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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前行的腳步突然停住，清脆的耳光聲伴隨著痛呼聲響了起來。很快，四周又重新恢復了安靜。

「母后，你讓我娘留在爹爹身邊吧！衡兒以後一定聽母后的話，做母后的乖兒子！」年方四歲的劉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著郭聖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的說道。

驕傲、高貴、美艷、雍容、端莊，她做到了一個皇后應有的禮數，而我，卻遠遠逾越了一個貴人應守的規矩。

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虛禮，這會兒我只知道劉秀就是我的命，要我離開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陛下也不需吃什麼葯，只需要駕車出去走走，當可恢復……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我只覺得兩眼發黑，險些癱倒在地上，那捶擊聲更響，如同敲在我心上一把鼓槌。驟然間，邊上「撲通」一聲，郭聖通仰面摔倒，竟是承受不住打擊，暈死過去。

手中微動，他的手指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我睜開眼，淚眼模糊的看著他。他就這麼看著我，雖然面無表情，然而那般柔軟而疼惜的眼神，卻讓我更加肝腸寸斷。

代卬在身後急道：「東海公，這可是皇后的意思……」

代卬一直沒有鬆開他的手，直至我嘗到了血氣的甜腥，鬆開了牙齒，他也沒有要放開手的意思。被帶離廣德殿的霎那，我只覺得天地為之失色，眼前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我停止了掙扎，像個死人一樣被他們拖著拽下階梯。

郭聖通僵硬的扭轉頭，太醫令惶恐的說：「陛下乃……中風發疾，臣等……無能，只……只能盡人事，聽……聽天命……」

「陰貴人……」

幽深的廣德殿內，響徹著一片凄惶哭聲，我步履蹣跚的踉蹌靠近。

眼見得郭聖通面露慍色，我心有所悟，壯起膽子說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筆。」

吳漢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從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賜坐，三人均婉謝。吳漢詳細的問了太醫令病情，竇融與戴涉聽后均是一臉肅容，面色不佳，唯獨吳漢不以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過這等毛病，風眩而已，只需自強，當可痊癒。」

我悵然落淚。

當最後一根手指也被剝離時，她猛地用力揮開我的手，用一種痛快的厭惡口吻說道：「陰貴人產後虛弱，還需靜養。代卬，擇人送貴人回寢宮！」

劉彊下意識的往父親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擋住吳漢的視線。我抬頭瞟了眼皇太子，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www.hetubook.com.com出於何種目的和立場，至少他心裏還是惦記著自己的父親。

「什麼？！」異口同聲的，郭聖通和劉彊不敢置信的發出一聲驚呼。

「咚！」

劉秀用右手輕輕拍了下床板，張開五指，沖她搖了搖手。

自重！我當然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這個皇宮裡，我只是個侍妾，郭聖通對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至少我們都在努力不剝下對方最後那點維持自尊的面具，彼此保持著面上應有的融洽和禮節。

剛剛闖入的皇子皇女中隨即走出劉蒼、劉荊、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衡六人，齊齊跪于劉陽之後，齊聲哀求：「求母后開恩！」

郭聖通聞聲驀然轉身，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隔了許久，她突然高聲怒喝：「代卬——」

淚眼婆娑，眼淚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頰，我慌亂的替他拭去，卻終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別丟下我！求求你留下來，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咚！」

「大司空臣融，叩見陛下、皇後娘娘！」

「咚！」

一旁佇立的劉輔等人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不知進退。

郭聖通扶著額頭，身子不禁晃了晃，於是劉陽再拜：「求母后開恩！」

三公齊聚，郭聖通顯然沒有料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幕。劉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布，按理朝臣不該有所知覺才是。

苦挨了十多分鐘，叭嗒一聲，筆桿從他手中滑落，劉秀終於閉了閉眼，額際的汗珠已經將鬢髮浸濕。天知道這十多分鐘，他要強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寫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沖了上去，將他緊緊摟在懷裡。

太醫令囁嚅不敢答，竇融將手中木牘遞于郭聖通，她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接過。我沒看到木牘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但我相信吳漢所言不會有假，因為郭聖通在看清木牘上的字跡后，神情大變，那副表情雖說不上咬牙切齒，卻也恨不能將木牘捏碎。

代卬在邊上左顧右盼，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模樣。事到如今，我也無所謂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裏噓嘆著，從床前站了起來，啞聲開口：「陛下聖體違和，諸位先請起吧。」

淚水洶湧而出，我張嘴欲嘶聲尖叫，可身前的代卬眼明手快的及時捂住了我的嘴：「貴人，求求你，莫為難小人！」

殿內此時正亂作一團，郭聖通的聲wｗw.ｈｅtubook•ｃｏm•cｏm音不住驚慌高喊：「陛下！陛下！你要對妾身說什麼？你看看妾身啊，你在找什麼……」

「陰貴人——」清冷而尖厲的聲音划空而起，然後一隻白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咚！」

