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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江山4·朱雀卷

作者:李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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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北叟頗知其倚伏 五、福禍

第二章 北叟頗知其倚伏

五、福禍

這一次,郭聖通又教會了我一樣東西。
「不用怕,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我啞聲安慰,伸出去撫摸他的頭頂,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實在不像話。
我順了氣,胸口像是有團火在燒,逼得雙靨通紅,神志卻在這一刻無比的清醒起來。
陰興說得對,劉秀作為帝王,考慮的是大局,但我卻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我不是皇帝,我只是一名後宮女子,如果追隨劉秀的腳步,我將失去一大批支持者。
劉陽一把握住我的手,埋首大哭:「娘!你不能有事,我寧可不當太子,也不要娘你有事……」
我真傻,十五年前,隨劉玄從長安逃亡新豐,我尚能冷靜理智的將王莽改制失敗的原因分析得頭頭是道,為何過了這麼些年,年紀長了,人卻反而糊塗了?
「可是……」
我靠在陳敏身上,略略養神:「陽兒,知道娘為什麼不讓你去聽朝了么?」
「不是父皇讓孩兒這陣子用心服侍娘親,不用再去幄后聽朝議的嗎?」
「諾。」
「吃不出來啊。」我砸吧嘴,仍是覺得滿口苦味。
劉陽呆若木雞。
固執的人!明明那麼固執的人,卻總能保持著那麼溫馨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
劉陽面露狐疑的瞟了陳敏一眼,我喘氣:「這女子我信得過……」肌肉酸痛得厲害,說完這一句,眼前竟是一陣兒發黑。
枕著玉枕,我闔上眼,耳邊一陣窸窣,然後腳步聲漸漸走遠。本想躺下假寐,沒想到神志昏沉,居然意識模糊的當真睡了過去,等到再睜眼時,寢室內已點了宮燈,www.hetubook•com.com兒臂粗的蠟燭一排排的映得滿室光輝。
我虛弱的笑了起來,緊繃的神經終於得到放鬆,緩緩的閉上眼。
陳敏輕輕應了一聲。
「不要哭!娘教你拳腳時不是說過么,從哪跌倒要再從哪爬起來!從這一刻起,你就留在娘身邊,我們母子遠離朝堂,遠離度田……撇清這些是是非非……」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死不了。」我陡然睜目,正跪爬上床,一點點膝行靠過來的劉陽嚇得往後跳起。陳敏飛快撒手,我雖然瞧不見她的神情,卻能清楚的看到對面劉陽蒼白的臉上一片驚慌。我情不自禁的心裏一軟,淚意上涌。
苦澀的葯汁喝了一盌接一盌,直到喝得令人作嘔。
「床前孝子……呵呵。」果然,再沒有比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恰當的了,這一病還真是值了。我笑得十分虛無,心裏又酸又痛。這孩子畢竟才十二歲,雖說IQ值很高,EQ值卻仍是不成熟的孩童標準。「為了讓你坐上卻非殿,你知道娘籌措了多少年,花了多少心思么?」
沉默半晌,床頭「嗯」了一聲。
得趕緊好起來啊!為了劉秀,為了兒女,我都得養好身體,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被人有機可乘。
「葯里已經加了白蜜了。」
「你大舅舅以前常對娘說塞翁失馬的典故,娘那時少不更事,總是聽過就忘。現下想來,只悔當初聽他教誨不夠。」
「你不是要去接見謁者么?」黑黢黢的葯汁盛在木盌中,紋絲不動的端在那隻白皙和-圖-書的手中,葯汁黑亮得倒映出他的眼眉,一如以往的微笑中多了一份憂慮。
陳敏想走,被我扣住手腕:「你也留著,有些事還要你去辦。」
我忍著胸口的劇痛,長嘆一聲:「南陽是帝鄉,何嘗不是為娘的故鄉,莫說那些士族豪強不滿度田,轉嫁百姓,就連你的舅舅們,也會不滿啊。國之根本在於民,這道理雖然不假,但是……國之支柱仍在於大姓士族啊!」
「陽兒,你的確是個智力超群的孩子,可是你還不懂人心。如果你不懂人心,不懂帝王術,即使娘將你捧上那個高座,你也沒法坐得穩當。」我見他仍是一臉困惑,不禁嘆氣道,「你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自負,太自信了,難道你以為你父皇真看不懂那木牘上寫的話是什麼意思,需要你來指點?你又怎能如此魯莽的斷定皇太子便一定看不懂那句話?」
我垂下眼瞼,有氣無力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灘水漬:「沒關係,輸了,認輸便是。怕的是輸了還不知道輸在哪裡。」
「塞翁失馬……淮南王劉安的《淮南鴻烈》?」
「好孩子,你的悟性比娘強多了。」我嘆了口氣,「這兩年來,無論是罷兵權,還是封皇子,娘都在背後支持著你父皇,一方面為的是你父皇皇權穩固,一方面也是為了讓你一步步登上卻非殿,與你大哥並駕齊驅。娘總以為,走到這一步,一直以來都是勝券在握的,卻不料禍福不過轉瞬,我在處心積慮算計別人的同時,其實也在被別人算計。」
「娘,今天好些了沒?」劉陽和*圖*書在床頭跪著端過水盌,用木勺舀著送到我嘴邊。
