿地說：「現在，你可以下車了，這條路你應該不會陌生，Ivan正在店裡等你。」

憑著過往的接觸以及女性特有的直覺，千葉能明白這位金女士對自己其實是很反感的，她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接觸清晨的女孩子非常抵觸，態度冷淡。千葉沒想到Ivan在電話里交代的七點在路口等人接，結果等來的竟然是她。

於是千葉喜歡上了灰姑娘。

千葉低垂的眼瞼哆嗦了下，眼睫凌亂地抖動著。

千葉沒有太過激動，或許太多的傷心都已經耗光了，聽到Ivan的解釋，她只是用一種比哭好看不到哪兒去的表情撇嘴笑：「你不是說他不愛我？」

小的時候，媽媽一面忙於工作，一面又要照顧生病卧床的外婆，無暇照應時千葉便只能成為幼兒園的門衛值班室里的常客。每當看著身邊的小朋友到了中午午睡或者下午放學的時候都會被家長接回家，最後整個幼兒園只剩下她時，她就只能手裡捧著媽媽買的圖畫童話書，默默地躲在角落裡哭。

可這樣的熱鬧，在拐到蛋糕店門前卻戛然而止了。門前掛著兩盞歐式壁燈，橘紅色光芒從玻璃燈罩里射了出來，照亮了門前三米的空地。千葉站在門前，面色被燈光映得慘白，冷風拂面猶如刀割肌膚，可她攥緊的兩隻手心裏卻汗津津的全是一片濕意。

「有什麼辦法可以見到清晨？」她靠在床枕上，頭微微揚起，削尖的下巴，雪白的頸。

千葉的心開始一抽一抽的疼，自始至終卻只能用牙齒狠狠咬著唇，努力不讓自己情緒失控。

「喝水。」在千葉睜眼又保持獃滯表情半分鐘后，Ivan終於開口，仍是一貫命令的口吻。

終於可以結束噩夢了。

晚上七點多，開車來接人的居然是那個僅有數面之緣的金女士。

清晨仍在發抖，他雙手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似乎在極力克制什麼，他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任何人一眼，但也沒有停止身體的顫慄，就這樣過去一分多鍾，突然從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悲鳴。

關於她的愛情，她的初戀，在這個冬季，開始，在這個冬季，結束。

I did give you my heart can't deny

仍是一句話都沒有，但誰都能聽出他的哀，他的痛，他的悲傷，他的絕望……小護士試圖安撫他的情緒，連續不斷地喊他的名字，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像是迷路找不到家的孩子，又像是被人拋棄瀕死的小動物，用最後的哭聲發泄著內心凄厲的絕望。

都是騙人的。

再見！

然而，感情就是種無可救藥的偏執，毫無道理可講。

他有些眼暈，差點兒無法集中注意力。

千葉把頭低下，默不作聲。

她悲哀地想著，心頭再次牽扯得發疼，趕在濕潤的眼眶徹底模糊之前，匆匆翻了翻本子，發現裏面居然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英文，一本二百多頁的簿子，居然已經用去了一大半。

她不作聲的時候並不代表她認同了他的觀點，哪怕她嘴上說自己錯了，也許心裏不會這麼想，但她不會去承認這個錯誤。

她僅能看懂ABC，以及長句子中的一些分拆單詞，卻永遠無法順暢自如地像看中文那樣看透這些小蝌蚪背後的深切含義。

她覺得自己很冷，即使屋子裡暖意融融，但那種不可抵抗的冷意還是一點點包圍住她，絲絲縷縷的滲進她的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