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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嘴欲呼，可聲音卻哽在喉嚨里，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朝我揮揮手，體貼的吹熄了兩盞宮燈，餘下牆角一盞，微弱的發出熒熒之光。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淚流得更猛了：「你最近總說頭暈，你怎麼不先顧及你自個兒的身體啊，你要再這麼拚命，累垮了怎麼辦？」

作為農夫，他的責任僅僅是養活他的家人；可現在成了皇帝，責任卻是要養活全天下的人！這樣的責任太重，太重了……

劉秀採用這等嚴刑酷法，殺了一批最典型的官吏代表，雖然有利於君主專制，卻無法解決度田的根本問題，反而加劇激化了矛盾。各郡國不斷有百姓受不了因為度田造成的盤剝而奮起造反，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外，一些中小富豪地主也紛紛叛亂，抵抗中央的度田令。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處，尤為嚴重。

他抱著我有些搖晃，我身子沉，他使了全力才能從跪坐的姿勢抱起，只是臉色愈發蒼白，也虧他還能保持著微笑：「相信我，有我在，定能護你母子周全！」

「哎，哎，小心你的腰！」我慌亂的吊住他的脖子。

因為習慣二人相處時屏退奴僕，所以他一走，寢室內便顯得無比冷清。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個多小時，卻始終睡意全無，於是翻身下床，披了和_圖_書衣裳到外間找他。

我雖然隱匿內宮，深居簡出，然而無論宮內還是宮外所發生的動向，卻是瞭若指掌。劉秀其實對自己殺了那麼多官吏一直耿耿於懷，他本不是個心狠毒辣之輩，雖然處在他這樣一國之君的地位，厲刑已是無法避免的一種手段。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別太累了，你也該放鬆一下。趙憙這人不錯，辦事神速，將這樣的人才困在一個小小懷縣做縣令未免太屈才了。」

聲音很輕，像是羽毛輕輕滑過，在我意識到那是句怎樣的話語時，他已起身離開，笑言：「你先睡，朕再看會兒圖讖。」

平心而論，劉隆對漢室江山所做出的貢獻和犧牲是不容忽視與抹殺的，他是功臣的代表，建武十三年的增邑，被封為竟陵侯。劉秀作為建武帝，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能夠捨得棄掉這隻卒子，我作為東海公的母親陰貴人，卻不能不出面保他。

「別難過了，老人家年紀大了，這是難免的。」見他愁眉不展，我心裏難受卻不敢有所表露，只得強顏歡笑的勸慰，「我聽說叔父臨終尚有遺願？」

「你即將臨盆，老是落淚對眼睛不好。快別哭了……」他替我擦眼淚，捧著我的臉細細端詳，「眼睛紅紅的，你晚上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是不是孩子壓著你難受？」和圖書

十二月初六，才剛滿四十五周歲的劉秀，雙鬢如雪，除了笑起時還保持著一份永恆不變的純真外，他看上去已宛若一位垂暮老者。

劉秀神色一黯，長長的嘆了口氣：「懷縣大姓李子春的兩個孫兒殺人害命，被懷縣縣令趙憙追查，那二人遂自殺，李子春亦被抓捕下獄。這事朕去年早有耳聞，李子春此人結交皇親國戚，當時雒陽京中替他求情之人不下數十人，皆被趙憙擋了回來。如今叔父臨終求情，要朕饒了李子春一命，你說這……」

「平原眼下盜匪猖獗，不妨升遷他去做平原郡太守吧。」

李子春的案子發生在懷縣，我雖有聞，了解卻並不深。劉秀這兩年為了度田，吏法甚嚴，我知道他早已心力交瘁，實在不忍他在情與法之間再兩難下去，於是勸道：「法不可不遵，但殺人害命的是他的兩個孫子，又不是他本人。要我說，李子春罪不當死，最多也就追究一個督導不嚴之罪。李子春在牢里也有段日子了，這份罪也抵得過了。」

建武十六年九月，河南尹張伋，以及其他各郡太守十餘人，被指控丈量田畝舞弊，逮捕下獄，全部處死。

他將我抱到床上，悶頭不語，過了片刻，就在我忘記剛才那個小插曲的時候，他在我耳邊低低的說了句：「我沒對你撒過謊，一和圖書次都沒有……」

建武十五年十二月廿七，關內侯戴涉繼歐陽歙之後被任命為大司徒。同年，安平侯蓋延薨。

我心疼他，疼得一宿宿的難以入眠，卻只能看著那長燃不熄的宮燈一遍遍的垂淚，恨自己沒能力能夠幫到他。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將一個國家的重擔如此殘酷的壓在他瘦骨稜稜的肩膀上！如果當初沒有劉縯南陽起兵，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這些？他是不是能夠快快樂樂的在鄉下稼穡為樂？

