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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躺在床上休養的我，常常睜著眼睛不斷自我麻痹，幻想著衡兒健健康康，無病無災，那個被太醫確診得了癲癇的人是我，不是我的兒子。

「不曾。」她神情古怪的瞅著我，「想是外頭的蟬聲擾了貴人好夢，誤聽了吧？」

長久以來，無論面對怎樣巨大的困境，劉秀始終都能保持淡淡的微笑，即使再苦再痛，他的微笑予我是一種莫大的精神鼓舞，那是豎在我心裏的一根巍立不動的支柱。然而現在那根支柱卻在瞬間轟塌了，與劉秀的這個照面，我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內心有樣東西在清脆的碎裂開。

陳敏微微一顫，揚聲道：「可是兩年前為歐陽歙請命之人？」

「我去偏殿瞧瞧衡兒。」

「我曾說過，要替你尋個好人家。」頓了頓，簾外的陳敏紋絲不動，我繼續往下說，「平原郡禮震，年少有才，始弱冠，尚未婚配，你覺得如何？」

紗南的手一抖，扇子跌落在我身上。我大汗淋漓的看著她，胸口不斷起伏，室內寂靜，簾外靜靜的跪坐著兩名侍女，知了在窗外的樹梢上吱吱的叫得甚歡。

抽搐……

「紗南……剛才衡兒來過沒？」

我就這麼看著他抱著兒子一言不發的靜坐在床上，那雙始終盈滿笑意的眼眸中落下了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滴落在劉衡的臉上。

雖是不確定的質疑口吻，然而紗南的抽泣聲卻越來越大，她緊緊抱住了我：「你別怪陛下，陛下也是怕你擔心，你現在身子那麼弱，怎麼還能……」

從開春以來，先是劉秀中風發疾，好不容易挨到劉秀的病情好轉，沒容我緩過一口氣，劉衡又病了。經歷了太多次的打擊，我早已心力憔悴，之前生完劉綬滿一個月便忙著照顧劉秀，四處奔忙，搞得身體虧空。這就好比一座華和-圖-書麗的大廈，裏面早已被白蟻蛀空，不堪一擊，所以當這一次打擊再次降臨時，我沒能撐住，一下子便病倒了。

我驚駭的望著她，籠在心頭的陰影不斷擴大：「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的衡兒——」

劉衡的小臉通紅，雙目緊閉，我眼睜睜的看著他的抽搐越來越強烈，眼睜睜的看著太醫們緊張的將軟木塞到他嘴裏，眼睜睜的看著那麼多雙手強行按著他瘦弱的胳膊和腿腳，眼睜睜的看著……看著……

「貴人太多慮了，太醫說，貴人勞神思慮太過，需要好生靜養。你老這麼思前想後，如何能把病養好呢？」邊說邊服侍我重新躺下。

「你們胡說什麼！」看著滿地的人影，我怒吼著，憤怒的指著他們，「知道胡說八道的下場是什麼嗎？你們一個個的……都想死嗎？你們……」

「你說……什麼？」嘴角抽動，我居然笑了起來，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我笑著說，「衡兒是不是又淘氣了？你別生氣，等他醒了，我好好教訓他！」

無力的從紗南背上滑落，我跪趴在他們父子二人跟前。隔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伸手去觸摸孩子的臉頰，指尖觸到一點冰冷，我嚇得縮了回來，顫抖著去摸劉秀的臉，擦拭他臉上的淚水，傻傻的問：「你哭什麼？」

眼前金星亂撞，我捂著胸口呼呼喘氣。

「貴人快別這麼著，大熱的天，你還病里掙著去瞧臨淮公，且不說自己受累，這萬一要是將病氣傳給了他，豈不糟糕？」

太醫們無聲的退開了，劉秀將孩子抱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摟進了自己懷裡。他的右手被咬傷了，掌緣上的牙印宛然，鮮血正汩汩的從傷口裡冒出來。有太醫上前想替他包紮，卻被他猛地用力一掌推倒在地。