我長長的舒了口氣,如果這一次能令他學到些東西,引以為戒,那也不失為是件好事。
人人都說他溫柔仁慈,又有多少人能夠了解他性格背後的堅忍與執著?
「相信你的父皇,相信他有能力應付所有的變故。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先保護好自己,不要成為他的負累。」
「娘!你別生氣!」他慌張的從案上重新捧過木盌,喂我喝水。
胸口火燒似的疼,無法讓我安下心來,陳敏服侍我躺下,我卻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喘著粗氣說:「你……你也去,以後你跟著他,我要你保證……」
「呼——太難喝了,這樣一天三頓的灌水,哪裡還吃得下飯菜?你讓太醫想想法子,下次能不能吃藥丸,不要喝葯汁?」
溫潤的水沾上我的唇,我乾渴的吞咽,身上時冷時熱,渾身肌肉酸痛。
雖然年少時身體曾受過重創,但入宮后因為將養得很好,除了心絞痛的毛病偶爾發作個一兩回,陰天下雨膝蓋風濕疼痛外,我的身體向來健健康康,即使小小的風寒也不曾患過。
他沉沉一笑:「好生養著,萬事有我。」
對面的人影聞聲晃了晃,跪于床頭,一干宮女侍從上前,遞案端水。
「你挑兩個身手和反應都不差的人安置到東海公宮裡,以後東海公無論去哪兒,幹什麼事,都要貼身跟隨。」
「噼啪」,床頭的燭花爆裂,響聲驚得劉陽驟然一顫:「娘……」
少年稚氣的臉龐透著蒼白,臉上猶掛著淚痕,嘴角卻已倔強的緊抿。www.hetubook•com.com須臾,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陽兒,父皇下詔度田,本意是好的,為江山社稷,理當如此。但正如你所言,河南是帝城,多近臣;南陽乃帝鄉,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能核准。你既能明白這樣的道理,應該也要明白,父皇能建國稱帝,打下這片江山,靠的是什麼人?我們母子能走到這一步,靠的又是什麼人?」
「無大礙。」解了渴,我大大的鬆了口氣,雖然全身發燙,精神不濟,卻仍撐著讓陳敏扶我起身。劉陽想上前幫忙,被我搖手制止,「都下去,我有話和東海公說。」
這就像是一柄鋒利的雙刃劍,使用不當便會割傷自己。
我要保護他們!守護住他們……
「你能明白它的道理么?」
「娘……是孩兒無能……」他輕輕啜泣,哽咽聲透著濃濃的屈辱、不甘、傷心。
這孩子飽覽群書,博學強記,然而迄今為止,似乎也止於此。雖然憐惜他年幼,不忍將他童年的美好盡數破壞殆盡,但皇子就是皇子,這實在是沒法逃避的事實。
他微笑著將盌再度遞到我唇邊,不理會我的絮叨。我五官緊皺在一塊,憋氣將剩餘的殘渣一併喝盡,只覺得滿嘴的苦澀。
「胡說什麼!」我怒斥,顫道,「你的親人難道只有娘一個么?你當初怎麼說來著,你的弟弟妹妹們……咳……」
我點頭,不讓心裏的酸痛流露在臉上,只是咧著嘴裝出一副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去忙你的,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和孩子們都支持你!」
劉陽愣了下,思忖片刻后答道:「老子曰:hetubook.com.com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心律跳得太快,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我一動不動的闔上眼,心口疼得厲害,讓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後陳敏在微微發顫,等了好一會兒,鼻端有東西慢慢貼了過來,冰涼如水。
他渾身一震,端盌的手遽然一抖,盌中的水盡數潑出,濺濕床席。
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躺倒在床上,頭重腳輕,四肢無力,連續七八天想爬都爬不起來是什麼感覺。太醫診斷說是憂思過度,加上年少時不注意保養,落下了沉痾宿疾,為今之計適宜靜養。
劉陽握著我的手微微顫抖,我知道他已有了懼意,卻沒法停下來不說,雖然現實是那麼的可怕和殘忍,一如六年前。
眼前有個虛影在微微晃動,我無力的眨眼,舔了舔著乾裂的嘴唇,只覺得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你來了?」
他扶著我躺下。
底下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了了,我睜大眼,死死的瞪著陳敏。陳敏略一頓,便馬上磕下頭去:「奴婢誓死守護東海公!」
「陳敏。」
「等你喝完葯就去。」
放下盌,劉秀輕輕的握住我的雙手,放到他的唇邊細細親吻。我平靜的望著他,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放心,我沒事,不是什麼大病。」
「不是你不爭氣,不努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只是……這一次,是娘的失誤,娘到底還是低估了她,低估了他們……」
我伸手接盌,他搖了搖頭,將手挪開。我沒法可想,只得勉強撐起脖子,就著木盌屏息一口氣將酸苦的葯汁強灌下大半。
劉陽一凜,飛快的朝我身後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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