他撐著書案起身，順勢吹熄了案上的蠟燭。我嘻嘻一笑，等他走過來，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們哪裡不聰明了？只是他們的聰明都用在別處了。」說到這裏，不禁動了情，心酸得幾欲落淚，「你瞧瞧你，都累成什麼樣了？」

繼歐陽歙之後，扯出來的第二位權貴人物乃是宗室劉隆。更始元年，劉秀持節北上，劉隆毅然棄官追到射犬投奔，他的妻子兒女當時都安置在洛陽。兩年後，劉隆隨馮異攻打洛陽，共拒朱鮪、李軼，李軼卻因此將他的妻兒盡數殺害。

我從他腿上撐著要起身，卻被他雙臂托住一把從席氈上抱了起來。

「麗華。」他伸手摟我入懷，我順勢坐在他的腿上，「朕很想當個好皇帝……」

「嗯。」他低下頭，將耳朵貼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

「我有說過假話么？」ｈｅｔubｏｏｋ.coｍ.ｃｏｍ

大雪漫漫，新的一年來臨，元旦的喜氣沒能化開嚴寒的冰凍。建武十七年正月，上天送給劉秀第一份殘酷的新年禮物——趙公劉良病逝！

劉秀肩上的壓力空前巨大，一面要推行度田，嚴打貪官污吏，一面又要派兵到各郡國征剿叛軍亂民。

他抬起頭，在我眉心上落下一吻：「公卿若有你一半聰明，朕不知能省卻多少心思。」

「信你個大頭鬼啊！」我心有餘悸的笑罵，「你還當自己是三十壯年啊……」

瘦削，清癯，蒼白，憔悴……

如今，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艱難時刻，劉良撒手人寰，劉秀再一次遭到親人離去的打擊。從劉良病中、彌留、離世到最後出殯，劉秀皆親歷親為。

「不哭，不哭……妊婦果然愛哭。」他親吻著我的眼瞼，吻去我的眼淚，「老讓我這麼吃你的眼淚可不行啊。」

我順口反問：「你有說過真話么？」

他瞟了我一眼，終於吁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捲起竹簡，置於案角：「知道了。」

是時，十二月初，皇后郭聖通臨產，誕下嫡皇女。我藉此授意朱祜等一班老臣上疏求情，最終這次因度田不實，舞弊貪污者十餘人誅死，唯獨劉隆以功臣之名，僥倖留下一條性命，貶為庶民。

哽咽，我咬著唇撇過頭去，不讓他看我欲哭的難過表情。他卻捧起我的臉頰，和圖書扳正了，與我對視。視線一觸到他花白的髮絲，含在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落下，連眨眼的罅隙都沒有。

為了將度田令有效的實施下去，劉秀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手段，打擊目標相當明確，先從位高權重的三公之一的歐陽歙下手，再是宗室代表劉隆，最後是相當於現代省長級別的太守以及相當於首都市市長的河南尹。各個級別的政客，盡數囊括其中，一時間，建武帝凌厲且堅決的手段讓朝廷內外臣僚皆是驚懼莫名。

劉秀九歲喪父，之後他便被母親送到了蕭縣，由叔父劉良撫養。可以說他的啟蒙導師正是劉良。劉良對他的涵義已不僅僅是叔侄的關係，在劉秀心裏劉良勝於父親。

他在我面前有時候長吁短嘆，黯然神傷，我審度著滿朝如今能稱得上兩袖清風，與度田無利益之妨，置身事外之人除馬援外，再無第二位合適人選，便讓馬援伺機開導，但似乎收效甚微，劉秀在短短的半年內遽然蒼老。

話音方落，劉秀已沉沉的笑了起來，連帶著我腹中的胎兒也興奮得踢騰起來：「你啊你……」

「怎麼了？」

「睡不著。」我靠在牆上苦著臉說。

我忍俊不禁，流著淚笑了出來，伸手捶他：「沒個正經，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羞。」

「我怎麼啦？」我被孩子踢得難受，不自覺的提高了嗓音，蹙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