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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舊是篆書，大臣們上的奏章一般都喜歡用篆體。我在心裏暗暗的想，有朝一日定要廢了篆書，不說通行楷體字，至少也要讓時下流行的隸書取代篆書做官方通用文字。

我無力的癱軟在席上，微微喘氣，自愧內疚令我面紅耳赤，然而骨子裡的那股倔強卻讓我硬挺著，不肯輕易服輸的咬緊了牙關。

「他待我有！」我梗著脖子，死不認錯，「待你——也有！」

我覺察出不對勁，揮手示意乳母將劉陽抱走，劉陽先是不肯，在乳母懷中拚命掙扎。乳母抱他匆匆出殿，沒多久，殿外哇的傳來一陣響亮的哭聲。

新一輪的人事調動，代表著大漢國政開啟了嶄新的一頁。

「侯霸只是想試探一下閔仲叔，沒想到卻得罪了他，因此辭官。」

我倔強！我自傲！我狂！我怒！我僅僅只是想為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做垂死掙扎。我下意識的感覺到，一旦……我認錯，我、劉秀、馮異……所有的一切都將變得無法挽回。

「你太過偏激了，侯霸頗有才幹，不要為了一個閔仲叔而全權否定了侯霸的能力。」他極有耐心的開導我，「為政者要從大局出發，權衡利弊，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瑕疵而對人輕易下結論。」

「你是在指責我么？」心痛。有些東西自己一廂情願的隱藏起來，並不等於別人永遠看不到——原來他和我一樣愛自欺欺人。

「你認為……此事應當如此處理？」

「別打岔啊，快說說，你那同窗是什麼人？」

「他待我何來義？」

我有點傻眼：「那個……是不是人長得……」有心想描述庄遵的長相，卻訝然發現自己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特徵來。庄遵整個人更像是團霧，看不清，也抓不著。囁嚅半天，我終於憋出一句：「是不是……他喜歡垂釣……」

我冷哼一聲，不置可否，懷孕令我的脾氣更為躁亂，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就是靜不下心來。

劉秀愣住：「庄光，莊子陵……難道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為的是一個『義』字！」

侯霸上台後，開始向各地招攬人才，一些有名的學者及隱士都在招攬範圍，邀請檄廣發天下，一時間，雒陽的學術氛圍空前熱烈起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和-圖-書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種刺|激，不假思索的脫口叫道：「莊子陵！」

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甚至滴到了縑帛上，劉秀冰冷的聲音從我頭頂灑下，陌生得讓我直打冷顫。

不然……這字實在瞧得我費心費力，幾欲嘔血！

也許今晚，也許明天，分娩前的宮縮陣痛便會發作，按照正常時間推算，最遲明後天我便能見到這個足足折磨我九個多月的小東西了。

單純的……愛著你……

宮縮加劇，下身有股滾燙的熱流湧出，我痛得難以自抑。

「我恨——」一口氣喘不上來，我憋得滿臉通紅。

我逐行跳讀，因為實在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揀了緊要的匆匆往下看。越看，心越涼。

只可惜因為懷孕，腦子似乎變遲鈍了，反應總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資料通讀下來，不說過目不忘，至少也能解讀出個大概內容，而今，卻需要反反覆復地再三細究。

兩千年的思想差距，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閔仲叔為何要走？」捧著這份閔仲叔的辭文，我滿心不悅，「既從太原受邀而至，為何又要離去？難道漢國不值得他留下么？」

我……沒辦法承認自己做錯了，就像他永遠也不會承認自己做錯了一樣。

進入十二月，隨著產期臨近，掖庭令開始命人著手安排分娩事宜，具體添置物件的採買要求遞交到皇後手中時，郭聖通正抱恙在床，對個中細節表示暫無精力插手，下令全由掖庭令負責調度安置。

手鬆開，跌落。

我伸手去取，手指微顫，堪堪捏住了一角，他隨即鬆手，我卻沒有捏牢，縑帛從我眼前落下，輕飄飄的落在案上。

但他的這個動作仍是傷害到了我的感情，我氣急敗壞，口不擇言：「你有種打！我知道你現在當皇帝了，誰都不能再逆了你的龍鱗！你想殺誰就殺誰！你想打誰就打誰……你是天子，普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你想要誰也……」

他的臉上閃過一道羞憤之色，右手高高舉起，卻顫抖著沒有落下。

還有劉秀……他那麼精明的一個人，如何會不懂這些？我一方面欣喜著他對郭聖通的疏離，以至於郭聖通偶爾不經意間會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擔心，這種專寵總和_圖_書有一天會引發矛盾。雖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該守的禮儀與功課，也給足了郭聖通尊榮與顏面。

