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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門口，侍女打起帘子，我向外走了幾步，恰好碰見廊上一步三回頭的紗南。

「沒。」他否認，「不曾偷吃，只早起在嘴上抹了些蜜。」他笑吟吟的看著我，聳肩，「沒辦法，人老了，怕夫人嫌棄，實在不得以而為之啊！」

「妻賢夫之福啊！」他毫不掩飾的讚賞讓我更加心虛，愧不敢當。

我「哦」了聲，正待坐下，忽聽劉秀拾了枝尺簡，一面敲打書案，一面朗聲念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乳母愈發慌張，一張年輕的臉孔嚇得毫無半分血色，顫抖著眼睫可憐兮兮的望著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哭鬧不止的孫兒，不假思索的從她手裡抱過小劉建，一手托著他的小屁股，一手輕輕拍打著襁褓，輕輕晃悠，口中不自覺的哼唱起來：

看到乳母將劉建哄放在床上，我才放下心來，繞過屏風，只見劉秀正坐在榻上，一手支頤，眼瞼下垂，一臉安詳。劉庄坐在他下首，手裡捧著一份份的竹帛，正逐一念給父親聽。

劉庄裝傻，只是淺淺一笑，卻沒有說什麼，我見他並不開口，索性也假裝不知，一家三口隨即換個話題聊了開去。

當然，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當年呂后最終也沒有對匈奴用兵，而是採用了平和的外交手段化解了這件事，由此可見呂後身為女子卻非同一般的胸襟，以及高於群臣的卓識政治遠見。

劉秀突然伸手一拉，手上加大力，將我摁在席上，然後起身，對著我作了一揖。

我轉到他身後，替他揉捏僵硬的肩膀，隨口問道：「又在為匈奴的事煩心？」

也不管東南西北……」

我其實心裡有數得很，右手仍是牢牢托著孫子的小屁屁，不曾完全放手。但劉秀卻還是嚇壞了，劉建的身子包在襁褓中，仍是軟得叫人不忍用力。一通手忙腳亂后，劉秀終於抱住了孫子，額上卻滲一層細密的汗珠。

我點點頭，為了讓皇子皇孫得到最好的哺育，所以都會這麼嚴格要求乳母的條件，只是和*圖*書這些被選進官邸王府的乳母本身都是年輕少婦，自身缺乏養育嬰兒的經驗，乳汁雖好，在帶孩子上面卻欠缺良多。

寢室里乳母正抱著劉建不住呵哄，劉建受了驚嚇，且加上覺沒睡夠，所以哭鬧不止。劉秀也甚為著急，不時的在邊上團團轉悠。乳母見他如此，不敢放肆，反而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說呢？」

我噗嗤一笑：「那我就是劉文叔的妻子，劉子麗的母親，劉建的祖母！」

我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招手喊人抬來一架屏風，豎在床后，吩咐乳母到屏風后給孩子餵奶。

劉秀低哼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眸，舒展四肢：「果然歲月不饒人，說到精力，朕倒確是輸給馬文淵那老兒了！」

建武二十四年春，匈奴八部大人共同決議擁立比為呼韓邪單于，與蒲奴南北分立，自此北方匈奴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呼韓邪單于比向中國通款，表示願永為藩蔽，扦御北虜。朝上百官議論紛紛，皆說蠻族不可輕信，只有五官中郎將耿國獨排眾議，認為可以參照漢宣帝的前例，接收歸附，命南匈奴部落抵擋東邊的鮮卑，北方的北匈奴，作為四夷標榜，維持沿邊各郡的秩序。

劉秀站在屏風前沉思，我挨近他，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回眸飛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見左右只有紗南一人在遠處靜候，於是肆無忌憚的叉起腰，手指戳著他胸口，小聲的指責：「我生了五子四女，將他們一個個養大成人，你怎麼到現在連這點自覺都沒有？」

十月，匈奴南單于比再次派使節到中國，請求歸附，朝上百官各持己見，意見不可統一。

當年匈奴冒頓單于寫信侮辱呂后，呂后與群臣商議，樊噲曾誇口率十萬漢軍去掃平冒頓，以此出這口惡氣。

地上的玫瑰枯萎，

「我的身份是什麼呢？」他裝腔作勢的抬頭想了會兒。

我聽她口氣曖昧，不禁問道：「來了又怎樣？今天皇孫都抱了來，他理當進宮，我正嘀咕怎麼這麼久還沒見到他人影呢。」

不管累不累，

馬援的年歲比劉秀長了和-圖-書九歲，今年已六十有二，劉秀憐其年老，沒有答應。沒想到馬援竟不服老，堅持出征，劉秀只得同意讓他率領中郎將馬武、耿舒等人，統軍四萬人，南下攻打五溪。