無論他們怎麼拉扯我，我只是不肯鬆手。我心裏害怕，那種強烈的懼意充斥著我全身每個細胞，劉秀的手很冷，我固執的認為我能通過緊緊相連的這雙手給予他溫暖。

他表情木鈍的望著我，眼睛眨動，一滴淚水順著他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我哭得愈發傷心欲絕，他的胳膊沒法舉起來，可是右手卻緊緊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緊了。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廣德殿，奔到門口時，門前的郎官舉起手中長戟要擋，卻被其中一人上前阻止。我呼呼喘氣，抬眼見那人正是梁松。梁松沖我點點頭，拉著同伴閃到一旁，我顧不得道謝，一鼓作氣闖進門去。

我的無動於衷顯然更加激怒了她，覆在我手上的手微微用力，她的眼底透著一股決絕的狠戾。我的手指在一陣劇痛中，被她一根根的掰開。

淚流滿臉，我緊緊用手握住他的手，痛哭：「秀兒！別這樣……」

「讓她出去……」身後喘吁吁的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郭聖通在劉彊的攙扶下掙扎著撲到床前，指著我，「出去！」

「母后，父皇的身體重要，暫且不必計較逾禮之事吧。」終於，劉彊小聲的開口求情。

「退下！」簡短有力的兩個字，透著不容駁斥的威懾力，那是一個國母理應具備的氣勢。我茫然的看著她，第一次從那張神情複雜的美麗臉龐上讀出了一種徹骨的恨意。

「貴人，請……」

「這……這怎麼可以！」郭聖通慌道，「陛下的病況如此兇險，輕易挪動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長路？太醫令，你說，陛下……」

我心裏恨到極處，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悶哼一聲，卻不敢喊出聲來，忍痛催促手下將我拖出廣德殿。我繼續掙扎，無奈現在四肢無力，根本施展不開手腳，竟是被這一群黃門硬生生的強行拖到門口。

是的，她應該恨我！一如……我同樣嫉恨著她！

「陛下！」她呆愣片刻后隨即跪于床頭，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涉險啊，你的病唯有靠太醫們合力診治才是良策……」

吳漢道：「陛下命陰貴人隨行，皇後娘娘留在宮中主持掖庭內務……」

「大司馬臣漢，叩見和*圖*書陛下、皇後娘娘！」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傷的氣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現在的決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我所認識的郭聖通，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夠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靜。今日連番失態，想來也是因為劉秀的突然病危才讓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維。

「陰……陰貴人……」有宮女發現了我，言語無措的瞪大了眼睛。

郭聖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這般無禮放肆，她挺直背脊，長身而立，面上敷的鉛華早被淚痕弄花，可這一切卻無法折損她的形象。

「為什麼會這樣？」我撫摸著他瘦削的臉頰，心裏痛得陣陣痙攣，「我……寧可躺在這裏的人是我。」

「請陰貴人讓開，容臣把脈……」

他就這麼神情木然的躺著，右手緊緊握拳，一下下的捶著床板。

我撲上去，強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顫抖的用雙手包住他的右手，那手一陣掙扎，這一次卻是重重的砸在了我的指骨上。

按禮三公向皇帝行禮，皇帝原該離座起立，受禮後由侍從唱：「敬謝行禮。」方算成禮。可這會兒劉秀別說起身，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聽他說得不似有假，可口氣卻又似乎太過輕巧了些，讓人將信將疑。

他的眼珠左右移動，很快找准焦距，對上我的視線。我看他面上肌肉僵硬，似乎根本無法做出任何表情，不禁又驚又痛，失聲慟哭。

不記得是如何把他抬到了廣德殿的床上，不記得太醫是何時趕來的，我像個失去靈魂的空殼，唯一能做的，是緊緊的握住他的手，無論旁人如何勸說我都置若罔聞。

我只要他，我的秀兒……

這句話才說完，也沒聽見郭聖通有什麼答覆，就見吳漢一身戎裝的帶著竇融、戴涉二人走進殿來，武將出身的吳漢甚至連腰間的佩劍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闊步，雄赳氣昂的來到床前。

目睹這一切，我既心疼兒女，又悲慟劉秀，心裏只覺得百轉千折，已盡數碎成齏粉。喉頭哽咽，無法言語，我泣不成聲的握緊劉秀的手。

但是……

郭聖通緊閉雙唇，只是不答。

我木訥的抬起頭來，郭聖通站在我面前，睥睨而視。她的眼神是相當凌厲的，這一刻，我甚至產生出一種認錯人的恍惚。

郭聖通不出聲，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沒了主見。

眾人驚呼，殿內一通忙亂，趁著眾人忙於搶救郭聖通，我手腳並用的爬到劉m.hetubook.com.com秀床前，那些看顧的太醫不敢攔阻我。我淚眼模糊的爬到床頭，赫然發現劉秀直挺挺的仰面躺在床上，兩眼睜得老大，口角微斜，發紫的唇瓣不住哆嗦，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郭聖通痛苦的閉上眼睛，默默的流下傷心的淚水，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骨發白，不住發顫。