「按住和_圖_書他！」

「我對不住你和孩子……我救不了他！」

我瞧她神情有異，心裏忽然浮出一個不祥的念頭，於是不顧頭暈眼花，從床上爬了下來。紗南急忙攔住我：「貴人這是要做什麼？」

太醫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喚回我的神志，抽搐中劉衡口中咬住的軟木掉了出來，劉秀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右手塞到了他的嘴裏。

陳敏沉思不語，紗南在邊上打趣道：「貴人的眼光，挑人是萬萬不會錯的。」

「諾。」

紗南領著陳敏退下，我覺得頭有些暈，索性合衣躺在床上寐息，半明半寐間也不知道入了一個怎樣顛倒破碎的夢境，心頭總是空落落的。再歇了片刻，忽聽耳邊有嬰兒啼哭之聲，我一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汗濕薄衫，我驚魂未定，喚來簾外跪侍的宮女端水壓驚，一會兒紗南進屋，我問道：「可曾聽到有孩子在哭？」

「衡兒——」

劉秀用手撫摸著孩子的臉，拂開那叢被汗水濕透的頭髮，在那蒼白的小臉上輕輕落下一吻。

我迷迷糊糊的沒法動彈，他拉不動我，不由急了，扭著身子又哭又鬧：「娘，起來陪我玩！陪我玩！我要娘陪我……嗚嗚，我要娘陪我……」

她笑著抽了手：「才去瞧過，正睡著呢。睡前還賴著乳母扇扇子，不許歇手，說怕熱。」

「貴人……」陳敏的聲音細不可聞。

劉衡才四歲，太醫說造成小兒癲癇的原因有很多種，以目前的狀態來看，他在這半個多月已頻繁出現走神、發獃，甚至痙攣性肌肉抽筋，情況很不樂觀。雖然能以針灸療法以及配合藥物控制病情，但孩子年紀太小，性情好動好玩，所以在看護上的要求也就格外嚴格，因為平時癥狀不明顯或者不發作的時候，他和正常的孩童沒有任何區別，照樣吃和*圖*書喝玩鬧，淘氣異常。

我拍著胸口，只覺心跳異常得快，極是噁心反胃：「太真切了，好似就在耳邊。」

紗南在簾外戲謔道：「女子臉皮薄啊，才說到夫婿，臉便紅了。」

窗外蟬聲幽幽，我倚靠在床上，有氣無力的說了句：「讓她進來。」

「去吧，這段時間你仍住在東海公那兒，可別偷懶怠工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厲聲尖叫，眼前剎那間發黑，我緊緊的抓著她的胳膊，心裏慌得像是溺在水中，無法透過氣來。

隔著稀疏的竹簾縫隙，隱約可見陳敏娉婷裊娜的走進屋來，低頭跪下不言不語，她那條右臂仍打著繃帶，僵硬的吊在脖子上，行動不是很麻利。

「你胡說什麼！」我突然拔高音，尖叫道，「我的衡兒只是睡著了！他睡著了！他睡著了！」

我吸了口氣：「章陵巡狩的時候你做得很好，我沒來得及賞你什麼，現在想問問你，可有什麼是你想要的？」

我聽了也覺說得在理，不由自嘲道：「看來為了兒子，我也得趕緊好起來才行。」

「是么？」我鬆了口氣，「那等他睡醒了，我過去瞧瞧……」

我目瞪口呆，已經完全忘了要如何發泄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已經隨著孩子的震顫被抽空了。

我一把推開她，使出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憋足一口氣顫道：「我要去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

「快施針！」

可我最終沒能成功，許多人圍了上來，哭著勸著將我拉開，把我從偏殿抬了出去，我仰著頭，看到劉秀像是石化成陶俑般，紋絲不動的跪在床上，緊緊的抱著兒子——那個活了還不滿四周歲的小人兒，那個愛纏著我講故事的小人兒，那個唱哈巴狗會忘詞的小人兒，那個會說長大了抱我們的小人兒hetubook.com.com……那個我十月懷胎生下，視若生命的小人兒。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心有餘悸，忐忑不安的說：「去偏殿瞧瞧臨淮公怎麼樣了。」

