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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們雖然順利離去，但出了劉荊那件事，即使對外刻意隱瞞，也免不了流言四起。經此一鬧，新帝雖然即位登基，但能否如同先帝一樣將朝中的那般老臣操控自如，盡在掌握，還需要一個艱辛的磨合期。

我無意識的「哦」了聲，仍是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心裏百轉千折，思緒紛亂。我又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紗南說道：「你到雲台廣德殿去，把東閣柜子上格里的一隻妝奩匣子給我取來。」

宮女正遞了熱帕子給我擦臉，聽到這句我閃了神，帕子沒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匣子交到高密侯手上了，東西也打開看了，高密侯一句話都沒說，奴婢交了差便直接回來了。」

歲月催人老，轉眼，我們兩個都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廡廊下只剩下我和鄧禹，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啟口打破僵局，只得尷尬的將目光投放在遠處十幾個黃門宮女身上。

他緩緩點頭：「朕有想過，但即使讓劉蒼幫朕，一些老臣也未必肯真心相信朕，全力輔佐……」說到這裏，他恨恨的以拳砸掌，「那幫狡猾的老東西，跟朕虛與委蛇，總有一天朕非……」

紗南一怔，隨即答道：「東閣柜子上格是鎖著的，鑰匙不在奴婢這兒，太后可是交給馬貴人保管了？」

他仍是看著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難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紗南接過鑰匙，在我身後玩笑似的調侃：「太后藏了什麼好東西呢？那柜子裡頭原來滿噹噹的裝和圖書了你娘家給的陪嫁，這麼些年，你老讓奴婢開柜子取東西打賞人，柜子都快搬空了——原來還有好寶貝藏著呢。」

「高密侯臣禹拜見太后！」

我想，這種情況不僅他是如此，比他小兩歲的我亦是如此。

「諾。」不管我用意為何，紗南懂得規矩，不該問的絕對不問。

正羞愧難當，鄧禹當著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斷釵。他一言不發的將兩股斷釵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發出一聲碎冰般的「喀」——分離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釵終於合到了一起。

我和他倆閑聊扯了小半個時辰，馬澄見我神情疲倦，便巧妙的使了眼色給劉庄，二人極有默契的一起告退。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當初鄧禹送了這支半釵，允諾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願意都會帶我離開……可是如今滄海桑田，我卻要用這半釵之約來央求他答應其他的事。

一宿無眠，腦子裡渾渾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紗南停了下來。

喪禮完后，劉彊、劉輔、劉英等人開始陸續返回封國，許胭脂以楚太后的身份跟隨她的兒子回楚國，頤養天年。胭脂臨走時，到我宮裡請辭，我沒見她，她跪在殿門口千恩萬謝，聲淚俱下，執著的隔著兩道門給我磕了頭、謝了恩后，才離開了這個困守了她三十幾年的皇宮。

我沒回頭，沒好氣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唄，哪來那麼多廢話！」

我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扶他直身，替他將和圖書頭上的通天冠戴正，憐惜之情溢於言表：「你首先要摸清楚他們的意圖，然後才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一味強來，豈不是只會讓他們對你這位天子失望么？一旦少了他們的扶持，後果是什麼，你應該也是清楚的。所以，有時候脾氣還是收斂些，多想想你父皇以前是如何應付他們的。做皇帝，和大臣們打交道，也是門學問呢。」

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我真替他心疼，忍不住嘆道：「你弟弟……荊兒不爭氣，不代表著你的弟弟都不爭氣，你考慮下看看。」

心裏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聽了紗南的話，忽然平靜下來，像是亂到了極處，心境卻是空了。於是淡然一笑：「已經很晚了，趕緊回房睡覺去吧。」

劉庄赧然一笑：「唉，朕也知這隻能在母後跟前說說氣話而已。」他頓了頓，「其實……朕不是沒經過深思熟慮，放眼滿朝文武，若論資，論功勛，論威望，再無一人能出高密侯之右。朕幼時還曾蒙他授業，高密侯有多少能耐，朕深信不疑。而且鄧家有子十三人，個個德才兼備，皆可為朝廷所用。朕有心請高密侯輔佐朝政，相信高密侯一出，諸事皆可平，但他卻以年事已高為由謝絕，朕現在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紗南察言觀色，馬上聽出不對勁，收了聲，轉身就走。腳步聲快到門口時，我打了個激靈，神經質的喊了聲：「慢！」