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緊張起來，任是再白痴的人也能感覺出一些不對勁。三公之中撇開戴涉、竇融暫且不說，吳漢身為大司馬，手中卻還掌握著數十萬的兵權，況且此人行軍打仗，向來奉行屠殺血洗，聲名遠播，無人不曉，此時貿然攜劍出現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膽戰心驚？

於是三四個小黃門圍上來拉扯，我拚命抱住劉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劉衡最後無奈的指向最邊上被劉英牽著，正在津津有味的吮著手指的劉京，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弟弟你來，你過來……」見劉京不理他，他很生氣的走過去，一把將他拖到郭聖通面前，把弟弟使勁摁趴在地上，「快給母后磕頭，求母后別罵娘了……」

「大司馬殿外求見！」代卬熟悉的細長聲線在門外響了起來，引得殿內一陣騷動。

我哭著將他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是我，我在這兒……」

太醫們跪了一地，太醫令急得滿頭大汗，皇太子劉彊跪在床頭，失聲痛哭。

那些小黃門怕拉扯間牽連劉秀御體，所以都不敢使力，郭聖通直氣得臉色發白，靠在兒子肩頭，顫巍巍的叱道：「不成體統……你、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這一聲呼喊，猶如醍醐灌頂，我頓時清醒過來，也不知從哪生出的氣力，推開代卬等人，往殿內跑去。

兩聲沉悶的捶擊，在愁雲慘霧的廣室中，彷彿劈下一道驚人的閃電。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吳漢將木牘遞給竇融、戴涉閱覽，而後不疾不徐的對郭聖通稟告，「陛下認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駕出宮離京，回章陵養病。」

「大司徒臣涉，叩見陛下、皇後娘娘！」

劉秀雖然右手勉強能動，可手指關節畢竟仍不能靈活運用，我眼見他五指僵硬，形同雞爪一樣抓著筆桿，邊抖邊寫，眼中滿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著起起落落的抽痛。

「咚！」

手一頓，掙扎的力道消失了。

代卬面帶難色的俯下身，對跪在床下的我小聲央求：「小人送貴人回宮吧。」

劉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們快幫幫忙啊，你m.hetubook.com.com們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調皮，她從來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我伏身在劉秀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貼耳竊語：「我說過的話絕對說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隨，天上地下，誓死不離。你別想甩開我，知道么？」

代卬反應最快，我的話才說出口，他已命人備下筆硯，等到吳漢張口吩咐，一片木牘已遞到劉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劉彊將劉秀扶起，我故意退開兩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矯詔之嫌。

「陛下不需要你照看！」像被踩痛了傷處，她厲聲高叫，平時那麼高貴端莊的面具正在一點點的崩潰。她用手指著我，面色慘白，雙目發紅，手指不斷顫抖，「還請貴人自重！」

「咚！」

我咬著唇，倔強的含著眼淚，慢慢的在她面前跪下：「求皇后恩允，留賤妾在殿內照看陛下！」

劉秀就躺在我面前，不清楚太醫在他鼻孔里塞了什麼東西，至少現在鼻血已經不流了。但他面色如雪，嘴唇發紫，雙眼緊閉，情況似乎比剛才更加糟糕，若非微張的口角尚有噝噝的吸氣聲傳出，我早已精神崩潰。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麼貴人，更不會稀罕做什麼皇后，我只想和劉秀二人，守在蔡陽的那三間小夯土房裡，安安穩穩的渡過餘生。

我抵死不從，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喇喇闖進一大批人來。不等郭聖通反應過來，當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開恩！念在陰貴人服侍父皇一場的份上，求母后讓她留下侍奉吧！」

郭聖通頓時語噎，滿腹委屈最終化作點點清淚，她癱軟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

整間殿閣內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後命令，我掉轉頭，看向劉秀。

這個時候，我不想離開！即使我不夠身份，不夠資格，我也要留在他的身邊！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沒辦法自重！

我自始自終低頭不語，直到有個身影在我面前跪下，抱住了我的腿，帶著哽咽的哭腔喊道：「娘……你醒醒！你不能垮，父皇需要你啊！」

心如刀絞，不容我再有抗拒，兩名黃門內侍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我的胳膊將我拽離床頭。我憤怒的掙扎，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離劉秀越來越遠，他被無數人一層又一層的包圍住，與我生生相隔……

吳漢虎目一睜，眼底精芒綻露，我並不躲閃，始終不卑不亢的與他直顏面對。最終他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說了句：「那便請陛下筆書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