他的唇冰冷，不住哆嗦著，言語無序：「別恨……」

我掐著他的胳膊不鬆手，疼痛傳遍我的四肢百骸，我狂吼狂叫：「我恨這該死的……」

我痛得打滾，一掌掀翻了書案，劉秀用力抱住我，怒吼：「來人——」

「哦，誰？」

劉秀看我的眼神剎那間變成絕望，他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

我其實……只是想愛你！

他猝然低頭，封住了我的嘴，我悶哼一聲，牙齒磕破了他的唇，腥甜的血液流進我的嘴裏。

「麗華……麗華……」

「這是……什麼意思？」聲音在顫抖，雖然極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但再度襲來的宮縮已經讓我無法自抑。

「我在太學時的同窗……」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他的氣急敗壞，全無半分鎮定與儒雅。

換作平時，劉秀早大笑著將兒子抱在懷裡，舉到半空中逗樂了。但今天卻是例外，劉陽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腿，咯咯脆笑，嘴裏奶聲奶氣的喊著：「爹……爹……抱！」劉秀沒有伸手，只是靜靜的抬起右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頂。

聲音越來越遙遠，我的意識渙散，最後只剩下一片撕心裂肺的痛覺。

強烈的宮縮已經讓我的神志徹底陷入狂亂，我喘著粗氣，從髮髻上拔下一支金釵：「人可以無情，但不能無義！如果你非要降罪於人，那麼……始作俑者是我，所有過錯由我一人承擔！」

十一月，劉秀下詔讓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職。

他沉默不語。

這一日晨起，莫名感到小腹有些墜漲，有了上次分娩的經驗，我倒也並不顯得太過慌張，沒吱聲張揚，只是命琥珀替我預備洗澡水。

「若說才幹……」劉秀沉吟，若有所思，「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劉秀走近我，卻並沒有看我，靜默了片刻，他從袖管內掏出一塊縑帛，遞到我面前。

我冷汗涔涔的抬起頭，那張俊雅的面龐在微微抽搐，眼神複雜莫名，閃動著銳利的懾人光芒。他的手在微微發抖，聲音嘶啞：「麗華，你告訴我，馮異可值得我信任？」

說起人才和圖書，我能想到的首推鄧禹，然而鄧禹自打成家后，彷彿變了個人似的，他無心政治，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與妻兒共樂。即使在朝上，也好似有他沒他都一個樣，劉秀每每提及，總免不了一通惋惜。

「你知道？」他也詫異。

劉秀的眼眯了起來，似在思索，半晌沉靜的笑道：「原來竟是改名了。庄光啊庄光，你是如此不願見我么？」

隗囂自然是不可能來的，這個結果我和劉秀心知肚明，但退而求其次，拋出這麼個誘餌，無非是想讓馬援來雒陽。馬援一走，隗囂等於失了一條得力臂膀。

我的兩條腿開始出現浮腫，腳踝處一掐一個指印兒，平時穿的鞋子也套不下腳了。

腳步聲紛至沓來，侍女僕婦慌亂的湧進殿。

「陛下！貴人要生了，請陛下迴避……」

「陰麗華！」他壓低聲怒吼，雖然憤怒，卻仍是很節制的壓住了火氣，「你還要怎麼踐踏我的心才夠？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是……你為什麼非得這般袒護他？」

別……恨……

「如果郭聖通無辜……那麼馮異也同樣如是！」我昂起頭，顫抖著大聲回答。

「又是同窗？」他的同學還真是人才濟濟，想當年長安太學的才子一定爆棚。

他最終在辭呈上給予批複，准奏。

金釵對準自己的手背狠狠紮下，卻被劉秀一掌拍開。

我明白體力和腦力都沒法跟普通人相比，喟嘆之餘也能默認自己的力所不及。

「別人我不可妄作評斷，但馮異對你向來是忠心耿耿，難道你忘了河北一路上他是怎麼陪你熬過來的嗎？你難道忘了他……」

「咸陽王是吧？」我冷笑，啪的一掌拍在那塊縑帛上。閉了閉眼，我強撐著一口氣，厲聲喝問，「陛下到底還能信誰？還打算信誰？」

心裏一緊，小腹的墜漲感更加強烈。

劉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對外的平亂上，太多支離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塊一小塊的爭補回來，雖然解決了張步，但是公孫述還在，且那個隗囂更是一顆不穩定的炸彈，隨時可能爆炸。

「忘不了！」僵硬的三個字，一字一頓的吐出，「正是因為忘不了，才一直在心裏問著自己……他可信嗎？」縑帛猛地被扯走，劉秀的右手突然抓住了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左手，攥得很緊很緊，手指被他捏痛。