我在宣德殿南側的廡廊下接見了鄧禹。旭日才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加上廡廊前後通m.ｈｅｔｕboｏｋ•ｃｏm.ｃom風，坐在廊下也不覺得氣悶。這些年，我時常看見鄧禹，只是大多數情況都是在節慶朝賀上打個照面，更多時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遠遠驚鴻一瞥。次數並不多，每回都覺得他變得厲害，特別是這幾年，鬚髮半白，明顯見老。

新帝要培養自己的領導班子成員，同時也要與老臣們融合，新舊交替的時代，極大的考驗著一個帝王堅忍的素質和強勁的手腕。

劉庄和我說話的當口，恰好馬澄前來請安，她竟也是一臉憂鬱，滿腹心事，但她隱藏得極好，面上淡淡的，既保持著守孝時應有的節制，又不缺兒媳侍奉婆母應有的柔順。

「眼見得天要黑了，太官打聽你今晚宵夜要吃什麼，他那邊好先預備食材。」

劉庄的脾氣有點像我，年輕氣盛，幹什麼事都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眼裡摻不得一粒沙子。這樣的行事作風，適合嚴打整風，卻不適合現在這個過渡階段。

天蒙蒙亮的時候，聽到大長秋的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詢問：「太后可起了？」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嗓子里幹得像火在燒：「什麼事？」

明明上了年紀，明明有些事情距離現在已經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漫長歲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卻能夠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腦海里。

紗南喊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詫異的反問：「你說什麼？」

我眯起眼，鄧禹離得遠，我竟無法看清他的臉。寬綽的廡廊下，故人相見，卻礙於身份有別，尊卑中透著濃烈的尷尬。

https://www.hetubook.com.com鄧禹痴痴的望著席上的那支玉釵，眼神又愛又痛，半晌后，他徑自離席起身。

我抬起頭，獃獃的仰望於他。

猶豫間，忽然覺察鄧禹靠了過來，離我居然只有數步之遙。我猛然一驚，忙指著面前的蒲席：「請坐！」

「傾禹所有，允你今日分釵之約，一生無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頓，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鄭重的說出四字，「如爾所願！」

一個月下來，劉庄瘦了許多。但他一日不開口，我便一日不聞不問，終於有一天他下朝後直奔西宮，雖然仍是什麼話都沒有，但他卻忽然像小時候那樣，把頭枕上我的膝頭。

他倆走後，我失神的坐在榻上一動不動，連紗南何時走到我跟前的都沒留意到。

「孩子話！」我搖了搖頭，好氣又好笑。

我胸口憋得透不過氣來，用力吸了口氣，才萬般艱澀的開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來給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記住，叮囑送去的人，一定要交到高密侯手裡，不得假他人之手轉交……」

「諾。」

廡廊的風勢強勁，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嘯聲下颯颯作響，那個振袖欲飛的卓然姿態漸行漸遠，逐漸淡化成一個模糊的輪廓。那個瞬間，我的心口異常脹痛，眼眶不自覺的濕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咧嘴一笑，因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沒心理準備，考慮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卻萬萬沒想到他會衝著我笑。他這一笑，我下意識的便也回了他一個笑容，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尷尬的氣氛居然一hetubook.com.com掃而空。

他從袖管內取出一樣東西遞了給我，我迷迷糊糊的伸手接過，低頭一看，卻是半支白玉斷釵。我心裏一涼，脫口道：「你不願意？」

她走後，我待在房間里坐立難安，宮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約到二更天時分，紗南才回來。

他依言坐下，卻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這下我跟他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亂，他卻毫不在意，坐下后，雙目平視，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看，那個眼神說不出的怪異，似要將我看穿。

外頭聽到我的問話，起了一陣騷亂，有三四名宮女趕緊進來伺侯，大長秋在外頭回道：「高密侯宮外求見！」

劉庄彷徨而惆悵的嘆氣，眼中有了受挫后的鬱結與不甘。

紗南機靈，使眼色將廊下的宮女黃門統統帶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來，既不違禮制又能暢所欲言。

旋身，離去。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問他願不願意呢？

我搖了搖頭，顫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床上，然後在床頭的暗格里一通摸索，最後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鑰匙。那一刻我居然沒勇氣去細看，直接遞給紗南：「拿去……」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轉過身，直視紗南，「還是你親自走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記得要高密侯親自打開匣子，你等他看過東西后就回來，不必等答覆，也不需轉告任何話！」

鄧禹穿著素色襌衣，迎面走來時，寬大的衣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兩袖盈風，他整個人看似要迎風飛到天上去一般。