她不提防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回答：「賤妾生的是頭胎，當初太子家丞徵召乳母，要的就是頭胎產子的……」

紗南見狀，曾數次探詢我的用意，我只是緘笑不語。

我聞聲扭頭，只見劉建躺在爺爺的臂彎里，眼瞼似睜似闔，留著一道縫隙，紅嘟嘟的嘴微張，口水正順著嘴角流下，熟睡的小模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他捻著鬍鬚，微微搖頭。

蟲兒飛，花兒睡，

劉庄趁機使勁拍馬屁：「母後母儀天下，乃天下婦人楷模！」

我銘記陰興臨終遺言，尊重陰識、陰就等人的意願，未曾大加賜封，只是念及陰興一脈寡幼可憐，遂動了心思，將年滿十三歲的陰素荷歸於采女之列，接入宮中與我朝夕為伴。

「黑黑的天空低垂，

我忍不住低頭在孩子臉上親了一口，感慨：「連睡覺的姿勢都那麼像子麗小時候。」

這一年的秋天，武陵郡雄溪、門溪、西溪、潕溪、辰溪的蠻族攻打臨沅，朝廷先是派出武威將軍劉尚率軍征伐，結果全軍覆沒，後有派出謁者李嵩、中山郡太守馬成，仍無法取勝。於是，在這種情況下，伏波將軍再次請命出征。

陰氏一族因我之故，本應榮耀到極致，然而上至兄長陰識，下至胞弟陰就，為人處世皆是低調到不能再低調，明明身為皇親國戚，但是陰氏一族的榮耀威望，卻還不及廢后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哭聲漸止，當最後一個音符隨著我的吟唱消散在寂靜的室內，小嬰兒再次闔上眼瞼，甜甜沉入夢鄉。

事後我才得知病中劉秀去探望陰興，曾問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陰興自知難以痊癒，向劉秀舉薦見議郎席廣、謁者陰嵩。陰興歿后，劉秀果然依從他生前之薦，擢升席廣為光祿勛，陰嵩為中郎將、監羽林軍。

劉庄被我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舔了舔唇，向我作揖頓首m•hｅtubｏok.ｃom•cｏm：「孩兒讓母后操心了！」

我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再加上劉建的哭聲越來越響，便揮揮衣袖，丟下劉秀，往屏風後走去。

劉秀輕輕噓聲，示意我低聲，我抿嘴沖他一笑。那邊乳母見狀，忙跑過來過來接，劉秀怕吵醒孩子，不肯給，仍是自己抱著，一時搞得乳母甚是尷尬，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劉建在劉秀的懷裡不哭不鬧，我心裏又添上幾分歡喜，轉頭問起那乳母小皇孫的日常生活習慣。劉秀抱著孩子，不急不躁，分外有耐心的在房間里踱著步。紗南悄悄領其餘人出去，室內頓時冷清下來。

我眼珠一轉：「怕什麼，我們建兒豈是尋常小孩！」說著，不由分說的將嬰兒塞到劉秀懷裡，嘴裏還不忘咋咋呼呼的尖叫，「抱好啦！我可放手了——」

我一愣，轉瞬大笑：「臧宮這廝居然放出此等誇口大話？五千騎兵也想去對付匈奴？這竟是比樊噲還要會吹牛了！」

他嗤的一笑：「你呀你，腦袋裡儘是胡思亂想……朕是擔心孩子太小，朕抱得不好……」

「娘娘不去瞧瞧么？太子看見素荷姑娘，眼睛都發直了。」

見我沉默不語，那乳母更加膽怯心慌，加上劉建的哭鬧始終沒有止歇，搞得屏風外的劉秀也按捺不住出聲詢問：「建兒怎麼一直在哭？」

我一愣，半晌眯起眼來：「哦？」

劉秀本就緊張，這下更亂了，手足無措的托住孩子：「等……等下……」

亮亮的繁星相隨，

我雖有些自知之明，卻也在這父子倆甜言蜜語的馬屁中被吹捧得有點暈乎了，不免得意的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如此討好為娘，自然是有所求。」

劉庄道：「父皇已婉言謝絕了朗陵侯……」

我這才放脫手，用帕子替他擦汗，大笑：「瞧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抱個孫子而已，難道竟比上戰場還可怕嗎？」