劉秀抽了口氣，埋首嗚咽：「是我對不住你！」

暈過去的那一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東西，然而卻異常清楚的知道，我的心裏有塊地方缺失了，再也填補不回來。

「貴人哪！」紗南抱住了我，失聲慟哭，「奴婢……背你去！」

能為陳敏解決終身大事，我心裏也像是放下了一個包袱，於是長長的鬆了口氣，笑道：「等你出嫁，少不了給你添置一份殷厚的嫁妝，等合了六禮，下個月選定吉日，便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紗南取了床頭的羽扇，慢悠悠的替我扇起風，身上的汗意在涼風下漸漸散去。我閉上眼，繼續昏沉沉的睡去，恍惚間依稀彷彿看到劉衡蹦蹦跳跳的跑進了屋，滿頭大汗的扯著我的袖子，嚷嚷：「娘，起來陪我玩！」

滿臉通紅的孩子，終於在那一刻安靜下來。

紗南哽咽：「昨兒個夜裡臨淮公突發高熱，太醫們連夜救治，卻始終無法止熱。剛才偏殿來報，臨淮公因高熱驚厥，抽搐不止……」

室內太醫們圍作一團，我在當中很輕易的便發現了劉秀的身影，一夜的疲憊，他滿面憔悴的坐在床上，見到我進來，平素一慣溫柔的臉上竟然流露出哀傷絕望的氣息。

心裏忽然一顫，悲痛欲絕，我掙扎著想哄他，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來，不由愈發著急起來。

偏殿的氣氛很是壓抑，進門的時候紗南不小心絆了下，我緊緊的攀著她的肩膀，手心裏全是黏黏的冷汗。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刻，我深深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心痛。

腳剛踩到地，便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hetubooｋ.ｃom.com，我「哎唷」一聲跌坐在地上，紗南一把抱住我，哽咽的喊了聲：「貴人……」牙齒咬著唇，眼淚簌簌落下，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抽搐……

她沒抬頭，隔了十幾秒鐘，才淡淡的回答：「奴婢無所求。」

「貴人，陳敏來了。」紗南在竹簾外低聲通報。

那個赤|裸潔白的身軀，白|嫩瘦小，一如軟綿綿的小羊羔，寂靜無聲的躺在劉秀懷中。我依稀記得那一年我將他生下來，他也是這麼軟軟的趴在我的懷裡，赤|裸裸的，皮膚很滑，胎髮很軟，小臉皺皺的，純潔美好得像個小天使。

胸口像是有把火在熊熊燃燒，這把火一直燒到了我的喉嚨里，我啞著聲尖叫，當火燒到極處，心裏又像是突然冒出一股寒意，冷得我渾身發抖，全身像被凍住了似的。我的尖叫聲被凍在了喉嚨里，紗南抱住我的腰，想將我拖開，我掙扎著，發瘋般的撲向那個已經沒了體溫，不再抽搐的孩子。

說笑了一陣，陳敏這才叩首，低低的說：「奴婢全憑陰貴人作主。」

太醫們忽然嘩啦啦的一起跪下，連同屋內屋外的宮女黃門：「請陛下與陰貴人節哀，臨淮公已薨！」

我笑道：「你記性倒是真好，正是此人。難得他有情有義，陛下嘉許其仁義，拜官郎中。我縱觀朝中才俊，唯覺此人可作佳婿，託付終身，與你也是身份相當，堪稱良配。」

癲癇俗稱羊癲瘋，發作的時候會有間歇性的抽搐，情況嚴重的甚至可能致命。

「沒……沒有。」她彎腰揀起扇子，面色煞白，手指緊緊的捏著扇柄，「貴人是魘著了吧？」

劉衡被脫去了衣物，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太醫們給他一遍遍的用熱水擦拭著身體。那個白皙嬴弱的小小身軀正在太醫們一雙雙剛硬的手掌下微微震顫，四肢無意識的陣陣抽搐著。

衡兒！我的寶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