我想站起身迎他，可是小腹處一陣抽痛，竟痛得我背上滾過一層冷汗。我雙手撐在案面上，下意識的吐納呼吸。

隗囂自作聰明的將自己比作周文王姬昌，他想獨立稱王的野心已逐步顯露出來。隗囂這人若是靠得住，只怕母豬也會上樹了，不過劉秀和我對馬援的印象都很不錯，於是極力慫恿馬援攜同家眷來京定居，甚至讓馬援勸說隗囂，一併來京，允諾封其爵位。

琥珀對我提出的要求驚訝不已，不過她雖然驚訝，卻仍是照著吩咐老老實實做了。吃罷早飯，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換上一套寬鬆舒適的長裙，我心滿意足的撫著肚子，非常有耐心的等待劉秀下朝。

秀兒，你不明白！

劉秀踏入西宮的時候，乳母恰好將剛剛睡醒的劉陽從側殿抱了來，小傢伙堅持自己走路，硬從乳母的懷中蹭下地，搖搖晃晃的撲向劉秀。

他似在自言自語，見此情景，我對庄遵的獵奇心愈發濃烈起來：「既然如此，那便將他請到雒陽來吧！」

雖然還是不大明白是什麼意思，但通篇出現最多的居然是「馮異」二字。

你要我怎樣……怎樣才能愛你？怎樣才能無拘無束的愛著你？

我無奈，剩下的唯有點點心痛。

劉秀的解釋在我看來，更像是在替侯霸找借口掩飾。

他笑著搖頭，表示無能為力：「庄光若有心想躲，自然不會讓人輕易覓到蹤跡。」

我心疼他的辛苦，於是暗中關注起國內政務的處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議在雒陽興建太學，劉秀欣然應允，甚至還親自到創辦的太學視察。自此以後，有關國策方面的事務，似有意，似無意的，他都會與我一同探討。一開始，我還有些擔心自己插手國政，唯恐引來反感猜忌，然而慢慢的，見他並不為忤，膽子大了些，手腳自然也放開來。

「麗華——」

最終結果馬援果然攜帶家眷定居雒陽，隗囂雖然未來，卻也不敢公然拂逆皇帝的意願，於是把自己的兒子隗恂送到雒陽，暫時充當了人質。

他冥想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似在努力回憶：「此人姓庄……」

「啊——」撐不下去了，我發出一聲嘶聲裂肺般的尖叫，險些咬到自己的舌和_圖_書頭。

劉秀縮了縮肩膀，輕咳：「麗華啊，注意儀態！胎教啊，胎教……」

目光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一排句子上：「……異威權至重，百姓歸心，號為咸陽王……」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既簡單又很幸福，但有時候又會產生出不確定的猶豫和懷疑。西宮畢竟是掖庭中的一部分，即使我與他宮闈內的私密恩愛只有我倆知曉，但我總覺得這事不夠隱秘，像是時時刻刻都有種被窺探的感覺。

「如此不能容人，如何當得大司徒？」我悻悻的表示不滿。

「我見過他！」我不無得意的炫耀，「不過……那是在五年前。」

鄧禹的才華，鄧禹的抱負，鄧禹的傲氣，像是一瞬間，煙消雲散，再也找不回當初那個才華橫溢的年少英姿。

他被我誇張的表情逗樂，笑呵呵的說：「什麼叫又是？」

「庄光為人怪癖，難得你見過……交情如何？」他像是突然來了興趣，「你可知道他現在何處？唉，我找了他很多年……」

「馮異駐守關中三載，上林苑儼然被他治理得如同一座都城般。這一份是關中三輔遞來的密奏，彈劾征西大將軍擁兵自重……」

左手手掌壓著右手指關節，喀喀作響，我一臉獰笑：「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來！」

疼痛使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委屈與怨恨一併迸發出來，我用指甲死死掐住他的胳膊，顫聲：「你不是我，你永遠不明白我心裏有多恨……我恨這該死的封建社會，我恨這……該死的一夫多妾制度，我恨……」

十一月，劉秀帶我回到雒陽待產。

劉秀每晚會把宮人全部打發掉，我彎不下腰，他便替我一遍遍的用溫水泡腳，希望按太醫說的那樣，真能夠舒筋活血。他很擔心我腿傷舊疾複發，一看我小腿腫得跟兩根蘿蔔似的，便急得不行。

腹部抽痛了幾分鐘后，然後靜止。我定了定神，頂著一頭的冷汗，細細分辨上頭寫的文字。

「庄光？不是……庄遵嗎？」我狐疑的問。

我一陣眩暈，眼前頓時陷入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響，只覺得他那樣羞惱的眼神帶著一種傷痛，赤|裸裸的刺中我的心口。

「別恨……」他抱緊我，久久不肯鬆手，眼神迷惘，失了焦距，「你要怎樣都好……只是……別……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