「陛下是何看法？」我轉頭看向劉秀，劉秀目光炯炯的反看向我。

天上的星星流淚，

食指輕輕拂過劉建頭頂柔軟微卷的胎髮，我心生憐愛，輕輕俯下頭在他額頭親吻。hetubook.com.com抬頭時，卻發現劉庄正站在我面前，臉上滿是感動，眼中充滿柔軟的笑意，隱隱似有瑩光流動。我朝他撅嘴噓聲，甩頭示意他出去，然後轉身將劉建交還給涕淚縱橫的乳母。

我橫了她一眼，年紀很輕，約莫不到二十歲，不禁問道：「你生了幾個孩子？」

他笑著握住我的手指，連聲稱是：「你生兒育女，勞苦功高，實在不易，為我受累了……我在這裏給你作揖拜謝！」

同月，皇太子劉庄得長子，取名劉建。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秀忽然走到我身後，用手肘撞我肩膀：「睡著了……」

他樂呵呵的低下頭：「不就是陰麗華的夫君，劉子麗的父親，劉建的祖父么？」

只要有你陪……

劉秀未答，劉庄已搶先解釋：「今日父皇拿此事詢問朗陵侯，他卻說願領五千鐵騎去立功！」

他摟住我：「是啊，可見我們兩個真是天作之合！」

你在思念誰……

知道我盼孫心切的劉庄特意命人將嬰兒抱進宮來，那天我從乳母手中接過孫子，懷裡那個軟乎乎的小東西正眯著眼，嚅著嘴在吧唧。頃刻間一種從未體會過的驚喜瞬間充盈遍我的全身，我激動的對正往這探頭張望的劉秀喊：「你這人，還杵在那裝什麼？還不趕緊過來看看孫子！」

我嗔道：「做什麼？嫌棄我們建兒不是你的長孫？」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這是東張西望什麼呢？」

我低頭瞄了眼那些竹帛，伸手去推劉秀：「孫子睡著了，難不成你也睡著了？若是想睡，不妨去老老實實補個覺，好過在這坐著犯困。今兒朝會，你可是一大早就起了。」

「不是，不是……」她笑著搖手，見左右無人，才忍俊不住似的小聲說，「剛才太子撞到素荷姑娘了！」

「小……小皇孫不肯……吃奶……」

劉秀笑得有幾分困窘，卻沒說什麼，慢吞吞的踱過來。我抱著嬰兒湊近他，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你看看這孩子，這眉，這眼……哦，還有這嘴巴，像不像我們子麗？」

「這是做什麼？」今天這對父子先後拜我，搞得我臉皮再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和-圖-書劉秀這才哂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孫子抱還給乳母。兩人正將孩子換手，忽聽室外咣的一聲巨響，劉建睡夢中受到驚嚇，身子猛地一顫，嗓子里咳咳的哭了兩聲，眼看就要哭醒，乳母趕緊將他摟在懷裡，不住的拍哄。

我猛然一顫，先還有些不置信，待聽他把整句詩念完一遍，又咬字清晰的重複了遍最後四句「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才徹底清醒過來。

紗南未說先笑，扶著我的胳膊，將我拉遠了些：「太子殿下來了！」

蟲兒飛，蟲兒飛，

見我出來，劉庄急忙起身，臉上真誠的笑了開來：「這首歌謠記得小時娘時常唱來哄我和弟弟妹妹們睡覺，這些年弟妹年紀都大了，也是許久不曾聽娘唱了。剛剛聽到，真是忍不住心緒澎湃，倒令我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來。」

劉秀只是一味傻笑，我抬頭看了眼他，試探的問：「要不要抱抱？」

我本來打算去瞧熱鬧的，聽她這麼一說，反打消念頭，含笑轉回寢室。

我笑道：「快給了她抱下去擱床上睡，哪能讓小孩子睡在手裡的，天長地久養成習慣了那還得了？」

一雙又一對才美，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你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鬧我心了！」

劉建哭得又急又喘，小臉漲得通紅，乳母抱著他，試著將乳|頭塞他嘴裏，他卻只是啼哭，始終不肯俯就吸奶。見我進來，本來就滿頭大汗的乳母更是窘迫。

冷風吹，冷風吹，

劉秀不滿的蹙起眉：「這外頭是誰在當值？」

我大笑：「越說越貧了，你個老頭，今天偷吃蜂蜜了吧？」

「你這是……」

劉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宮裡服侍慣的宮人對我倆的相處方式早已見怪不怪，倒是那些太子府的僕婦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大約從未想到皇后竟敢如此大胆奚落皇帝。

終於念得我受不了他的貧嘴，快速拉他起身，嬌嗔：「不要臉，紗南可都瞧著呢，你也不怕失了身份！」

陰興的大半生皆跟隨劉秀鞍前馬後，鞠躬盡瘁，默默無聞，得到的最高爵位不過是關內侯，此等封號空有其號，卻沒有國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